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宣室殿。
「司馬談,這便是你舉薦入郎的兒子?」
劉徹望著堂下的父子二人,目光著重落在司馬遷身上,
「十歲便可誦讀古文,二十歲便已遊歷天下,倒也稱得上年輕有為。」
「陛下謬讚,犬子」
司馬談剛躬下身子想說些謙虛的話,卻見一旁的司馬遷正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當即抬腿一腳掃在他的腿彎處,將其掃的「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才繼續施禮說道,
「犬子此前放牧耕種于田野,又遊歷於市井之間,不通朝堂禮數,請陛下恕罪。」
今日劉徹召見的非常突然,司馬談不是特別明白原因何在。
大漢自有「任子」制度,說簡單點就是父兄在朝堂為官或立下功績,便可以舉薦家中子弟保舉入郎,使其成為預備官員。
司馬談身為太史令,雖然年奉只有六百石,但也已經符合了「任子」制度。
或許是因為司馬遷的履歷很漂亮?
劉徹雖不知幾百年後會出現一個唐朝,到了那時史官將會徹底變成皇室的附庸和宣傳工具,但現在的太史令還擁有撰史自主權,就連他這個天子都不能輕易干涉,甚至不能查看史書中的內容。
「這回東萊候神,草民的確趕巧,非但受到太子禮遇,也全程目睹了太子之風采。」
劉徹笑了笑,轉而又道,
「聽聞劉據鎮撫南越國的時候,你曾親自去過南越國王城番禺,這回劉據前往東萊,你也正好身處齊地,前些日子東萊發生的事情你幾乎全程都有參與,可有此事?」
司馬遷站起身來躬身道,
因此這次司馬遷回來之後,司馬談便遞交了保舉奏疏。
頭一回進入皇宮面見天子,司馬遷剛才也是受寵若驚,受了這一腳之後才終於回過神過來,跪在地上順勢就向劉徹施起了跪禮。
「起來吧。」
司馬遷正色答道。
太史令是做什麼?
除了執掌天文曆法,剩下的核心職責便是撰史。
「回稟陛下,太子鎮撫南越國時,草民緊趕慢趕,最終卻還是與太子擦身而過,沒能目睹太子的風采。」
畢竟像他這個年紀的官員子弟,熟讀古書,精通君子六藝的不少,但已經遊歷天下的人卻絕無僅有
「風采」
「草民司馬遷,叩見陛下!」
至少在明面上,這還是當今的社會共識。
劉徹微微蹙眉。
原本此事就是走一個流程,畢竟司馬遷就算入郎也只能成為郎官中最低級的郎中,隸屬於中郎將宿衛宮中,等待發揮才能受到啟用的時機。
「草民以為,太子此舉雖然看似荒誕,但實則深謀遠慮,利國利民,草民心中萬分敬佩。」
司馬談和司馬遷父子不明白劉徹召見他們是為了什麼,劉徹卻明白的很。
「哦?此話何意?」
劉徹很不喜歡這個用詞,不過心知以司馬遷的身份也只能這麼評價劉據,便沒有放在心上,接著又問道,
「關於劉據在東萊的所作所為,你有何感想?」
他其實並不介意司馬遷對劉據讚譽有加,他在意的是司馬遷對劉據的行為評價如此之高,會不會把他這個天子給顯出來。
「」
司馬談此刻也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當即對司馬遷使起了眼色,讓他在劉徹面前說話注意著點。
這時候他已經不能再公然踢司馬遷了。
否則只會讓劉徹認為司馬遷心中還真有什麼忤逆的想法,只會越描越黑,哪怕沒有也解釋不清楚。
然而司馬遷卻並未看見他的眼色,聞言竟從懷中掏出一卷就連司馬談也並不知道的簡牘來,雙手呈上:
「陛下,草民對於此事的看法皆寫於這冊簡牘之中,請陛下過目。」
「去拿上來。」
劉徹的眉頭又緊了幾分,對一旁的蘇文努了努嘴。
蘇文見狀膝蓋又開始隱隱作痛,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下堂去取。
隨著劉徹攤開簡牘,查看其中的內容。
靜!
