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隨園食單》上載有『海參無為之物,沙多氣腥,最難討好,然天性濃重,斷不可以清湯煨也。』
什麼叫做『無為之物』?無為無不為,無味無不味,是說海參雖然是一種珍貴食材,本身除了沙多氣腥,其實並沒有什麼令人驚艷的味道,遠遠比不得雞鴨魚肉,都可以獨立成菜。
但是無為無味者同時也更包容廣大,可以借高湯、可以借蔥香,說不準那天有人研製出一道『冰糖海參』來,也能成為著名的菜品,這就是袁枚說得『天性濃重』,濃重者、可以兼容天下諸味也。
如果將海參比人,它就是劉邦、劉備,才不及張良、諸葛,卻可以讓天下的賢士為它奉獻、賣命,然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有見於此,當年豐則園的王老先生採用的就是『以濃攻濃』的做法,這個濃,第一是高湯、第二就是糊蔥油!
糊蔥油這一步,成全的既是油、更是蔥,周棟用的是那種雙耳大鐵鍋,拿炒勺挖起一塊豬油,沿著鍋壁輕輕一轉,化開的豬油沿鍋壁流下,鍋壁吸足了油的同時,炒勺也經過了初步加熱,不會出現涼勺入熱鍋的低級錯誤。
接著將洗淨切斷的蔥白滾入鍋中,用炒勺順時針撥動,帶著這一截截足有中指長短、擀麵杖般粗細的蔥段在熱油中滴溜溜打上幾個轉,而後手握住一隻鍋耳,旋轉到自己懷中方向,輕輕向後一拉一推,也沒見這口雙耳大鐵鍋如何震動,整整五根蔥段便輕輕飛起,在空中漂亮的一個翻身,然後又落回鍋內。
這一下震鍋,簡直已經到達了『風過無聲、水流無痕』的境界,宛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就像是那些蔥段忽然間都有了生命、成了精,自己在鍋里翻了個身一樣。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章·丘大蔥啊,當微甜焦香的蔥味從鍋中升起的時候,就連站在一旁觀摩的嚴一都不禁聳了下鼻子,他畢竟是南方人,確實是不怎麼愛大蔥的,何況蔥也是沙門『五葷』之一,就算他是俗家弟子,在做素齋的時候也是很少用蔥做為配菜,可今天周棟煸出的蔥香卻令他有些恍惚,這樣的香氣哪裡橫蠻刺鼻了?更無佛經上寫的那般惡臭。或許我以後做菜的時候,也應該多嘗試下用大蔥?
也難怪嚴一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周棟煸出的這六截蔥段,就算還不是完美也已經無限接近了完美,原本潔白如新玉的蔥段被他這麼入鍋煸了一回,蔥香爆出,蔥體卻無半絲焦黑,只是由先前仿佛新玉般的顏色變成了略呈淡黃色的『古玉』而已,偏偏這『古玉』的表層還是半透明的,隱隱可以看到內里的蔥肉依然雪白粉嫩,就如同嬰兒那充滿了膠原蛋白的小臉蛋兒一般。
「到了這一步,有人喜歡直接放入海參,同時加入高湯、鹽、料酒、釀造醬油燒煮,時間過半後,再放入之前煸好的蔥段,小火溫煮再半,然後就可以起鍋了。
這樣做不能說錯,畢竟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可我卻是不取,為什麼呢?」
周棟改成最微弱的小火,保持著鍋里『過蔥油』的熱度,卻沒有急著進行下一步,而是微笑著詢問幾個學生,
這時懷良人和嚴一也在後廚,申誠做完自己手上的菜後,也賴在這裡沒走,大家聽周棟這個樣問,頓時陷入思索,最先露出微笑的,正是懷良人、接著是嚴一,這兩個畢竟都是勤行天才級的人物,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所在。
