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
伴隨著一道呼聲,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宮裡響起。
「珩兒?」裴貴妃放下手中的繡品,臉上剛揚起笑容,就看到二皇子臉色不虞,大步匆匆走進來,不由得有些遲疑,擔憂地問,「怎麼了?可是不順利?」
二皇子坐到裴貴妃對側,不言不語,只抬手召劉大夫走近。
劉大夫行了個禮,一字一句,半點不差地將懿和宮裡他的診斷又說了一次,甚至說得更為詳細。
這下,裴貴妃臉上浮現出困惑,不由得深思起來:「當真是太子妃有病,太子無症?」
「母妃,您有大事瞞著我。」二皇子端凝著裴貴妃,面容沉肅,沒有半點平時的客套笑容,「無論是何事,我都建議您停手。」
「不可能!」裴貴妃驟然提高聲音,目露厲色,轉眸見到還有旁人,立即派嬤嬤將殿裡和門口的人清走,不得有半個耳朵。
「究竟是何事讓您如此執著?」二皇子實在不解,手按在桌上,前傾質問,「如今您讓我前去試探無果,哪怕他們有差錯,如今也天衣無縫。」
「您這般堅持,就不怕落入了皇后的陷阱嗎?!」
「陷阱?」裴貴妃怔了下,目光左右搖曳,似在思考,但很快她就否定了這個可能,堅定地說,「不可能。」
「為何?」二皇子冷不丁開口,盯著裴貴妃的面龐,「母妃,你我同心同德,您若想犯險,至少也得知會兒臣一聲。」
事發之後,想挽回那可就晚了!
「本宮自不會親自冒險。」裴貴妃手搭在桌案上,平了平心,方才被二皇子這麼一說險些失態,轉頭看向劉大夫,「你未曾把過太子脈象,人又藏在層層衣袍之下,只憑肉眼許是看不出什麼。」
她越說,二皇子愈迷惑。
什麼病和穿不穿衣服有關?
「但太子妃呢?」裴貴妃杏眼微眯,注視著劉大夫,「你可看得出她最近是否經人事?」
二皇子倏地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裴貴妃。
他又不是傻子,聽到「經人事」這幾個字還會不過神,他的母妃明顯是在質疑太子不能人道!
「這」劉大夫想了想,不確定地搖了搖頭,「草民看不出來,但她脈象並不虛浮,想來哪怕是有,也不多。」
「太子新婚這才不過幾日,太子妃便病了,您對此事又有何把握?」二皇子明顯不贊同裴貴妃想藉此生事的想法。
「退下吧。」裴貴妃怡然地抬了抬手指,示意劉大夫也退下。
宮殿之中只余得母子二人。
「太子自幾月前始,召太醫入府診治。」裴貴妃慢條斯理地開口,嘴角勾起,耐人尋味地看著二皇子,「一月之後,裴家收買了其中一位孫太醫,得知太子患有不治之症,許是從此斷子絕孫。」
「不治之症?」二皇子皺緊眉頭,神色驚疑不定。
要知道太醫院的這些太醫說話向來保守,只要有一絲希望也會說能治,怎會說得這般決絕?
二皇子思及方才太子那般從容不迫,相比起皇后愈發看不透他,總覺其中有詐:「母妃未曾想過,此事可能是太子特意放出來的謠言?」
「珩兒,你還小,還是不夠懂男人。」裴貴妃手撐著下巴,挑了挑眉,揶揄地笑起來,意味深長地說,「造謠的方式有千萬種。」
「一個男人造謠,可以是受傷、重病,但絕對、絕對不會往不能人道的方向傳。」
二皇子眼神微凝,緩緩挺直脊背,心中雖仍有疑慮,但還是覺得這話好有道理。
「太子抱恙,召的太醫必是熟知親信,即便出高價也不好收買,這回冒著身死的風險透露此事,想必也是知道太子無用,才想藉機棄暗投明。」裴貴妃嗤笑了聲,篤定道。
二皇子沉默,原本想取出那斷箭詢問,此刻也放緩了心思。
「本宮長兄已遣人於宴請之日上奏,參太子不孝不悌,不堪為一國儲君。」裴貴妃拉住二皇子的手,目光熱切,「珩兒,此計若成,太子之位,舍你其誰?!」
她等待多時,就為了有朝一日她的親兒能成為太子,她將來能榮登太后之位!
