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正是清晨,天已蒙蒙亮了。
余琛在破廟悟道,看似只是那一瞬之間,但實際上卻是過去了一夜。
而當他真正領悟到屬於他自己的「道」以後,也從那迷茫的狀態里,甦醒過來。
這會兒,反而輪到那老道人懵了。
他親耳聽聞,眼前的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助他。
但他甚至不知曉自個兒是誰,從何而來,要去何處。
老道人嘆了口氣,只當做是年輕人一時口快的熱心腸罷了。
便擺了擺手,「後生,你這個年紀能突破天尊之境,已算是天賦異稟,但老頭子的事兒啊你插不上手」
說罷,他就要往外走。
「老先生,請稍等,跟我來。」
余琛說罷,便自顧自向外走去。
老道人眉頭皺起,疑惑地跟著余琛向外走去。
途中,他們碰到了那破廟底下的小鎮上的獵戶。
對方背負弓箭,牽著獵犬,顯然是還認得余琛,於是熱切地朝他打招呼:「小兄弟,又見面了!」
余琛也是笑著拱手。
那獵戶漢子又道:「對了,小兄弟,看你樣子是從外地來,衣裳裝扮非富即貴,可小心些,這兩天附近可不太平——這不,鎮上田裡好像就死了人。」
余琛拱手謝過。
獵戶便憨厚一笑,牽著狗上山去了。
余琛抬手一點,一抹光暈悄無聲息融入那獵戶的身軀。
後者打了一個哈欠,卻沒什麼察覺。
「這一道天地之炁灌注,卻足夠這小傢伙身強體壯,憑空多上幾十年壽元了。」老道人將一切看在眼裡,開口道。
「昨日悟道,偶然遇見,他助了我,就如老先生您一樣。」余琛點頭:「——小小回報而已。」
說罷,他又向前走去,「老先生,走吧。」
老道人依舊不明所以,但不知為何,還是下意識跟著余琛走。
「小道友,我們去何處?」
「見一個人。」
余琛開口。
倆人便這般一直走,走到那破廟下的小鎮外的農田。這兒已圍了數不清的百姓,圍成一個圈兒,駐足觀望,議論紛紛。
「嘖嘖嘖,真慘,看著好駭人!」
「這麼大一個大坑,這怕是仙師的手段吧?」
「那肯定啊,你沒見官府來人以後,匆匆又走了嗎——仙師的事兒,他們可不敢管。」
「這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啊,這渾身剩下密密麻麻的傷口看得咱頭皮發麻!」
「」
老道人隨著余琛穿越人潮,心頭愈發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好似冥冥之間,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
——不要去,不要看,不要好奇。
但老道人卻沒有聽,只是硬著頭皮,跟著余琛,向前走。
穿越人群。
他們看到了,那稻田裡有一個百丈方圓的巨大深坑,周遭還迸裂出一條一條密密麻麻的蛛網般的裂紋。
——還有一個倒霉蛋兒看熱鬧的時候一條腿陷進去了,好不容易才拔出來,擦破了皮,血肉模糊,鬼哭狼嚎。
而那深坑中央,躺著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屍首。
且看其身穿一襲漆黑道袍,但上半身已經被破碎,顯露出那盤虬臥龍一般的身軀來。
但更令人驚悚的是,這具屍首之上,一條一條的陳舊的傷痕遍布在整個身軀之上,有那類似利爪撕裂的傷口,有巨大的牙印,有焚燒的傷痕
而除了這些舊傷以外,他的胸口處,一枚尺許大小的猙獰血洞,已是凝固。
——看那模樣,應當就是致命之傷。
這幅慘狀,對於周遭凡人百姓來說,應當算是慘不忍睹。
但說實話,對於煉炁士來講,並不是什麼慘烈的狀態。
可那老道人,卻是渾身顫抖起來。
好似篩糠一樣。
「不可能不可能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那一刻,他的眼裡,顯出那茫然和驚駭。
當然不是因為那些傷勢。
而是因為那具軀體的臉。
和他,一模一樣。
「老頭子已經死了?」
他惶惶不知所措。
但詭異的是,他的聲音,並沒有任何收斂。
可周遭的凡人,卻充耳不聞。
就像看不到他那樣。
或者說,當真看不到。
「走吧,老先生。」
余琛嘆了口氣。
實際上,昨天他剛來這地兒的時候,便已看見了這田裡老道人的屍首。
只不過那個時候的他,滿腦子都是悟道,只是看到了這事兒。
而後,他去到那破落的山神廟裡,見到了老道人的鬼魂。
——那個時候,老道人便已是孤魂野鬼了。
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如此信任余琛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他生來人緣兒好。
