龍息中的暴戾變作了溫順,於是劇烈燃燒的火牆也失去了溫度,感受不到一絲的熱。
這頭活龍解脫封印爬出深坑時帶著令大地都感到戰慄的仇恨,但現在,千萬年積澱的恨無影無蹤,一一化作了絕對的臣服。
小禾回過頭去,看嚮慕師靖, 眼眸中霧氣消散,她問的不是『你怎麼在這』,而是:
「你……是誰?」
慕師靖紅唇勾起,從小禾身邊走過,她伸出手,揉了揉小禾的雪發,言語寵溺,「我是你慕姐姐。」
清晨, 她竊完文稿, 打敗守門弟子,闖回巫家之後,便根據弟子的指示來到了孽池,根據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路追蹤,中途她還迷了路,兜兜轉轉進了不少妖怪窟里,這些解脫封印的妖怪個個凶神惡煞, 尖笑著說要取她性命, 然後這些妖怪窟都被她規劃成了私人洞府。
整整一天, 她千里追蹤,翻山越嶺,掠過茫茫焦土, 終於抵達了這裡,她聽到了響徹天地的古老龍吟, 這聲龍吟與龍屍的不同, 它夾雜著強烈的情感, 像是夜狼對月的嗥叫。
遠遠地, 她看見了那條殘疾的巨龍, 它背翼殘缺,脖頸修長,身體布滿鱗片。
不知為何,慕師靖不僅沒感到恐懼,甚至不覺得驚奇,只是……這和她最初印象中的龍,似乎也有點不同。
暴怒的活龍想要毀滅一切,小禾與林守溪的身影在它身前渺若塵埃,於是她走了過去,龍息之焰為她讓開道路,暴怒之龍為她躬下身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總之一切全憑本能。
「你怎麼會在這裡?」林守溪疑惑地問。
「我在雲空山聽聞北方的枯湖有妖亂,擔心你們啊,所以跟過來看看,」
慕師靖眼眸中徹骨的冰冷漸漸消退,她隨口編了個理由,淡淡道:「果然,你們沒了本姑娘就是不行。」
「伱從雲空山過來的?」
「不然?」
「雲空山還有能追得上雲螺的法器?」林守溪問。
「你們不是在巫家過了一夜麼, 我晚一天到不行嗎?」慕師靖反問。
「嗯……」林守溪若有所思地點頭,又立刻搖頭, :「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們在巫家過夜了?」
「……」
慕師靖冷哼一聲,道:「本姑娘捨生忘死來救你們,哪有這麼多廢話?」
「嗯,多謝慕姐姐了。」小禾認真地說。
「還是小禾懂事。」慕師靖滿意地點頭。
林守溪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他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何況眼下的危機似乎也沒完全解除。
黑袍神女跪在地上,身上纏繞的鎖鏈還在放電,她僅有的一隻眼睛也已渙散,裸露的肌膚蒼白如紙,上面有血痕流出。
她還在碎碎念念著那些話語,內容沒什麼新意,依舊是對七神女的鄙夷以及對那顆蔚藍之星的嚮往。
林守溪不知道,明明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她為何會有這麼深的執念。
「這頭龍怎麼辦?」小禾問。
「嗯……」
慕師靖略一沉吟,道:「我去和它交涉一下。」
說著,她徑直朝那頭巨龍走去。
穿過黑色的焦土與跪地的瘋癲女子,慕師靖來到了這頭巨龍面前。
猙獰的巨龍與絕色的少女,這是令任何所見者都心驚膽戰的場景,唯有慕師靖心如止水,格外平靜。她優雅地抬起手,覆著上頜堅硬的鱗片,巨龍發出了低沉的喉鳴。
它像一個行將就木的殘疾老人,正在向新繼的王女訴說著過去的榮耀與艱辛,慕師靖認真地聽著,清麗的背影挺拔如劍。
夜風徐徐吹來,少女的黑裙舒捲不休,雪白的小腿若隱若現。
「慕姐姐是在和那頭龍說話麼?」小禾不太確定地問。
「大概……是?」
