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起床開始,小樂就一直顯得有些慌張不安。
這很少見,即使在她的學生時代,她也很少這麼慌慌張張,大多數時候,小樂都是沉穩冷靜的,經常慌慌張張並需要她安慰的那個,通常是我。
這一點到現在也沒有多少改變,又或者我進步了一些?或許是因為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吧,每次感到不安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撫摸那枚戒指,以至於我現在對它的手感已經十分熟悉了——側邊光滑,正面鑲嵌著細細的碎鑽,很低調的銀色戒指,小樂喜歡這樣的款式。
是的,戒指是真的,就套在那裡,她屬於我了,我也屬於她了,這是不可改變的,沒什麼好怕的。然後我會想起她替我把戒指戴在手上的那一瞬間,那種瘋狂到寂靜的心跳聲,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掉,即使現在馬上被撞壞了腦袋,我也一定還記得。
我用拇指撫了一下那圈細細的碎鑽,從背後把她抱到懷裡來:「怎麼了?」
小樂正在給自己系襯衫扣子,因為還沒全部系好,後面的領口仍然張著,我總覺得她的脖頸很細,簡直是太細了,毫無防備地暴露在眼前時,很想咬一口。
不是輕輕的,是狠狠的一口,留下牙印,咬出血來,她會疼得哭泣,我會把她的眼淚抹掉,再把那些沁出來的血舔舐乾淨,哄她別哭。
——雖然也只是想想,每次想這麼做的時候,心裡總有另一個聲音對我說,別這樣,別讓她哭。
但是把臉埋在她肩膀上蹭一蹭還是辦得到的。
「別蹭啦好癢……」小樂縮著脖子,吃吃笑起來。
「可是很舒服啊。」我稍微放了心,看起來讓她慌張的並不算是什麼很大的事情,至少她還有心思這樣笑。
可是她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
雖然也可能是早上起來迷迷糊糊的所以才忘掉了,但我總覺得並不是那樣。
我只好再問她一遍:「怎麼了?早上起來慌慌張張的。」
「啊……」小樂發出了一種只有在她心很虛的時候才會發出的聲音,連繫扣子都忘了,「……那個,陸曦,我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戒指找不見了……」
我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有點可笑吧,就為了戒指不見了這件事,居然足夠讓我的大腦停機一秒鐘。
但那是戒指啊,我給小樂親手戴上的,把她套住的戒指,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呢?
掉在哪裡了?什麼時候不見的?為什麼只有小樂的戒指不見了?我的呢?我的還在手上嗎?
——還在的。
這麼想的時候,右手食指已經又去撫了撫左手無名指的根部。
一瞬間令人空白的慌亂,似乎消退了一些。
「沒關係的。」我聽見自己說,雙手還把她又抱得更緊了一點兒,「可能是掉到哪裡去了,找一找吧。找不到也沒事,我們再去買一個。」
「嗯……」小樂的聲音悶悶的,她聽起來有點難過,「抱歉,陸曦,我一般不會把戒指摘下來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找不見了。」
她在道歉的時候,眼睫總是輕輕下壓,微微顫抖,嘴唇也小小地抿起來,每次看到她這個樣子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心裡軟得毫無辦法。
「沒事,真的沒事。」我說,意識到她的慌張是因為害怕我為此難過,「這沒什麼,什麼東西都有可能丟了的,我們又不在乎那一個兩個戒指錢,一起再去配一對吧。」
是的,在這麼說的時候,我已經在心裡決定這麼做了。
不是配成一對一起拿來的戒指毫無意義,既然小樂那一枚找不到了,那我手上這枚也不需要繼續戴著了,索性一起配一對新的吧。
小樂不是會因為丟個東西就慌慌張張的性格,之所以覺得不安,一定是怕我難過。在想清楚這點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躁動起來的情緒也慢慢平息了下來。