「母妃…費心了。」二皇子微笑起來,點了點頭。
皇帝因太子妃之病,通融太子延遲了宴請之日。
但也只緩和了三日。
若無意外,宴請值日便是後日,絕無再更改之說。
如今。
懿和宮內,卻陷入了另一樁難事。
「太子府尋到了一大夫?」
皇后坐在椅上,蹙起眉,不解地看著低頭跪在地上的傳話人:「為何尋民間大夫?府中太醫不頂用?」
崔夷玉抬了抬眼,雖知此事處處蹊蹺,但事已至此,倒是平靜。
皇后不知道太子什麼病,他可是知道的。
「那大夫姓甚名誰,生平事跡可都查清楚了?」皇后愈發慌張,「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兩日來。」。
怎麼太子剛要找大夫,轉眼就和瓮中捉鱉似的找著了,還恰好就能治他的毛病?
但凡理智尚存,都不會相信。
「大夫姓賈,自南疆而來,自稱可藥到病除。」傳話人言。
「南疆?!」皇后甫一聽此地,目光當即凝重起來。
她雖還不清楚太子是什麼病,但也有所猜測,實在怕太子一時失察,為奸人所蒙蔽,誤了病情。
「此事有詐。」皇后轉過頭看向崔夷玉,想了想,命令道,「你現下立刻帶著太子妃以回門的名義出宮,去查查那大夫是何人。」
她喃喃:「若宴請未推遲,本也該她回門了,眼下回也無妨。」
宮門宮外隔著高牆,誰知太子如今如何。
皇后一言,轉眼就讓崔夷玉帶著林元瑾出了宮。
清早,一出宮門,他們上了馬車匆匆趕往太子府。
「明日宴請,今日出宮無事嗎?」林元瑾拉著崔夷玉的袖擺,困惑地問。
「無礙。」崔夷玉緩緩睜開眼眸,只當沒問題。
這大夫來的剛剛好,恰卡在宴席前一日,大抵是裴家手段。
他們若是不回太子府,裴家這心就要吊起來了,他們回了,只怕明日裴家心中便覺萬無一失。
這一趟無論皇后知不知情,是否命令,他本也該回一趟。
林元瑾似懂非懂地點頭,無辜地笑著,沒再說話,心中卻拐了十八個彎。
無論是崔夷玉還是皇后都不曾透漏分毫,但她又不傻,讓崔夷玉代為進宮,讓她裝病,又是二皇子前來試探,太子可謂是慌不擇路了。
崔夷玉說無礙,恐怕…事實有損太子脆弱的自尊。
他們想救太子於水火,但這對林元瑾來說,可是天大的好事。
雖立場不同,但林元瑾此刻卻真是與裴家人心連心,誠懇地祝福他們計劃順利。
崔夷玉雖不知林元瑾在想些什麼,只覺得她目光清亮,真情實意,像很是期待回門一事。
感覺到馬車將停,崔夷玉側身準備下馬車,望著林元瑾輕聲說了:「你先回房,尋李管事,他手上應當已經備好了回門禮。」
「稍後,孤再陪你回門。」
林元瑾乖巧地答「好」,手搭著他的手,走下馬車後笑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聽著耳畔張嬤嬤的問候,若無其事地往院裡走去。
崔夷玉則馬不停蹄地前往太子所處的淨清苑。
淨清苑裡人煙稀少,卻瀰漫著比往日更為壓抑的氣氛,奇異的藥味充斥在四周,甚至連房外都能清晰地聞到。
「太子殿下。」崔夷玉左右觀察,趁人不備,熟稔地走到了門外,低聲說。
「進。」門內傳來太子慵懶的聲音。
兩人聲音幾乎一模一樣,似同一人自問自答。