「她什麼時候修學的龍語?」
「我怎麼會知道?」
「你們以前不是……」小禾欲言又止。
「不是!」林守溪堅決否認。
小禾見他還在嘴硬,有些氣惱,但現在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她也只是在心裡記了一筆。
小禾緊張地看著慕姐姐,她現在就在巨龍嘴邊,若這頭金瞳活龍暴起,頃刻就能將少女的嬌軀撕成碎片。林守溪同樣很緊張,他生怕等會交流完後,他問這頭龍說了什麼,慕師靖來一句『沒聽懂』。
「小心後面……」
忽然,黑袍神女抬頭,嗓音沙啞地出聲提醒。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龍的後方望去。
只見先前坍塌的遺蹟巨坑邊緣,無數的邪靈被驚醒,沿著井壁攀爬上來,它們奇形怪狀,像是各式各樣的軟體生靈縫合而成的,體型比野牛更加巨大,速度更是快如豹子,若等它們真正成年,強韌的觸手甚至可以圍獵龍類。
邪靈從暗流地宮中爬來,氣勢洶洶,宛若千軍過境,慕師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懼意,她檀口微張,發出一個冷漠的音節『殺』。
活龍回首,一雙金赤色的眼眸照亮了邪靈的背脊,它們再如何巨大,在龍面前也是渺小的,活龍仰起脖頸,龍息在舌尖上匯聚成圓,噴涌而出。
那不是純粹的烈焰,也不是任何元素中的一種,它是龍息,內蘊著獨一無二的毀滅之意。
瞬間,深坑邊緣變成了一片火海,來勢洶洶的邪靈們被火光籠罩,軀體爆裂,發出令人心顫的異響。
火海形成了一條線,一條無法逾越過的線。
這是林守溪與小禾用刀劍都難以斬滅的怪物,卻在真正的龍息中失去了自愈能力,化作了一灘又一灘惡臭熏天的黑炭。
邪靈們意識到了危險,蟲豸般退回了地宮深處,再不敢逾越半步,僅有的幾頭突破火牆闖到慕師靖面前的,也已奄奄一息,被慕師靖拔出死證,釘死在了地上。
黑裙少女振淨劍上濁液,收劍歸鞘,她看著眼前的殘疾巨龍,點頭道:「好了,我知道了,你離開吧,離神牆越遠越好,別再回來。」
巨龍發出一聲喉鳴。
「這是旨意。」慕師靖冷冷道。
巨龍終於聽令,它緩緩支起身子,似要離去,黑袍神女按捺不住,她瘋了似地立起,嘶聲道:「不!它不能走!它是唯一的活龍……它不能走!它走了,誰來還我自由?!」
「我要放它走,你能奈何呢?」慕師靖反問。
活龍似是附和她的話語,噴吐出了一口颶風,起身的黑袍神女被颶風裹著後退,她施展法術撕開風暴,身影再度朝他們飛掠過去。
「不能放它走!不能放……這是我的機緣,不要放走我的機緣!」
黑袍神女暴怒的聲音里透著哀求,她黑鷹似地撲嚮慕師靖,大喊道:「你若敢放走它,你就是人族的罪人,是要萬刑加身的罪人!」
龍再次吐出颶風,黑袍神女徑直撞上風牆,身軀彈回地面,倒滑而去。
她仰望星空,眼神在清澈與瘋癲中來回變化,最終被瘋癲取代,她不顧傷痛再次站起,惡鬼般利嘯,箭矢般殺向黑裙少女。
林守溪與小禾見狀,連忙去攔。
慕師靖卻無半點懼意,這頭活龍是無堅不摧的鎧甲,她根本近不了身。
也不等他們阻截,在靠近慕師靖時,神女黑袍中的鐵鏈再度伸出,將她身軀緊緊纏住,這位前代神女跪在了慕師靖的面前,紅髮散亂,美艷的臉上儘是惶恐的淚痕。
「不要……不要放……賤人……你和我妹妹一樣……都是……啊——」
尾音化作了慘叫,雷電自鐵鏈上生出,令她渾身痙攣顫抖,她頭顱垂下,紅髮披散,話語輕若呻吟。
慕師靖輕輕搖頭。
狂風自龍的骨翼下生出,支撐著它升空而去,少女籠在風裡,黑髮黑裙漫捲如雲。
……