幾個學生中,周愛國是最先想明白的,有些恭謹地回答道:「老師,那些人的做法應該是最簡單省力,可未必是最好。」
周棟看了看他:「怎麼說呢?」
「他們初步煸出香蔥後,就把高湯和各種配料連蔥一起放回鍋里,直接燒煮海參,這種做法既保證先熟過了蔥、不會讓生蔥的味道沖入海參內部,引起海參的味道變化,同時在燒煮海參的時候,還能夠保證蔥香順利融入海參裡面,既簡單、又不會出現意外,是最簡單穩妥的做法......」
這話說的,讓悄悄躲在一旁『蹭課』聽的申誠暗暗咋舌,心說這個周愛國可以啊?要是放在魯廚,伯父說不定會大力栽培他。
周棟點頭:「說得好,這種做法其實也算是常例了。不光是普通的飯店,就連現在的豐則園也是這個方法,可這樣做,其實等於是簡化了程序,沒有了糊蔥油的這一步,
糊蔥油,說的是將鍋中剩下的過蔥油直接調合成可以保證海參入味的油,如果得到了這樣的油,海參入蔥香就是靠油入,而非是靠蔥入,顯然前者入味更深、成味最勻、這道蔥燒海參的味道也就會更加的完美。
要做到這一步,火候掌控是第一,你們可要看清楚了!」
說著猛地開大了火力,鍋中的『過蔥油』很快就隱隱要沸騰起來,可就在油麵剛剛開始鼓動,欲沸未沸的時候,周棟向鍋中倒入了鹽、化開的冰糖水和釀造醬油,油麵頓時一沉,然後沒多久再次要鼓動沸騰。
這次周棟倒入的是吊好的雞湯,雞湯一進鍋,迅速將油溫降了下來,又過了兩三分鐘,油麵才開始再次沸騰,這次周棟不再有任何操作,只是將火力開到了最大。
「骨突突......」
湯麵開始劇烈沸騰,後廚中熱氣蒸騰,周棟卻沒有任何操作,只是緊緊地盯著湯麵高度,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在等待『過蔥油』和各種調料、高湯充分融合,到時候就沒有什麼雞湯、沒有什麼醬油、沒有什麼過蔥油,而是各種味道完美相融的糊蔥油!」
懷良人與嚴一對視一樣,心裡都是說不出的佩服,這傢伙果然是個做什麼菜都要力求盡善盡美的傢伙!
眼看鍋中液面漸漸降低,每當液面要形成一層半固體油膜時,便被周棟拿起一根剝好的大蔥將其撥亂打散,高湯蔥油漸漸變得濃稠且色澤暗紅,就仿佛是下方有一團跳動著的紅色火焰,被烏雲籠罩而呈現出的色彩一般。
到了這個時候,周棟才從懷中拿出個酒角子,向鍋中傾倒了大概有半角子酒。
「嗤!」
酒入蔥油,響起一陣急嗤聲響,陣陣熟悉的酒香飄蕩在後廚中,眾人都是精神一振,龍大神驚道:「是將相和,這也可以做為料酒使用的嗎?」
「怎麼不行?將相和不光可以用,而且以它的酒性,對調和諸味恐怕還有莫大的好處呢,周棟竟然想到用它來充當料酒,難道說這酒本來就是料酒不成?」
嚴一越想越是有道理,不行,本大廚必須要向周棟多討些將相和來,以後就拿這東西當料酒了!五千一斤的料酒,恐怕在凌鎮風那裡也沒有這麼奢侈吧?
這股酒香在後廚內只是一現即逝,很快鍋中冒出的只是一股十分濃郁、厚重、且微微帶了一絲焦香的蔥油香氣,正如嚴一所說,這半角將相和果然有著調和諸味的作用。
懷良人忽然笑道:「見到這鍋糊蔥油,我忽然想到了一道面......」
嚴一笑道:「是蔥油拌麵吧?可惜你在法國,如果是在義大利,用這種蔥油拌出的面絕對能迷死那些愛吃麵的義大利佬!」
眾人都是大笑,申誠這個平日裡愛說愛笑的人卻一反常態的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死死地盯著鍋中的糊蔥油,腦中拼命回憶著周棟剛才的操作,細到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他都要拼命在腦子裡過上幾遍!
