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崇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裡的他還是一個剛升上初三的十四歲男生,前兩年他總是負責和幾個好友帶頭搗蛋,常常為此被叫家長。但眼看著中考就在眼前,嚴家二老也不打算再放任他浪費青春,到了初三下半學期時,原本的頭號調皮鬼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班上的尖子學生,不僅成績好討老師喜歡,連性格都不再像從前一樣跳脫霸道,在同學間也很受歡迎。
按著嚴家二老的期望,嚴崇一路從高中保送到了大學,學的也是他們提過的金融,畢業後就直接去了家中長輩的公司做項目總監,沒幾年就坐上了部門經理的位置,可以稱得上是年輕有為,但嚴崇始終覺得似乎還有些東西他沒有爭取到,於是他在工作上拼得更狠,成天忙得腳不沾地,巴不得把一小時當做兩小時用。家裡二老一面感慨他懂事上進,一面又心疼他把自己壓迫得太緊,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生出了些白髮。
年紀再長些的時候,家裡人又操心起了他的婚姻大事。
說來也怪,這麼多年下來,向他暗示明示過的人不少,家裡人安排的朋友家女兒也認識了幾個。嚴崇和其中幾個談過,有小鳥依人的軟妹子,也有外冷內熱的大女人,卻沒有一段關係能夠堅持過半年。嚴家二老差點以為是自家兒子哪裡不太行,兩人商量著,小心翼翼地問過一次,卻得到嚴崇哭笑不得的回答:「爸,媽,你們想太多了,只是我覺得不合適而已。」
不合適不合適,什麼樣才叫合適?嚴家二老糊塗了。
嚴崇也不明白,明明對方什麼都好,但他內心深處總有個聲音在朝他喊著「不是這個人,不是這個人」。
這一拖,又是許多年。日子走馬觀花似的在眼前一晃而過,轉眼間就到了四十歲,他仍然是個單身漢,頂著總經理的頭銜,生活仍是一成不變地被工作填滿。嚴父已經過世了,嚴母看著鏡子裡日漸蒼老的自己,想著就算不結婚,也可以領養個孩子讓她帶,於是就苦口婆心地勸了嚴崇,六十多歲的老人拽著四十歲的大男人走進了福利院。
院長是個三十歲的年輕人,走路有些跛,像是腿腳有問題似的。他一瘸一拐地走進會客室,向他們自我介紹道:「你們好,我叫林允傑。」
這名字嚴崇聽著耳熟,卻不記得哪裡聽過。
嚴母和林院長聊了一陣,說了說自家的情況,問起領養的程序。
正說著,院裡的鈴聲忽然響了。
林允傑抬頭看看鐘,從沙發上起身,對他們笑著說:「早上的課結束了,等林老師回來以後,要不要讓她帶你們四處轉一轉?」
「林老師?」一直默不作聲的嚴崇突然抬起頭來,問道,「這裡有專門的老師上課嗎?」
林允傑一愣,像是沒預料到這個問題,不過他很快就微笑著回答:「她不是專門的老師,只是周末有空義務來這裡帶孩子而已。」
嚴母恍然點頭,旁邊的嚴崇在這問題上卻有些緊追不捨。
「林老師……叫什麼名字?」他問。
嚴母瞥見院長有些古怪的神色,不由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說:「這有什麼好問的?」
嚴崇沒有理她,仍然緊盯著林允傑問:「她叫什麼?」
他迫切地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他心中隱隱有種預感——假如知道這個人是誰,一直以來,他有的許多疑問都將會迎面而解。
最後,好像是拗不過他似的,林允傑嘆了口氣,說道:「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你想知道,但這也不是什麼需要保密的事情。林老師的名字叫林允素,她是我……」
林允素,林允素……這個名字真的好耳熟。
後面他說了什麼,嚴崇都沒有聽到,他將臉埋進手心,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幅幅熟悉的畫面,從初三到高中,從高中到大學,每一副畫面里都有他,而他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可沒等他看清那個人是誰,耳邊嗡地一聲響,腳下像是陡地踩空了一般,一陣劇烈的心悸將他從夢裡扯回了現實中。
嚴崇霍地坐起身來。
剛才夢中的失重感實在太過強烈,哪怕親眼確認了自己還安安穩穩地坐在床上,嚴崇還是心驚肉跳地喘個不停,腦門上也浮了一層冷汗。