「別再往深處走了,那裡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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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龍已經離開,慕師靖拖著昏迷過去的黑袍神女,回到了他們的身邊。
夜深了,孽池開始起霧,更深處已被濃霧氣籠罩,那裡一片寂靜,似乎還有更深的隱秘。
「裡面到底藏著什麼?」林守溪問。
「它沒告訴我。」慕師靖回答。
「慕姐姐真的能與龍說話?」小禾驚訝。
「我不會說,但能聽懂。」慕師靖答道。
至於這種能力從何而來,她也不知道,隱約間,她只覺得這與夢境深處的黑裙少女有關。
「慕姐姐好厲害。」小禾感到崇敬。
慕師靖雙手負後,平靜頷首,仿佛這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並不值得誇耀,她淡淡道:「我本想隱藏實力與你這小妹妹相處,誰知你們卻得寸進尺,恣意欺我,如今你們身陷險地,我也懶得再瞞,只好顯山露水一番了。」
小禾聞言,信了幾分,她想起過去欺負慕姐姐的場景,不由感到羞愧。
林守溪更了解慕師靖,他雖然不信這套說辭,但今天也多虧了她及時趕到,他也未揭穿,反而跟著誇了幾句。
慕師靖感受著他們的崇拜,紅唇輕輕挑起,不知為何,過去她當道門聖女,被天下仰慕推崇時,也無半點驕傲,如今在兄弟姐妹面前顯聖,心中卻是愉悅非常。
她看著失了一隻眼眸的前代神女,感慨了句『神劍害人』後端詳了她一番,說:「她與讚佩神女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世上竟有這麼像的人?」
「這是她姐姐……」
「哦。」
慕師靖默默點頭,她解開了她的黑袍,裡面卻不是漂亮的裙子,而是一襲白色囚衣,上面寫滿了密集的經文,似是封印,白衣之外則是黑鐵鎖鏈,鎖鏈極為沉重。
林守溪看著她,不由想起了洛初娥。
同樣是過去風光無限的聖潔神女,在被邪祟污染之後,只能靠著枷鎖將肉體纏繞,防止它墮入深淵。
不過這也只是飲鴆止渴,長此以往,陷入徹底的瘋狂不過是時間問題。
「你背她回去吧。」慕師靖指了指林守溪。
小禾本想反對,可她試了試神女的重量後,立刻同意讓林守溪背。
他們離開這裡,原路返回。
身後的霧氣越來越濃,其中似立著什麼東西,目送他們離去,三人皆有所察覺,可誰也沒有回頭。
路上,林守溪問起了那頭龍的事,精通龍語的慕師靖複述了那頭的話。
「它說它醒來就在這裡,巨量的邪靈駐紮在深埋地下的宮殿中,以殿為法陣,將它困住,它們割去了它的四肢和翅膀,定期抽取它心臟中的血液,似乎在做什麼研究。」
慕師靖說:「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很久,大約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了。」
做研究……
林守溪知道,以這些邪靈的靈智,根本不足以進行任何的鑽研,它們的背後,應該藏著更具智慧的生命,那個生命比金瞳古龍更加強大。
小禾想的則是時間的問題。
「幾百上千年……若它真是活龍,怎麼可能才活這麼久?」小禾問。
「這個問題我也問了。」慕師靖說。
「它的回答呢?」小禾問。
慕師靖卻是搖了搖頭,道:「它說,它一醒過來,身上就有血肉鱗片,並不知道它們是哪裡來的。」
小禾感到遺憾。
林守溪聞言,卻是抓住了話里的重點:「醒過來?」
「嗯……怎麼了?」慕師靖看向他。
林守溪理了理思緒,問:「你擁有可以讓龍臣服的力量,對麼?」
「也許。」慕師靖點頭。
「那為什麼,當初在聖壤殿的惡泉大牢裡,那頭赤瞳龍屍卻不停地攻擊你?」林守溪問。
「……」
慕師靖眼眸眯起,陷入了思考,很快,她明白了林守溪的意思。
「醒過來……」少女喃喃。
