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迎著北風,一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馬車緩緩走出剛剛敞開的京城城門。
隨後,一個繫著披風的青衣女子駕馭著一匹快馬追隨而出。馬車出了十里許停下。
輕騎快馬也停下來了。馬車駕駛室的人頭戴著一頂寬厚的斗笠,在沒有抬頭的前提之下,完全看不見他的臉,只是可以看見他一襲青衣,伸出掌控轡頭的手很是年輕。
輕騎上面的女子原本整個腦袋都嚴嚴實實裹在棉帽裡邊的,此刻伸出一截粉玉般的腕子把帽子掀開,卻是洪青衣。
「三少。」洪青衣輕輕喊道。
馬車上面的年輕司機沒有回頭,也沒有抬頭,只是沒有任何表情色彩的漠然道:「洪姑娘,你給我照看一下人,我去辦點事情,馬上回來。」
洪青衣輕輕點頭:「好。」
**************
木府。
木靈道雖然是一名太監,但是由於其身份比較特殊,受到當今聖上的恩寵,待遇有所特別,有了自己的府邸。而且,木府,建造宏偉,庭逕幽深,備套齊全,美輪美奐的,絕對不輸於任何高級官員的府邸。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木府後院有一片梅園,在落雪紛飛的時分,握著酒杯踩踏著脆雪,觀賞著香梅傲雪的情景,倒有些貼近文人雅士所謂「踏雪尋梅」的高雅情趣了。
顯然,木靈道經過一番艱苦的滾爬摸打,已經總結到了一條相當重要的信息:不管是元太祖鐵木真,還是當今的世祖忽必烈,他們雖然是以無比強悍的鐵騎與強橫的武力橫掃世界,但是,他們都一致尊崇儒家文化。
木靈道家道貧寒,自然供不起相對昂貴的學費,使用後世的語言表達,他幾乎初中文憑都欠缺的。
他的成功,很大程度取決於,他來自民間最底層,對民情的禮儀有比較透徹的了解。最為主要的是,其善於學習,在空閒時候,經常跟一些有學問的文官探討一些習俗文化,都說自古文人相輕的,文人都有一股骨子裡的傲氣,但是,傲氣在官場是行不通的,在波瀾詭異渾水彌深的官場海域當中,傲氣只會是幾許脆弱的泡沫,吃不住滔天的大浪幾個撲擊,便會迅速消失。
官場的文人,經過充滿現實而殘酷的競爭和淘汰,能夠生存下來的,無一不是人精了。
故之,當聖上的寵臣木公公紆尊降貴的向他們不恥下問,他們在自覺放大了尊嚴獲得了尊重的滿足之餘,自然也就不遺餘力的將自己的知識通過「探討」傳授給木公公。
投桃報李,給木靈道恩惠的人,木靈道也以他的能力和手段,讓那些人或自己或家人受到相當的好處。
當然嘍,所謂曹操也有知心友關公也有對頭人。
也有一些人不買他賬的,譬如,刑部的洪進手,工部的傅單灑傅大人。
好吧,無知的人,的確是需要在某些時候讓他長知識一下的,可是,木公公來不及施行某些科普方案,洪進手忽然被停薪留職了,乖乖,看來,洪進手得罪的人還不少啊。
現在,便餘下那個比茅廁的石頭還臭還硬的傅單灑,他比洪進手更加的可惡。
洪進手只是無視他的邀請,而傅單灑直接在臣工們面前膽大包天的說他根本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痞子。
別說叔叔能忍嬸嬸不能忍,即便是他大舅他二舅可以忍鄰居的三姑六婆也忍不了。
當然嘍,所謂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傅單灑能夠競爭殘酷的官場之中堅挺的站在如此高的位置,自然絕對不是一個愚蠢之人,他敢直接得罪木靈道這個聖上跟前的紅人,顯然也不會是好像後世的網絡噴子一般在沒有分個青紅皂白之下,便楞著脖子開刷哈刺子。
他自然對木靈道的勢力擁有相當的了解,卻還是如此「勇敢」,那麼,只能夠說明一件事情,他無懼於木靈道。
說的也是,傅單灑雖然沒有工部尚書李守中那麼顯赫的地位和權力,但是,上至對外作戰的兵器調度,下至民間各層工藝的大小事物管理,多數時候是他說的算,尤其是在元世祖忽必烈這個時代,手工業發展之迅捷之繁華,乃前所未有的,這裡面涉及的商業群體和工作群體,非常之廣泛。工部,宛如一張龐大而隱形的網,牢牢的籠罩著萬里江山,乃社稷穩定的基石。
所以,木靈道寧願對付洪進手,也不願意直對傅單灑翻桌子宣戰。可是,現在,老洪倒下了,他才剛剛在開開心心的準備凝聚所有的力氣對付傅單灑的時候,禍起蕭牆,他的得力助手付功偉整家都被端了!
