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們僅僅隔著一個薄薄的床板,但她聽不見他的聲音。
心裡既害怕又好奇,夏兔想,它是長什麼樣子的呢?糖和盤子被藏到哪裡去了?是被吃掉了嗎?
只有她能看見它,這感覺就像擁有了一個很厲害的秘密一樣。
越想越精神,夏兔的心臟砰砰砰地跳得飛快。
——我趴下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淡淡月光從窗戶外鑽進來,眼睛漸漸適應了夜晚的光線,不用開燈也能把周圍的東西看得大概。
夏兔做賊似地偷摸摸下了床。
糖和鐵盤沒有消失,她一下床就看見了。剛才她是從右邊把東西塞進去的,所以鍾情看的也是右邊。
而現在它們被移動到床的左側,垂到地板的被單隱蔽了它們。
——鬼很聰明呀!而且它和自己是同一戰線的!
對鬼的好感大增,夏兔不自覺地放鬆了戒心。
糖果的包裝上有黑手印,她小心擦去後,掏了兩顆糖出來。
一顆自己吃,一顆剝掉糖紙後放到手心。
「謝謝你幫我,你喜歡吃糖嗎?」
她坐在床邊,朝它攤開手。
把手放進床下還是害怕,但現在沒有開燈,它應該是可以爬出來的。
黑洞洞的床底沒有反應。
「咕嘟。」
在夏兔準備收回手時,她聽到了咽口水的聲音。
「好吧……」她硬著頭皮,伸手到床底。
手心很快地被舔了一口。
它的舌頭是濕熱的,柔軟得像一種渾身沾滿粘液的軟體動物,拖曳著濕痕爬過她的指腹、指縫,引起一陣酥酥麻麻的不適。
夏兔嚇得一縮,安靜的夜裡,手掌傳來的觸感被無限地放大。
她想推開它,她很不舒服,手心的皮膚被燙得快要化掉了。
即使刻意地想要忽略,也甩不掉那過於強烈的存在感。
——忘記它會吃糖粉,不該把糖放手心的。
——吃完了嗎?太久了吧?
「啊……」
掌心的肉被咬了一口。
夏兔驚叫一聲,「咻」地抽回手。
動作太急,不小心打到床板,她疼得在地上直打滾。
好似沒有料到會發生這個狀況,床下的黑影追著她打滾的方向開始挪動。
夏兔瞪大眼睛,出於自保,她按亮了床頭燈。
「啪嗒。」
亮燈的一瞬間,眼睛因為不適應流出淚水。
不過,她看清了床底的那張臉。
是男孩子的臉。黑漆漆的五官糊在一起,兩頰的肉很是飽滿。
值得一提的是它的眼睛。它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明亮乾淨,在這個靜謐的夜晚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星星,那種因為遙遠而變得光線柔和的黃色星星。
並不是一張可怕的臉。髒髒胖胖,但不醜陋。
它就那麼在床下,呆呆傻傻地看著夏兔。
「你是什麼啊……」
夏兔抓著床頭燈,不敢靠得太近。
她總覺得,想像中的鬼應該要長得更兇狠一點,長這樣是不是有點蠢啊?
但被咬也是貨真價實的。它咬的那一口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這會兒已經不覺得痛了,可是牙印還沒有消下去。
料想它不會說話,可能連聽都聽不懂。
夏兔不知該怎麼做,便保持著距離,怔怔地與它對視。
半響後,「鬼」低下腦袋,吐了一個東西出來。
她盯著濕噠噠的圓形物體看了許久,腦子裡閃過動畫片中妖怪報恩獻上靈珠、仙丹之類之類的片段,最後才分辨出,那是一個八寶糖。
白色,大概是荔枝味的。
表層的糖都融化沒了,看上去滑不溜秋。
吐完後,它又恢復了看她的姿勢,一動不動的。
——是吃太多了嗎?吃吐了?
夏兔沒有明白,只覺得這個鬼很好笑。
直至它將化掉的荔枝糖放到盤子裡,再把盤子推給她,她才懂了。
——它的意思是,糖給她吃。
——所以這個行為,是互送禮物,還是道歉咬了她?
夏兔想:不論哪種解釋,她都很樂意接受。
她用乾燥的糖紙把「象徵友誼」的八寶糖保存了起來。
之前夏兔以為它是畏光的,但現在的情況似乎不是那麼回事。淺淺的光打在黑黑的臉上,它卻完全沒有要縮回去的動作。
「我覺得,你好像不是鬼耶。」
把床頭燈放在他們中間的地板上,夏兔繼續觀察它的反應。挺奇怪的,看見實體以後,她心裡害怕的部分反而少了許多。
迎著她打量的目光,「鬼」慢吞吞地往裡面移了一點,不像是因為光,像是在給靠近的夏兔讓出一個位子。
——讓出一個位置?她也去床底?