而是因為鬼魂和度人經冥冥之間的關聯,影響著老頭兒,讓他知曉余琛不會害自個兒。
所以方才有了昨晚的「傳道」,使余琛堪破迷障,一朝悟道。
但無論如何,卻也改變不了老頭兒已經身死的事實。
「原來如此原來老頭子我已經死了」
當親眼看到自個兒的屍首的那一刻,老道人恍然大悟。那些曾被他刻意忘卻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滾滾湧出。
「老頭子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老頭子那些徒兒不能白死啊」
他的目光,灰敗下去,渾身周遭,充滿絕望。
余琛深吸一口氣,道:「老先生,你對我有悟道之恩,我應已師禮相待,既如此,老先生的遺願,我自當完成。」
老道人聽罷,卻突然抬起頭來,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不不你不要卷進去那是一個無底洞是一個漩渦會將一切都吞掉」
余琛眉頭一挑,帶著老道人的鬼魂,遠離人群。
取出度人經來,金光大放之間,那老道人的走馬燈,方才一一湧入他的腦海里。
說這老道人,道號「褚衛子」,如今已有五千之歲。
五千年前,他出生於一個劍修大派,一路修行,波折坎坷,最後在八百壽時,突破天尊之境。
後隨門派參戰,併入東荒聯軍「坤地」天軍,踏入域外戰場。
征戰千年。
同行者死傷無數,他也在征戰中突破至那「合道」之境。
但當他服役一千二百年後,因為一次大戰,他身負重傷,損了道基,道行跌落至天尊境,退出域外戰場。
一片二百年征戰,東荒大地,早已桑田滄海。
他原本的門派因為際遇不佳,青黃不接,加上那內亂爭鬥之下,早已分裂成數個小派,彼此仇視,你爭我奪。
褚衛子見之心煩,轉頭而去,後占了座荒山,立了座道觀,安頓下來。
後來的千年之間,他收了七個徒弟,五男二女。
七個徒弟天賦異稟,潛心修行,安然長大。
但大抵是因為從小便聽聞褚衛子講他在域外戰場時殺敵之英勇,七個徒弟都對那殺敵保家,無比嚮往。
於是在數百年前,七位徒弟,三位天尊,四位通天,一同加入了東荒聯軍,抵禦那域外邪穢。
不久之前,褚衛子在道觀上,收到天機閣的前線戰報。
說他的七個徒弟,六個戰死,只剩下最小的女徒弟,也是重傷,元神受創。
那一夜,送走了天機使者以後,褚衛子枯坐一夜。
院門口那棵老槐樹,是大徒兒栽下的;院裡的假山,是二徒兒雕刻的;池塘里的金魚,是三徒兒從集市買回來的;院牆上的鬼臉,是四徒兒下時候畫的
道觀的每一處,都是他們的痕跡,好似他們還在那裡,歡笑嬉戲。
但老道人卻明白,自個兒從此以後,卻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只是在那悲哀之際,褚衛子同樣為自個兒的徒弟們感到驕傲。
「他們啊,都是好樣的!他們的血都是滾燙的!」
褚衛子如此評價。
直到後來,僥倖未死的小徒兒,從域外被天機使送回來。
她渾身是傷,道行潰散,比之凡人還要脆弱。
她回到道觀,向褚衛子講述了一個恐怖的真相。
她說,師兄師姐們還有那些戰友的死,不是意外,不是不敵,而是法器的問題。
域外戰場,位於時空亂流。
哪怕天尊之境,也要小心應付。
所有參戰之人,都會收到由天機閣和七聖八家組成的「敕天山」分配的法器,丹藥,資源和靈銖。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法器,喚作「斷空」,作為軍士們的護身法器,它有無數種形態,有的是鎧甲,有的是手鐲,有的是發箍,有的是盾牌
但總而言之,儘管外表並不相同,但核心如一,功效也是如一——法器「斷空」的作用就是幫助煉炁士抵消混亂的時空亂流帶來的傷害和抵禦域外邪穢的污染,讓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廝殺作戰。
而在某一次戰鬥中,褚衛子地七位弟子所在的「荊棘」小隊,一共八十三人,正在執行一場殲滅任務。
可突然之間,八十三人的法器「斷空」,同時停擺,導致他們不得不一邊面對時空亂流的侵擾,一邊承受域外的邪穢污染,一邊同那些恐怖的怪物廝殺戰鬥。
結果,不言而喻。
幾乎全滅。
除了後方支援的小徒兒以外,「荊棘」小隊的所有人,通通被那些怪物啃食吞吃了個一乾二淨。
倖存下來的小徒兒,也是身負重傷,昏迷了三個月,方才脫離了危險,被從前線送回東荒。
回到道觀,她一邊講述這些,一邊流下血淚,渾身忍不住顫抖!