這就是伯父說得機緣啊......如果錯過,簡直不能夠原諒自己。
隨著腦中回憶越來越清晰,申誠的眼睛越來越亮,這可是蔥燒海參,在魯菜的地位只怕還要超過了那道油爆雙脆,可是當年豐則園在京都立業的招牌菜!
蔥燒海參日漸失去正宗味道的最大原因,就是很少有人能像周棟這樣熬出一鍋正宗的糊蔥油,這鍋油一出,下面就是隨便叫個廚工也能完成了。
周棟先是等蔥油涼了些,然後也不開火,將準備好的海參投進鍋中,利用油的餘熱滾了幾滾,然後撈出海參,與蔥段一起擺入長盤。
擺法也是極有講究的,是一條海參一截蔥段依次序擺放,剛好是六條參六段蔥,取個『六六大順』的吉意。
申誠奇道:「周主廚,怎麼這就擺盤了?海參應該還沒有熟吧,難道......難道您要用蒸的?」
「蒸的,這恐怕不合適吧?」
懷良人和嚴一都是皺眉,蔥燒海參雖然是燒菜中的小品,燒的時間也不長,可還是要在鍋中燒煮一段時間的,這又不是包子,哪有用蒸的道理?這個基本道理周棟不可能不知道,難道是過於托大了?
外面可都是會吃的主兒,這個時候冒險可太不值得了。
「海參味厚,本身卻是不怎麼吃火的,燒法其實並不是最合適的,而且我這鍋糊蔥油正是為蒸製準備,如果用來燒制,那量不是太少了嗎?」
周棟笑著指了指鍋,眾人這才注意到鍋里的糊蔥油已經折損了有三分之二的樣子,剩下的也就是堪堪遮住了鍋底,顏色暗紅深沉,猶如琥珀一般,豈止是量少啊,而且還太過粘稠,這要是用來燒海參,怕是還得再加幾勺高湯進去。
中途加湯,這可是廚家的大忌,顯然周棟是不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而是將這鍋糊蔥油均勻地倒在已經擺好盤的海參和蔥上,那油正如百年陳酒、拔絲蜜糖,硬是拉出了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絲線來。
「上籠小火蒸,升汽後,每間隔兩分鐘開蓋放一次氣,三次後打開鍋蓋,大火燒鍋,開蓋熱蒸!
什麼時候聞到有一股咸鮮微甜、略帶蔥香的香氣,而且這股香氣還是滑進鼻腔的,就可以上菜了。」
周棟笑著道:「愛國......」
「老大......不,老師,這次讓我來看鍋吧?」
胖子截住周棟的話,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呃,也行吧。」
周棟看看胖子和蘇氏兄弟,搖頭笑道:「其實你們不用著急的,也許愛國不久後就要離開楚都了,所以我才會多給他一些機會。」
「老師!」
周愛國一聽眼睛都紅了:「老師我是做錯什麼了嗎?為什麼您要趕我離開?」
「沒人要趕你,你其實是我的幾個學生中,悟性最高的一個,這些天跟我學習廚藝,無論火功、炒功還是白、紅兩案上的功夫,都已經有了很大的提高,跟胖子他們三個比起來,你算是一枝獨秀。」
「老師既然誇我,為什麼還要我走,我不想離開您,我不回非洲啊!」
「難道你自己就真的沒有感覺到,最近已經陷入了瓶頸?」
周棟搖頭道:「還是你自己明明已經感覺到,卻在掩耳盜鈴?
愛國,這可能是你自身的原因,也可能是老師我的問題,你需要走出去、換個環境和心情。
隨園主人袁子丹可是難得的好廚師,我相信他在吃過你做的南煎丸子後,對你應該是十分肯定的,而且上次在京都的時候,他也說過想要讓他的公子來我這裡學習幾天廚藝。
這個機會可不是任何人都有的......你看你看,怎麼眼睛又紅了?不許哭!