雖然,他安排跟夢家合作的代言人絕對不止付功偉一人,但是,他知道,在所有的代言人當中,付功偉無疑是最傑出最優秀的!
所以,他才不惜自降身份,親自去找媒婆給付功偉說一個媳婦,給付功偉安置一個穩定的家。
儒家思想,先治家,後平天下。
家,也許是打拼的累贅,但是,沒有家,卻如沒有根的浮萍,即使是走過很長很遠的征途,就算是經歷無數的打拼,最終也只不過是沿途點綴了一絲風景。
沒有家的牽掛,沒有家的後盾,最精彩的人生打拼,也就宛如缺失戰略目的的戰爭,血為誰而流命為誰而拼都不知道,犧牲更是毫無意義的,如此一場戰爭,還能打嗎?
梅園之中,有一座亭子,亭子裡面有一張石桌。
石桌上面有一壺酒,有一碟小茴香和一碟桂花糕。
奇怪的是,桌子上面居然有兩個酒杯和兩雙筷子木靈道已經在很早的時候就倒滿了兩杯酒了,卻遲遲沒有喝下去,明顯在等著什麼人。
罪過啊,是什麼人敢如此天膽,膽敢讓朝野皆為之敬畏三分的木公公等呢?
年紀六十開外的木靈道兩鬢已經花白,顯得有些蒼老的痕跡了,不過,他的臉色依然極為紅潤,雙目也炯炯有神,擱在桌子上的手腕依然肌肉飽滿,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子,輕輕的音律卻充滿矛盾的出賣著沉重與糾結。
他的視線聚焦在東方天際那一抹即將噴薄的霞彩。
寂靜的梅園,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木靈道臉部似乎沒有移動,只是把眼珠子位置下調,視線覆蓋在一個青衣帥氣的年輕人身上——桌上的手指頓住了敲擊,有點渾濁的眼神忽然閃現出一絲光亮,嘴角彎了彎,似乎流露出一絲期待的微笑。最為難得的是,一項高傲的木公公居然站身而起,抬手道:「可是夢家的三少當面?」
夢同學微微點頭,道:「正是江湖草莽夢中游。」
夢同學也沒有客氣,大步走上了亭子。
木靈道道:「如果我說我會預料到你會來找我的,你可相信?」
夢同學看了看桌上的兩套杯筷,眼神閃過一絲異彩,木公公不簡單啊。
「來來來,難得三少光臨,原本應該好生招待才是,但是,非常時期,只能以一杯薄酒相陪了。」
夢同學輕輕點頭,道:「木公公客氣,您乃付大哥的恩人,等同他的親人長輩,便也是小子的長輩。」
木靈道喜道:「真的嗎,那麼,你喊我叔叔吧。」
夢同學道:「木叔叔。」
「哈哈哈哈哈——」木靈道的笑聲雖然因為生理的缺陷而有些而的尖銳,但掩蓋不去他乃出於真心的開心。
「江南四大公子」之首的夢家三少能夠喊「叔叔」的外人絕對不多,那無疑是一種殊榮。他知道,自己雖然在朝廷之上非常的光鮮,但是,在三少這等人的眼裡,很可能沒有一杯酒的價值!