說完便咽下最後一口氣兒,身死道消。
褚衛子人蒙了。
先前他還因為自個兒那些弟子的殉難,感到驕傲。
但如今,只感到悲哀與可笑!
自個兒的徒弟啊!
活蹦亂跳的人!
活生生的命!
抱著殺敵保家的心上戰場,一腔熱血灑天地!
最後戰死!
卻不是因為技不如人,而是因為那該死的法器「斷空」出了問題!
倘若只是一枚「斷空」出了問題,那還能理解。
但八十多人的「斷空」同時出現問題。
說沒有鬼,誰信?
別人信不信,褚衛子不知曉。
但他不信。
於是,他拿著小弟子帶回來的「斷空」法器,一枚黃金色的手鐲,找到羽化城主上京府令上官謹。
——雖然名義上,上京府乃是由七聖八家治理,但實際上,他們乃是天機閣下轄,擁有溝通天機閣的渠道。
而域外戰場的東荒聯軍和統領東荒聯軍的「敕天山」,就是由天機閣領頭,諸多聖地世家共同把持。
來到上京御,說明來意。
城主上官謹對於這位功勳卓越的老將,不敢絲毫懈怠和輕視,立刻聯繫了天機閣,說明情況。
僅半天過去,天機來使降臨,告知褚衛子,他們一定會將此事徹查清楚,帶走了那枚有問題的「斷空」法器。
然而,就在褚衛子回到山上道觀,準備等待消息的時候。
突然發現,他的道觀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緊接著,夜色里,天穹上,一道恐怖的紫光貫通而來!
貫通了他的胸膛。
褚衛子又驚又怒,朝上京趕,尋找庇護的同時,也要討個公道。
可惜,最後都沒有走到上京御,生機潰散,墜落下來,砸在這山神破廟附近。
可哪怕身死道消,他依舊無法瞑目!
就像他說的那樣。
他老命一條,死了就死了。
但他的那些徒兒,前途無量,一腔熱血。
他可以接受他們死在同域外邪穢的廝殺中,為東荒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
但他絕對無法允許,他們死得這般不明不白!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已經死了。
被殺人滅口。
只剩下一縷執念,化作孤魂野鬼,陰陽相隔,人鬼殊途,他什麼都做不了。
這般無力和絕望之間,他下意識忘記了他已死的事實,只記得自己還在為徒兒們討回公道的路上。
在這條永遠不可能走到頭的無盡的路上。
最後,遇見了悟道的余琛。
余琛帶他看到了他的屍首。
那些被忘卻的記憶,方才好似滾滾洪水,傾泄開閘而出。
——記起了一切。
而將一切真正都想起來以後,老道人頹喪地往地上一坐。
那鬼魂之身的雙目中,流出血淚來。
「老頭子我為了東荒大地,征戰一身二百年,殺敵無數,傷痕無數,至使境界跌落,道行大損,再無登天合道之日,但老頭子從不後悔。」
褚衛子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喃喃開口
「老頭子的七個徒兒,乖巧懂事,老頭子從小看著他們長大,何止是徒兒?簡直就是老頭子的孩兒!
他們一腔熱血,參軍保家,衝殺域外,戰死沙場,老頭子也從來不埋怨。
但他們的死不是因為學藝不精,而是如此死得不明不白!老頭子絕不能接受!