崔夷玉進房之後迅速關上了門,鼻尖微動,一眼注意到了桌案上放著一碗氣味詭異的藥物,與之前太醫開的方子堪稱南轅北轍,單膝跪下行禮:「殿下明鑑,這大夫來路不明,定然有詐。」
「嗯?」太子懶散地看著崔夷玉,示意他說下去。
崔夷玉一開口,平淡而清晰:「裴氏處心積慮謀害於您,既能收買府中太醫,自是能無中生有造一個民間大夫,送到您面前。」
「這說辭,是皇后派你回來的?」太子側倚著桌案,屈膝踏在床上,手臂搭在膝蓋上,抬了抬眼皮,似不在意地問。
「是。」崔夷玉頓了頓,眼底閃過死寂的瞭然,如傀儡般開口:「娘娘憂心殿下千金之軀——」
「閉嘴!」太子驟然大怒,如瞬間引燃的火炮,厲聲呵斥道。
崔夷玉垂著眼眸,麻木地閉上了嘴。
「她要你回,你就回,可曾將孤的命令聽在耳中?!」太子站起身來,冷笑道,「孤之前說什麼,好好替孤待在宮中應付那群賊子!現在呢,你在哪?」
「利用太子妃延後宴請也是皇后想的吧?她這是想幹什麼?孤還在呢,這就替孤做決定了?」
崔夷玉一言不發,只默默聽著太子怒極之語。
他早知不該言語,只是皇后之命不得不從,若太子執意妄為,之後也會遷怒屬下不提醒之罪。
「刀子就要有刀子的樣子!」太子抬手猛地抓住桌案上的碗,抬起頭一飲而盡,用手抹去了嘴角的藥漬,睜大眼,細小的瞳孔盯著崔夷玉,「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指點孤?!」
「你們一個個,都自以為是,將孤當愚昧無知之人。」太子如失氣力,大口喘息著,「這藥有沒有效,孤自然找人試過了,確實是好藥。」
崔夷玉眼瞳一動,見太子動作連貫,只怕是已喝過好幾碗了。
太子行事隨心所欲,不過是難為他這個要見皇后的替身,但也算早有所料了。
只可惜,皇后現下只能祈求這藥沒有毒了。
「若非大夫來得晚了,明日宴請,孤便親自上,也用不著你去。」太子眼底透著嫌惡,意有所指地說,「你是憑什麼理由出的宮?」
「陪太子妃回門。」崔夷玉說。
「回門?林家啊。」太子想到太子妃那個禮部侍郎的父親,興致索然地撇了下嘴,擺手道,「太子妃純善可愛,你陪她去吧,別掃了她面子。」
「是。」崔夷玉起身,轉身向門外走去。
「孤的耐心有限。」背後幽幽傳來太子之聲,「你懂孤的意思吧?」
認清自己的身份,他不需要不聽話的工具。
「屬下知曉。」崔夷玉點頭,離開了房內。
他對太子府內的部署一清二楚。
雖在白日,陽光落在崔夷玉身上卻仿佛落不到實處,步伐無聲,如幽魂般避開人眼,不一會兒便走到了太子妃所處的正房。
裡面正在敘話。
崔夷玉抬手揮停通傳的人,往裡走去,恰好聽見張嬤嬤站在林元瑾身側,好笑地說:「殿下心善,不願為難旁人,卻也得讓那些個選侍來認認主,知曉分寸才好。」
世上男子皆想求得寬和賢妻,林元瑾倒是心境過寬,按理也不能完全不管其他妾室。
太子後院與普通官員後院不同,日後多得是制衡之道。
「改日吧,也不是什麼大事。」林元瑾對著張嬤嬤眨了眨眼,親昵地說,轉手放下手中的禮單,想遞給李管事,回眸時恰好看見崔夷玉緩步走進來,眼眸一亮,雀躍地站起,「殿下。」
「太子殿下,馬車已經備好,可是即刻啟程?」李管事行了個禮,問道。