最為重要的是,他即使是遠居京城,卻也掌握到三少的不少信息——開玩笑呢,好像江浙那麼大的事情,他如果毫無所知,那就是瞎子聾子了。
能夠成為一個有魄力有本事的年輕人的長輩,那得讓上天賦予了多大的幸運啊!
只是,當提及付功偉的時候,木靈道的眼神有黯淡了下來了,黯然一嘆,道:「小付他——哎,或許,是我害了他,我淺解了人性的貪婪,低估了一些狂徒的劣根,讓小付奔走在浪尖,遭遇不幸,哎......」
夢同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木靈道眼神一凝,道:「三少,你這是......」
夢同學嘆了口氣,道:「我都如此誠意的喊您『叔』了,可是,您這位『叔』卻並沒有讓我感覺到您作為一位長輩應該表達的親捻。」
木靈道微微一愣,道:「三少,怎麼說?」
夢同學淡淡道:「我不相信您會不知道付大哥遇害的實情。」
木靈道呆了呆,然後提起酒壺,給夢同學和自己倒滿酒,然後放下酒壺,輕輕嘆息道:「三少,我不僅知道小付的死因,還知道,你也被你二哥擠兌迫離京城。」
夢同學點點頭,道:「就該這樣的,您老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老早在這兒等小子,自然就是尋求一種突破契機,小子來自江湖,素慣快意恩仇,不慣遮遮掩掩的方式處理事情。所以,您完全不用浪費精神做一些沒有絲毫用處的兜圈之事。」
木靈道一拍桌子,道了個「好」字,然後又是深色凝重的道:「三少,既然如此,那麼,三少的計劃是什麼?」
夢同學取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紙,遞給木靈道。木靈道接過,展開看了一眼,頓時,渾身猛地一顫,眼神忽然爆閃寒光,極快的看完之後,五指一握,紙張形成一團被握在手心裏面,然後,幾許艷麗的火焰霍然自指縫間鑽出,攤開手掌時候,幾許灰燼輕輕飄落。
夢同學點點頭,讚賞道:「崆峒派的『五行烈焰掌,能夠如此精湛的地步,估計,整個崆峒派都沒有五人。」
木靈道沒有絲毫被稱讚的喜悅和驕傲,而是表情非常之嚴肅,神色凝重的道:「三少,你確定你要如此做嗎?」
夢同學道:「有問題嗎?」
木靈道搖搖頭,道:「對於我來說,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於,他們是你的親兄弟,而且,如果你的方案一旦投入執行,那麼,你們整個夢家,就要面臨傾覆的危險。」
夢同學嘆息道:「夢家,已經像似一個長了毒瘤子的人,如果不進行一場大手術,那才真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木靈道沉吟了一下,忽然笑了笑,道:「三少,沒想到,你比我想像中的更狠!」
夢同學沉默了。
他幹了杯中酒,眼神望向亭子外面的梅,掠過一抹發自靈魂深處的疼痛——這一剎那,他想起了他從一處形同廢墟的破瓦房見到付功偉的妻子那個情景,那衣衫襤褸遮擋不去遭遇持續強暴而破裂血流如注的下身部位,那連腰子都動彈不了絲毫的好像活死人般的脆弱,估計,如果不是牽掛著一個黑暗角落之中被捆綁著卻還活著的孩子,她顯然沒有任何一絲兒活下去的眷戀。
夢同學緩緩站起,面無表情的道:「我夢中游的人生規則,是,人對我狠,我比他更狠。」
然後,他慢慢的走出了亭子。
他沒有再表達他最終的意願,但是,木靈道已經懂了。
當夢同學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他才輕輕搖頭,輕輕低喃:「兄弟,什麼是兄弟?難道,有時候,親兄弟還不如異性兄弟麼?小付,你能夠有三少這樣的兄弟,讓雜家都羨慕啊,你,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