好不容易等他緩過來,回想一下先前的夢境,他卻記不起來任何夢裡的人或事。
不過記不住也不要緊,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個噩夢而已,忘了就算了,只是有些事情是他想忘都忘不了的,比如昨晚。
嚴崇捂著頭,咬牙忍著宿醉後針刺般的劇痛,漸漸回憶起昨天喝了酒一時衝動去找嚴素攤牌的點點滴滴。
「……」他倒回柔軟的床上,低聲自言自語,聲音啞得不像話,「真是喝昏了頭了。」
他心中懊悔非常,但又莫名地有一絲釋然。
這些話他早就想說了,以前嚴素不願理他,他也找不到機會將這些心裡話說給她聽;現在……兩個人之間有了和解的跡象,他生怕說出來又將嚴素推了回去,就一直按捺著沒有提。
昨晚,他借著酒勁,一股腦兒地將心裡話盡數抖了出來,這或許會使他們倆更疏遠,但他的心裡總算是輕鬆了許多。
這時候,床頭柜上的手機乍然響了。
他拿過手機,瞄了眼來電,卻發現是個未知號碼,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了起來。
「餵?是素素嗎?」
電話那頭吵吵嚷嚷的,但嚴崇還是一下就認出了來電人的聲音。
「老媽,是我。」
對面的人「咦」了一聲,說:「怎麼是你接電話?」
嚴崇翻了個白眼,說:「你知不知道你打的是我家電話?」
「知道啊。」對方理直氣壯,「素素不也住這裡嗎?」
嚴崇額頭上的青筋凸凸直跳,一句粗口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重重地吸了口氣,轉移了話題,問道:「你們不是今天回來嗎?怎麼突然從……」他又看了眼來電顯示,「美國打電話來?」
「唉——」對面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波士頓暴雪,門都出不了啦,都去不了機場,怎麼回來?」
嚴崇無語地抽了抽嘴角,「跟你們說了換個暖和的地方玩,別大冬天地跑波士頓,你們不聽。」
「我跟你爸說了,你爸一定要來。」
嚴母這麼抱怨著,嚴崇卻聽到電話那頭隱約有嚴父的聲音,好像是在說「行行行,怪我怪我,一定不是你的錯……」
那語氣倒是一點沒有不開心,反而是很溫和。
嚴崇早就習慣了他爸這樣無條件地慣著他這個跳脫的媽,只是嘴上還會嘀咕:「老媽你就會賴老爸。」
「你會不會說話?」電話那頭傳來嚴母憤怒的抗議,「叫媽媽就叫媽媽,非要加個老,沒等到五十歲就要被你叫老了。」
她和嚴崇都是直接的人,時不時地就會為了這些小事槓上,兩人此時又為了四十八歲到底算不算中年婦女爭執了好一會兒,直到嚴父聽不下去了介入其中才暫停這個幼稚的話題。
嚴崇掃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發現已經過了中午後,有些不耐煩地說:「老媽,你們那裡都凌晨了,怎麼還不睡?」
對面傳來一聲輕哼,「想女兒了,打個電話問問好不行啊?」
她一提起嚴素,嚴崇就不由想起昨晚和嚴素說的那番話,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阿崇?」嚴母敏銳地發現了這邊的不對勁,「怎麼突然不說話了?素素有事?」
「……沒什麼。」一陣疲憊卷上來,嚴崇揉了揉眉心,手支住額頭,低聲說,「她快升高三了,天天忙著寫作業,看著我都累。」
「還沒上高三呢,怎麼就忙起來了?」嚴母有些不滿地碎碎念,「她就是逼自己逼得太緊了,假期你就帶她出去玩嘛!別成天窩在家裡看書寫作業的,有什麼意思!怪不得最近也沒看她打電話,一直忙讀書呢……」
最後一句明顯是在對嚴父說的。
「阿崇,是我。」嚴父接過電話說,「波士頓這個暴雪來得不巧,我們倆今年是趕不回來過年了。」
這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
那頭的嚴父細緻地交代著關於過年要給誰打電話,去誰家拜訪,嚴崇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說:「停停停,老爸你這麼說誰記得住啊,你們先去睡,明天早上把名字都發過來,我再一個個打電話過去拜年,行吧?」
「也好,那我等會兒就把名字記一下發給你。」
嚴崇看看時間,想著大洋對面已經快凌晨一點了,勸道:「又不著急這會兒,你們先去睡吧。」
「事情拖不得,」嚴父果斷地說,「早點發過來我們明天也少一樁心事。」
嚴崇心裡一驚,隨即反應過來這話並不是在說自己。