老頭子去上京,只是想要一個真相!斷空法器到底出現什麼問題?那些熱血孩兒的死,究竟誰是罪魁禍首!
但他們沒有給老頭子公道,也沒有給老頭子真相,他們只是讓老頭子我徹底閉嘴。」
老人雙目之下,濃濃的血淚之痕流淌,那蒼老的面孔上,充滿了絕望和頹喪。
然後,他看向余琛,搖了搖頭道:「小道友,你同我有師徒之實,卻不必有師徒之名,否則他們不會放過伱——他們能殺老頭子,也能殺你。
他們敢在東荒內地公然殺老頭子,便說明他們勢力龐大,老頭子鬥不過他們,你也鬥不過。
所以不要想著幫老頭子討那個真相和公道,也不要想著幫老頭子報仇。」
頓了頓,褚衛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低垂黯淡下去。
「——這個世道,已經沒有天理公道了。」
看得出來。
他並非欲擒故縱,也並非以退為進。
這個老頭兒,真的並不想余琛去涉險。
證據便是——他的魂魄已經開始變得稀薄,緩緩消散了。
他死不瞑目,執念難消。
但卻生生克制住了那股執念。
意欲魂飛魄散。
「老先生,有的。」余琛深吸一口氣,將度人經翻開,茫茫金光投射而出,籠罩住褚衛子的魂魄,讓其不至於煙消雲散,「——公道有的,天理也會有的。」
褚衛子神色頹敗,毫無光亮,開口道:「小道友,你如何就聽不明白呢?老頭子我只將這件事告訴了上京府令上官謹,還有那天機來使。上官瑾身為上京府令,自然沒有那個本事毀掉老夫的道觀,也沒有那個本事殺死老夫。
所以,殺人滅口的只能是」
「天機閣。」余琛接過話茬兒。
「對啊,天機閣」老頭子低下頭,語氣中透著濃濃的無力,「——這個公道,討不到了。」
褚衛子作為域外戰場曾經的老將,比一般煉炁士更加清楚,天機閣到底是個怎麼樣恐怖的存在。
——哪怕只是一位天機使,對於天下芸芸眾生而言,那都是相當於仙人一般的可怕地位。
而一位天機使,同樣也沒有能力能夠悄無聲息滅掉他的道觀,殺人滅口的。
說明在其背後,還有地位更高,更強,更可怕的存在。
那不是他們能夠對抗的。
甚至那高高在上聖地世家,龐然大物,都不一定能夠對抗。
「討得到。」余琛仍是執拗地搖頭,「老先生,您對我有悟道之恩,我便稱您一聲老師。老師,這個公道,我一定替您討回來。」
褚衛子抬起頭,「你怎麼討?你憑什麼從天機閣手裡討來這個公道?」
那雙眼裡,是濃濃的痛苦和無奈——他何嘗不想要那個真相,何嘗不想要那個公道?
但他不願為此,而搭上余琛的性命。
面對褚衛子的反問,余琛卻是不答,反而問道:「您曾聽聞瑤池仙境麼?曾聽聞古仙昂日麼?曾聽聞判官麼?」
褚衛子一愣。
——古仙昂日從瑤池仙境破封而出,最後疑似被一個道號「判官」的神秘人殺死。
這消息是絕密,除了天機閣,七聖八家,三十六天罡門以外,鮮為人知。
可褚衛子身為東荒聯軍的老將,有屬於他自個兒的圈子,那古仙昂日消息早就傳開了來。
但褚衛子不明白,余琛是怎麼知曉這些消息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點頭:「有所耳聞,聽聞古仙昂日出世,最後死於那『判官』之手——但老頭子覺得,應為謠傳,畢竟古仙之尊,無比兇惡恐怖,一個後生,怕是做不到。」
「不,不是謠傳。」
余琛吐出一口濁氣,雙手從額頭往下一抹。
「您問我憑什麼討來這個公道?」
黑白斑駁的鬼面臉譜,覆蓋了他的面龐。
似哭似笑,陰森可怖。
「憑我,就是那判官;憑我,曾斬殺古仙。」
頓了頓,他輕輕搖頭,補充道:
「——不止一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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