由於它縮進暗處,他們沒法看見彼此,夏兔為了和它交流只能趴到地上。
「你的地方,」她用手指了指黑影,而後,食指和大拇指示範出一個近乎於捏的動作:「小小的。」
「我的房間,」指頭指向自己,再張開雙臂:「比你大多了。」
左右搖頭:「所以,我不進去。」
「你……」指著它。
「要不要出來啊……」食指中指配合,在外面的地板做踏步的樣子。
裡面沒有回聲,可能還是沒有懂她的意思。
「我的床底有什麼特別的嗎?你為什麼要呆在床底呢?」
側了個身子,床頭燈的光朝床底傾斜而入。
夏兔憑藉著優秀的視力,一下子看清了床下的光景。
她想:或許它呆在那兒,不是因為「不想」出來,而是,它不能出來。
不知是不是由於胖的緣故,「鬼」的身體堆成了非常柔軟的一大團。
不過,身子不是完整的。上半截的部分暴露在空氣中,消失的下半截好像是……栽在地里。
聯想到「栽」這個詞,因為夏兔看到了它長長的頭髮,亂糟糟仿佛植物的根須。
加之髒兮兮的外形,這個離奇生命體就像是從地里鑽出來的一顆長毛土豆。
這麼一想,夏兔就更不怕它了。
她覺得,這個造型太酷了!
……
接下來的一周,每天準時準點,夏兔都會給床下的新玩伴餵東西吃。
有時餵糖,有時餵水果,有時餵零食,有時餵她留下來的一部分飯菜。
不論餵什麼,它都會很快吃掉。
她發現它在慢慢地長出來,仿佛汲取了營養的植物。
隨著每一次的餵食,它從土裡露的部分越來越多。
最近一次,它已經可以整個上半身探出床底,軟趴趴地臥在夏兔找來的墊子上,聽她講睡前故事。
夏兔今年是一年級,學了拼音,但會的字很少很少。所以,她一邊艱難地分辨著拼音,一邊看著童話故事書上的圖片模模糊糊地猜測。
實在不懂字是什麼意思,她就看著圖片編自己的故事。
在學校里,夏兔是老師同學眼中的老實學生,就是那種乖巧、聽話、表現也不突出的。她成績過得去、人緣也過得去,是班上第四小組的小組長。雖然這樣的學生很讓老師省心,但她並沒有很多機會向別人展示自己。
代表班級出去比賽輪不到他,早讀的領讀輪不到她,給同學當小老師輪不到她。
實際上,能給床下的小夥伴講故事,夏兔感到相當的新奇。
她一直很喜歡朗讀的,爸爸媽媽上班忙,沒有空聽她念。但如果到班上念,她也很怕念錯了被同學嘲笑。
可給「土豆小哥哥」念是不一樣的,就算她念得很慢,他也不會推說很忙而不聽;就算她不認識字,說錯內容了,他也不會笑她,他還是那樣靜靜地聽著。
——土豆小哥哥是夏兔心裡為「它」取的外號。
她越看自己床下的鬼,越覺得它和「鬼」這個詞沒有關係。他有溫度、會吃東西、會看著她、還會動來動去,那張黑卻明顯稚嫩的臉,看著像比她大一點的小哥哥。
「《海的女兒》,這個故事我最喜歡啦!」夏兔翻開新買的拼音故事書,清了清嗓子。
「……船上的人們舉杯祝賀,那個王子……唔,那個王子……」
故事剛開篇不久,她就遇到了連著的好幾個新詞。
「w-ei-wei,f、f……」夏兔指著書本,一字一句地拼出正確讀音。
「wei、feng、lin,lin。」聲音里的生澀未褪,脆生生的男孩音。
她驚詫地轉頭,看見他一手撐著下巴,正看著自己手裡的書。
——不會吧?
夏兔把指頭放在下一個生詞上。
「ying、jun、xiao,sa。」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出聲音,而且用了她聽得懂的語言。
故事書里寫道啊——「船上的人們舉杯祝賀,那個王子威風凜凜,英俊瀟灑,人魚公主也為之著迷。」
「……」
「天吶,你什麼時候學會的拼音?夏兔丟掉手裡的書,興奮地湊過去。
「原來就會?」
「看著我念幾次就學會了?」
他讀出來了,但好像不知道詞什麼意思,她的問題也不明白。
黑黑胖胖一張臉,眼睛亮堂堂地瞧著她。
她咯咯咯地笑:「你真好玩!」
——土豆小哥哥!比童話故事還要神奇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