甦醒是有條件的,那便是擁有意識,龍屍真的擁有意識嗎?回想起來,那些白骨巨龍只有情緒與本能,根本不具備真正的意識。
所以這頭活龍說的『醒』和龍屍長出心臟,爬出地層的『醒』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慕師靖與林守溪對視了一眼,眸光明亮。
「你們……你們明白了什麼啊?」
小禾在旁邊定定地看著,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這頭活龍原本也是龍屍!」
慕師靖完整地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一般而言,龍屍一旦甦醒,就會往南奔跑,哪怕蒼碧之王也不例外,但它不一樣,它被邪靈束縛,困在了這座祭壇里,於是,漫長的時間裡,它漸漸地生出了肌肉,血脈,筋骨,鱗甲,漸漸地變成了一頭完整的龍。」
「慕姐姐的意思是,活龍就是由龍屍變成的?」小禾驚訝地問。
「沒錯。」慕師靖繼續說:「我們覺得白骨生血肉匪夷所思,但龍屍本就是不合常理之物,它們既然能生出心臟,為什麼不能生出完整的骨血呢?」
「那為什麼以前的龍屍……」
小禾本想問為何這麼多龍屍,一頭活龍也沒發現,話到一半,她自己就想通了。
以前甦醒的龍屍,都在撞上神牆後被人類擊敗,為了防止它們心臟復甦,人類將白骨浸泡在神濁里,用神濁溶解它們的心臟,自然而然,它們也就沒有繼續生長骨血的機會了。
哪怕有,長出骨血的時間也極其漫長,整個過程至少耗費百年之久,所以從未有人做過這樣的實驗。
龍屍不臣服於慕師靖,正是因為它們沒有意識,而這頭更強大的活龍生長出了大腦,反倒對她俯首帖耳,表示順服。
想到這裡,三位少年少女同時滋生出了一個想法:
如果把這些年人類捕獲的龍屍都變成活龍,再由慕師靖來統領它們,那人類豈不是就可以擁有一支由古龍組成的,所向披靡的龍類軍隊了?
龍屍已厲害至此,活龍的強大簡直難以想像!更何況一支軍隊……
當然,這也只是想像,他們明白,此事真正實施起來定是阻力重重,光是將一頭龍屍關押百年,對於現在的人類來說就足夠艱巨了。
「對了,慕姐姐為什麼要放走那頭龍呀?」小禾問。
「它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也該自由了,若讓人類抓去,它定會繼續承受折磨的,我……於心不忍。」慕師靖清冷開口,似是物傷其類。
說到『人類』一詞時,慕師靖的語氣淡漠異常,仿佛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物種。
林守溪緩緩轉過頭去,很想問一聲『那你到底是什麼』。
慕師靖體貼地看出了他的疑惑,卻也曲解了他的疑惑。
「嗯,我確實該給自己想一個尊號了。」慕師靖思忖著開口。
「尊號?」小禾疑惑。
「嗯,一般而言,武林高手行走江湖,都會給自己起一個響噹噹的稱號,譬如什麼修羅刀,赤練仙子,獨孤不敗……總之,名號不僅要響亮,還要符合身份。」慕師靖認真地說。
於是,回白牆的路上,大家開始給慕師靖出謀劃策,想了不少名號,譬如:萬龍之主,黑裙君王,隱居道門的聖子,放牧舊神的絕色之人,邪靈的災兆,豢龍之神女,不死不滅的古代女帝王……
慕師靖覺得每一個都很不錯,聽上去就厲害非常,她認真地思考著,一時難以抉擇。
「既然你誰也捨不得,不如把它們全部串在一起,反正名號不嫌長。」林守溪見她如此為難,提了個建議。
林守溪本是玩笑,他以為自己說完後就會被慕師靖冷言冷語地嘲諷,誰知慕師靖竟認真思考了一番,猶豫道:「似乎……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