嚴父去列名單,嚴母接過電話,問起兄妹倆的近況,說著說著又問:「素素在你旁邊嗎?」
嚴崇隨口回答:「她不在,估計出去買菜了吧。」
「她一個人出去?」嚴母的聲音拔高了一些,「你就在家這麼坐著?」
「又不是一天兩天……」
他還沒說完,就被嚴母的碎碎念給噎了回來,「什麼家務活都讓素素干,成天跟大少爺一樣坐在家裡,你這脾氣都是素素給慣的……小時候我就不該聽你爸的隨你們去……」
「是是是,老媽你說的都對。」嚴崇敷衍道。
那邊又念了一陣,電話被嚴父接了過去,「阿崇,我發過來了,你看看收到沒?」
他的話音剛落,擺在床頭的手錶就滴滴地響了兩聲,嚴崇拿過來一看,上面顯示了一條來自郵箱的新提醒。
「收到了,你們倆早點去睡吧。」嚴崇說,「跟老媽說,她再不睡,明天起來就五十歲了。」
電話那頭傳來低低的笑聲。
嚴崇聽到嚴母好奇地追問他笑什麼,又聽嚴父隨口扯著笑話哄著他媽媽去睡覺,心頭壓著的石頭也鬆動了些。
「老爸,你也去睡吧。」嚴崇催促道。
嚴父痛快地答應,又叮囑了他一回記得給親戚朋友打電話拜年,這才道了晚安。
聽筒里傳來嘟嘟的聲響,嚴崇坐在床沿,粗略地翻看著嚴父發來的那一長串名單,越往下看,越是頭疼,尤其是當他想到這些人或許又會追問起他的工作和感情生活時,他幾乎覺得自己的腦仁疼得要炸開了。
「再說吧。」他把手機往床上一甩,起身就往浴室走去。
迅速地洗去一身菸酒味,他換了身乾淨的衣服,邊用毛巾擦著頭髮,邊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直接下樓去。
其實他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直響了,外頭的香味從門縫裡飄進來,更是勾得他口水直流,但一想到昨晚說的那些話,他不免有些踟躕——萬一嚴素想明白了還是決定和他保持原先的距離,他估計又得花好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過來。但躲著也不是辦法,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都逼著她正視這個問題了,還不如早點知道結果早點解脫呢!
想明白了這點,嚴崇終於鼓起勇氣,走出了房間。
到了廚房,他並沒有看到嚴素,桌上擺著許多個食盒,他隨手打開一個,裡頭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個兔子模樣的饅頭,再看看另外幾個,有的是八寶飯,有的是沙拉,盒子摸著還是溫熱的,估計是剛出鍋沒多久。
嚴崇拿了筷子正想吃,一隻細白的手從斜後邊伸過來啪地打了他一下。
「我把你的午飯放在冰箱裡了。」嚴素越過他,來到桌邊,把那些掀開的蓋子一個個蓋回去,然後按大小摞在一起,分別裝在三個紙袋裡。
她做這些的時候,並沒有抬頭看嚴崇一眼。
嚴崇沉默地看著她在廚房裡走來走去,還是忍不住問:「那你做的這些……」
「我……」嚴素迅速地抬起頭掃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神情看起來有些慌張,「院長突然打電話來,說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過去一趟,我想正好做點吃的送過去……我儘量爭取晚飯之前回來。」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但嚴素的回答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心涼。
「沒事。」嚴崇定定地凝視了她一會兒,靜默片刻後說,「吃完飯再回來吧,爸媽那邊我來搞定。」
嚴素驚愕地抬起頭,「什麼?」
嚴崇伸手接過她提著的紙袋,轉身就大步流星地往車庫的方向走,邊走邊說:「難得有機會跟家裡人吃頓年夜飯,還要我求你去啊?」
「我就是想去送點東西……」嚴素連走帶跑地跟在他身後,見攔不住他,又問道:「爸媽問起來你要怎麼說?」
「你別管了,反正不會穿幫的。」嚴崇停下腳步看向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上樓換衣服去吧,好了我們就出發。」
嚴素咬咬牙,還是順從他的意思上樓回房換了衣服,只是腳步有些重,踩得樓梯噔噔地響。
當年嚴家□□的福利院也坐落在市郊,離嚴崇的工作室並不遠,平日裡坐車過去也就十分鐘的路程,嚴崇又是個愛開快車的人,椅子還沒坐熱,車已經剎在了福利院的大門口。