「嗯。」崔夷玉從陰影中走出,看著林元瑾小步走過來,隔著袖子托輕住她的手腕,目光則看向張嬤嬤,眸光清冽,「還有一事勞煩嬤嬤,廟見那日您在宮中言,府里有惑主之人,今日也一併帶上送回林家吧。」
「殿下周到,所言甚是。」張嬤嬤笑彎了眼,躬身答是。
按她所想,回府就該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賤之人處理掉,以免太子妃心善,徒增煩惱。
若是旁的人她不會這般多事,但皇帝既派她來,太子妃也毫無芥蒂,便不由得多考慮幾分,眼下憂心太子妃年少不諳人心詭譎,好在能得太子幾分照顧。
張嬤嬤看著林元瑾笑意盎然,望著身前少年的瑩瑩眸光中浸滿了毫無保留的極端信賴。
那是本不該存在於皇家人眼中,如琉璃般脆弱,終有一天會乍碎的情感。
安排隨行之人又花了幾分功夫。
等一切妥當,崔夷玉才引著林元瑾出了房,兩人肩並著肩上了馬車,行駛向林府。
林元瑾看了看拉著簾的車窗,小心翼翼地用嘴唇問了道:「有旁人嗎?」
崔夷玉悄無聲息地起身坐到林元瑾身側,壓低嗓音:「太子暗樁有任務在身,如今大部分都不在府內。」
他們今日剛出宮,周遭暫且無人監視。
但隔牆有耳,更何況如今之隔了個馬車,外面都是人,自然要格外注意。
林元瑾聽著耳畔清淺的氣聲,耳廓不自覺地泛起紅,但還是壓抑著心中的歡欣,眸光明亮如熹光,看著他說:「今日能與殿下一同回門,我心甚安。」
迎親、拜堂、共飲合卺酒乃至今日的回門。
這其中的每一步,都是與她心悅之人一同做的。
崔夷玉脊背頓了頓,眸光微動,困惑地注視著林元瑾,好似無法理解她此刻的樂觀:「哪怕林府之中並無你想見之人?」
林元瑾分明是如前幾日病倒一般,又是被皇后當做筏子利用,卻分毫未生怨氣,反倒自得其樂,獨自欣然。
「林府於我而言,與太子府無異。」林元瑾對上他安靜的視線,不在意地笑道。
都是龍潭虎穴,並無本質區別。
崔夷玉察覺到林元瑾的意思,斂起眼瞳,直至馬車停下,才先行撩起帷簾,走出去,朝後出來的林元瑾伸出手。
今日回門乃臨時之舉。
林府之人知曉太子與太子妃在宮中,連宴請都延遲了,自顧不上回門之行,未曾想到早晨便有人來通傳,告知他們今日太子會攜太子妃一同回門。
眾人便火急火燎地籌備起來,生怕有分毫怠慢。
如今可算是等到了。
老夫人為首,身為大房的林父站於其後,二三房的人順次排下,林母臉上帶笑,手邊牽著笑容勉強的林琟音。
林琟音既想看看如今林元瑾過得如何,又不願看到她真與太子琴瑟和鳴,天生一對,往日賞花宴上譏諷著她被妹妹奪了太子妃之位的言語猶在耳畔迴響。
馬車上先走下來一俊秀少年,身姿挺直,脖頸微揚,身著玄色紋金邊的窄袖長袍,頭也不回地拒絕了僕從侍奉,轉身朝探身緩步走出的林元瑾伸出手。
不似屈尊降貴的太子,倒似接新妻出門踏青的倜儻少年,眼中除了林元瑾再無旁人。
林琟音望著他的身影,驀然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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