在劉徹查閱這卷簡牘的過程中,宣室殿內寂靜的令人感到壓抑。
司馬談不住的用質詢的眼神偷偷去瞅司馬遷,想通過目光交流確定這簡牘中的內容有沒有問題。
一眾近侍和期門武士則默默的垂著頭,屏著呼吸,暗自做好了準備,畢竟這又是一冊與太子有關的簡牘。
而司馬遷則眼觀鼻鼻觀心,仿佛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片刻之後。
「啪!」
伴隨著一聲輕響,劉徹將簡牘隨手丟在了案几上。
「噗通!」
「噗通!」
「噗通」
一眾近侍和期門武士不約而同,下跪的動作整齊劃一,仿佛經過了嚴格而長久的訓練。
「???」
司馬談也是嚇了一大跳,一雙眼睛惶恐的四下張望,雙腿彎彎曲曲,不知自己該不該也跟隨這些近侍和期門武士一同跪下。
然後就聽劉徹疑惑的問道:
「蘇文,你們這是做什麼?」
「陛下,下官下官」
蘇文聞言一怔,略微抬了抬頭,滿臉驚疑。
之前在逐慕苑的時候,他們還能說是站的累了歇息片刻,但現在這可是宣室殿,他們職責所在,安敢稱累?
「成何體統,都起來吧!」
好在劉徹倒也沒為難他們的意思,只是呵斥了一句,便又笑著看向司馬遷,
「司馬遷,你怎知劉據在東萊的所作所為其實是朕的授意,自己猜測出來的?這其中的王道,也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回稟陛下,草民不敢妄測聖意。」
司馬遷又躬了躬身子,低眉順眼的答道,
「只是有些事情都放在明面上,只需串聯起來便可領會,不需過多揣測。」
「草民雖對許多事情後知後覺,但回京途中也陸續知道了太室山山呼萬歲,陛下懲治緱氏城和太室山一帶的地方官員,陛下與太液池焚燒畫法書籍,溺殺方士巫師,以及征伐西羌時祁連山山呼萬歲等諸多事情。」
「若將這些事情串聯起來,不難看出陛下早在命太子前往東萊候神之前,便已識破了那些方士巫師的欺君之實,因此後續發生的一切必是皆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旨在藉助此事教化萬民免受欺騙,避免如此王道利器落入宵小謠棍之手。」
「而陛下之所以命太子去辦此事,恐怕也是有意為之。」
「旨在藉此警示太子,教導太子今後對於此事嚴加防範,萬不可聽之任之。」
「陛下的一番苦心,不該如此埋沒,不該為天下人誤解,因此若草民日後撰史,一定會將此事記入史書!」
這番話還真是司馬遷回京之後,將這些事情串聯起來推測出來的,而且他認為,只有這樣的結論才能使所有的事情和動機變得合理。
另外,司馬遷得出這個結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依據,那就是:
劉據和隨行的人員回來之後有沒有受到封賞他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所有人都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而當初霍光在東萊表現出來的擔憂則表明,這些事情本來一定是會令天子震怒的。
但回京之後,情況卻完全相反,
這說明什麼?
這不正說明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控之中麼?
「呵呵呵呵,說得好啊。」
劉徹笑了起來,一臉讚賞的道,
「想不到朕這以為能夠蒙蔽天下人的計劃,竟被一個年紀輕輕未涉官場的小子看穿了,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此言果然不假,伱的見識與悟性已經超越了許多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陛下謬讚,草民不敢當。」
司馬遷謙遜的道。
劉徹點了點頭,越看司馬遷越是覺得喜歡,隨即道:
「令尊推舉你入郎為郎中,朕倒覺得有些屈才了,你便從諫大夫做起,朝議時承問答之責吧。」
「這」
司馬遷聞言一愣,諫大夫年奉比八百石,比他爹的六百石還高了兩級,這對於他這麼個初入官場的毛頭小子來說,簡直就是一步登天。
「逆子,還不快恭謝聖恩?!」
司馬談亦是怔了一下,不過他的反應可比司馬遷快,當即又是一記掃堂腿踢在司馬遷的腿彎處。
待司馬遷這個新的「背刺俠」退下,不久便又有一封奏疏送入宣室殿。
此刻劉徹心情正好,案幾下的腳晃得很快:
「這逆子雖然不當人子,但倒的確提醒了朕,朕的喜好對民間影響巨大,求仙問鬼之事今後必須嚴加防範,萬不可聽之由之,否則恐動搖國祚。」
而等他在看完這封奏疏中的內容,心情立刻又好了許多:
「這逆子果然有點東西!」
「前幾日去了大司農,便搞了個算盤和四柱清冊,將桑弘羊都震住了。」
「這才過去幾日,便又從計薄中揪出了幾個藏於鹽鐵衙門中的貪官污吏,比朕想的還要快了許多。」
「不過」
「計薄中就能夠查出來的官吏,真的有能力左右鹽鐵官營之事,發動那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操縱朝野輿論麼?」
「此事若真這般簡單,朕此前又何須視而不見?」
「暫時先由著這逆子去做吧,拿幾個出來若能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也算是給那些人提了個醒。」
「很快這逆子就會明白,他還是太天真了」
「屆時朕再教這逆子該如何做,讓他看清楚什麼天子又該如何去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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