由於院長打電話來是事出突然,預約記錄上並沒有嚴素的名字,她不得不給院長打了電話,門衛確認無誤後才放了他們的車進去。
福利院不算大,只有三棟樓,南邊一棟六層的宿舍,靠中心的地方是棟三層的小白樓,專供孩子們上課或是娛樂,最裡面有一棟兩層高的小矮房,平時只有院長和一些臨時的老師會在裡面。
車沿著人工湖邊的車道開過,最後停在了那棟矮房的門口。
他們的到來引起了不少孩子的注意,一群小小的身影偷偷摸摸地走到矮房後,見到下車的人是嚴素後,有幾個孩子歡呼著跑過來,叫著「嚴素姐姐」「嚴素姐姐」就往她身上撲,熱情得令人幾乎招架不住。
嚴素笑著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嚴崇從後車廂里取出那些食盒,提在手裡,靜靜地站在一邊看她和孩子們笑鬧,並沒有要出聲打擾他們的意思。
這時,院長出現了。
「行了,別纏著你們姐姐了,都回去玩吧。」他一開口,這群孩子互相看著彼此吐了吐舌頭就一鬨而散。
院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身形瘦削,頭髮花白,一張國字臉上架了副黑粗框的眼鏡,乍一看會覺得他難以親近,但相處久了就知道他其實是個慈祥的老人。
他微笑著向兩人點點頭,說:「你們進來坐會兒,喝杯茶慢慢說吧。」
嚴素正要答應,卻聽嚴崇拒絕道:「不了,我今天就是來送送她的,馬上就走……劉院長,這些吃的該放哪裡?」
「什麼吃的?」院長有些疑惑地問。
嚴崇晃了晃手裡的袋子,說:「嚴素做了年夜飯。」
聽到他叫自己的全名,嚴素十分不習慣,差點忍不住要開口糾正。
院長的視線在他們倆之間轉了幾圈,最後落在了嚴素身上,問:「素素,你不跟家裡一起過大年夜?」
「難得一次也不是什麼問題。」嚴崇插話,「老爸老媽不會說什麼的。」
說著,他又問:「那我先把吃的放到哪裡?」
院長皺著眉看了嚴素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指了指門裡說:「進門第二間,裡面有個冰箱,應該還有點地方。」
嚴崇點點頭,應了聲「好」就走了進去,只留嚴素和院長兩人在屋外。
「回福利院過大年夜,虧你想的出來!」院長壓低了聲音教訓她,「你爸媽知道嗎?」
在院長嚴厲的注視下,嚴素有些手足無措,「還不知道。」
院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道?你……等會兒說吧,允傑過來了。」
話剛開了個頭,他卻突然岔開了,嚴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坐在輪椅上慢慢地晃了過來。
少年看到她轉頭,頓時露出失望的神色,「啊——怎麼被你發現了?」
嚴素輕快地走過去,在他鼻子上颳了一下,笑著問:「那你想怎麼樣?偷偷過來嚇我啊?」
少年鼓著臉抱怨:「我哪次嚇到你過啊?真沒意思。」
「都怪我膽子大咯?」嚴素笑著去揉他的腦袋,將那頭整整齊齊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
嚴崇放完了東西走出來,看見他倆後,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僵硬。
「嚴素。」他叫她的名字,「我先走了,你回來之前打我電話,我來接你。」
「哥……」嚴素抿了抿唇,鼓足勇氣要叫住他,可嚴崇似乎並沒有聽到,同院長打了聲招呼就上車飛快地離開了。
輪椅上的少年扯了扯她的手臂,歪著腦袋問:「嚴素姐姐,那是你哥哥?」
嚴素「嗯」了一聲,目送著那車一路遠去,整個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允傑。」院長開口道:「剛做完復健,怎麼就跑出來了?」
林允傑有些羞澀地撓撓頭,說:「他們跑過來跟我說嚴素姐姐來了,我就想過來看看。」
院長說:「看過了就該回去了。」
「可是……」
林允傑還想說什麼,嚴素卻制止了他,說:「允傑,聽劉院長的話,身體最重要,嗯?」
見兩人都這麼要求,林允傑勉強地點點頭。
等那輛輪椅漸漸離開了她的視線,嚴素這才轉向院長,問:「今天您在電話里說,有關於允傑的事情需要我做決定?是……什麼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