只是說讓你去遊學,又不是不讓你回來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做夢都想學習袁家菜呢!」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這不就是交換生嗎?申誠更是羨慕的眼睛都紅了,這傢伙的運氣也太好了,以後不僅是周主廚的學生,更與袁子丹有半份師徒之誼,這要是假以時日,九州鼎食估計又要多了位大廚!
「老師,那我去一個月就回來行不行?」
周愛國委委屈屈的,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胖子看得牙根都痒痒了,恨不得撲上去咬這傢伙一口,太氣人了啊!
周棟瞪他一眼:「看好鍋!」
***
熱騰騰的蔥燒海參端上桌後,立即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以及嘖嘖稱讚。
這裡除了龍大神外,都是勤行中宗師等級的人物,更別說盧知味本身就是魯菜宗師,普通人一年也未必能夠吃上一兩回的蔥燒海參,在他們是可以當做家常便飯的,按說見多識廣,不至於這麼大的反應,可周棟做的這蔥燒海參確實與眾不同。
蔥燒海參這道菜的賣相一般而言是不怎麼好的,本身海參就是暗黑色,大蔥煸的再怎麼好看,一旦與高湯、醬油同燒,再放上一些冰糖,顏色也就會變得渾濁黑沉,等到上桌的時候,那就是黑呼呼的一盤子,色香味中難免就要失去個『色』字,常吃這道菜的食客倒也不會因此介意,因為大家都知道,你就是去京都的豐則園吃,它也就是這個賣相。
可周棟這道蔥燒海參雖然也有湯汁,顏色卻是比較淡的,隱隱透出一種暗紅色,也不像別家的湯汁掛得又濃又厚、幾乎都要把下面的海參和蔥段給完全遮蓋住了,就是那麼薄薄的一層。
透過這層薄薄的湯汁,可以看到海參完整的刺、足,以及蔥段玉黃色的表皮內細膩如白玉的蔥肉!
先不說味道如何,就光是這份賣相,已經是別家飯店無法見到的。
「呵呵,唯美食能宣美色,無美色則不成美食,這段話以往是獨獨不能適用於這道蔥燒海參的,想不到在周主廚這裡,居然可以化不可能為可能?袁某可真要說個佩服了......」
袁子丹這種半拉文人顯然對菜的外表更看重些,也是第一個開口稱讚的。
「可是這道菜的湯汁這麼少,看顏色也不深,會不會影響入味啊?」
今天最大的棒槌龍大神忽然說了一句。
「嗯?連他這個外行也在擔心這點?」
四位老爺子臉色微變,大家其實都是看破沒說破,也是被周棟一次次『神奇』的表現折服,生怕說錯了丟面子,龍大神的擔心確實是有道理的,從湯色和菜色上看,這道蔥燒海參怎麼看都像是入味不夠,難道是周棟失手了,還是其中另有玄機?
「龍先生您不用擔心,後廚說了,這道蔥燒海參不是用普通『燒』法做的,而是用了『蒸』法,
周主廚還說,請各位先生多多指教呢,如果有什麼不足,他會繼續改進的。」
周棟這還真不是客氣,今天這桌算是『自己人』,而且除了龍大神外,個個都是內行中的內行,他是真心請教。
別看他對周愛國他們說得輕鬆,其實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這道蔥燒海參從創出之時起就沒人用過蒸法,他這種做法肯定是有些冒險的,也很難保證完全沒有瑕疵,剛好借這幾位勤行『名嘴』來驗證一下。
「什麼,這道蔥燒海參是用蒸法做的?我說怎麼顏色這樣好看呢......這個周棟啊,還真是夠有挑戰精神的。」
四位老爺子聞言都有些哭笑不得,這要換了是別的廚師如此『亂來』,恐怕就要被他們批評了,換了是周棟,那就叫做有挑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