戒指丟了,她已經很不安,我何必要給她增加情緒上的困擾呢?再怎麼說,我也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我結婚了,處事態度不成熟一點是不行的——尤其是在小樂的事情上,我希望她能少擔心我一點,更恣意甚至橫行霸道地和我相處。
至少……我希望我能不要讓她總是這麼擔心我了,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只會因為她的擔心而竊喜的幼稚男生了。
就像我說的,並不在乎那一個兩個戒指上,實際上十個二十個戒指我也很想買給她,但小樂對飾品並不執著,於是我又少了一樣可以送給她的東西。
「我會找回來的。」小樂卻這麼很執著地說,「我覺得掉在外面的可能性很小,一定是在家裡,或者在你辦公室里,總會找到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親了親她的臉頰:「好好,我幫你找。」找不到了再買也不遲。
小樂歪著頭,咧嘴一笑,她的襯衫扣子還沒系好,這麼一歪頭,一側襯衫就從肩膀上滑下去了。
我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她的肩頭移開——那上面有個紅色的痕跡還沒消散——今天上午還有會要開,小樂也要跟我一起去,耽誤正事的話,她會不高興的。
為了逃開這種過於具有誘惑力的場景,我急忙去廚房做早飯了,剛才只是我自己洗漱完了回來喊她起床。
「陸曦,陸曦,你覺得哪件外套比較好?」
我轉過頭,看見小樂手裡拿著兩件小西裝的外套在問我。
我評估了一下她的襯衫和裙子的顏色,給出了我的意見:「我喜歡深藍色的。」
「那就深藍色。」她立刻決定了,然後跑去把另一件放回衣櫃。
我很喜歡她這麼幹脆地採納我的建議,真的。其實兩件外套都很好看,但是另一件外套是七分袖,袖口帶著翻出來的白色格子花邊,袖扣是玫瑰花的樣式,小樂穿起來相當可愛。
而我實在不想在要去公司的日子裡讓小樂穿得那麼可愛。
我知道我在這方面很神經質,一直都清楚,但我不打算改變這一點——開什麼玩笑,我想把小樂藏起來都來不及,難道還會讓別人看她可愛的樣子嗎?她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評估和肯定,有我就夠了。
偶爾她會讓我把她關在家裡,那個時候,我真的很開心,比能夠把她關起來這件事本身還要開心。
「下午就沒事了,回家嗎,還是去哪裡逛逛?」
「回家回家,回來找戒指。」小樂還在念著不知哪裡去的戒指。
很奇怪,看她這麼在意這枚戒指的樣子,我反倒不那麼在意了:「別勉強,真的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我們配一對更好看的。」
「話是這麼說……」小樂一臉認真地往吐司上抹黃油,她做這件事總是花很長時間,把黃油抹得又厚又均勻,「……但是要是配了新戒指之後,發現又找到了,那不就很可憐了嗎?」
她這種思維真是又直率又可愛。
「那就兩個都戴。」
「那樣手指頭太勒著啦……」一邊這麼說,一邊十分認真地啃黃油麵包片。
我把沾到她嘴角的黃油和麵包屑刮掉,默默地思考起來,小樂的戒指可能到哪裡去了。
小樂不是那種非常遲鈍的人,應該至少昨天白天戒指還在,昨天只有我出門,她窩在家裡整理那些技術文獻和資料翻譯,所以很大的可能性是落在家裡,臥室?書房?洗手間?
忽然覺得家裡真是有點大,或者說,當初買房子買得有點太大了。
「先走吧,別收拾了,下午回來我洗。」我制止了小樂打算洗碗的舉動。
「啊那等我把麵包放回去……」
早上九點公司要開會,新產品開發,核心技術是我負責的,我當然得出席,這是少數我必須出席的場合——畢竟,當你處於核心地位時,你能擁有的自由永遠比你想像得多。
小樂踩著她的坡跟小皮鞋,一路噠噠噠地跟著我坐進車裡,等她再從車裡出來,別人對她的稱呼就會換一個——齊小姐,或是齊助理。
這真是陌生無比的稱呼,但我不排斥,何況確實有很多事情我只能交給她來幫忙,不管是文獻翻譯還是整理資料,只有小樂明確知道我需要什麼,並按照我的需要幫我整理出去,我連一個字都不需要多說。
我很喜歡,甚至是迷戀這種默契。
要去公司的時候,小樂總是穿得和平時很不一樣,她往常都喜歡穿著平底鞋,輕飄飄的裙子和外套,梳兩條辮子或者乾脆披著頭髮。可是今天,她會穿襯衫,西服裙和小西裝外套,蹬著坡跟小皮鞋,把頭髮在腦後用一個大髮夾向上攏起來。
是看習慣了嗎?我更喜歡她平常的樣子。
開會總是有點冗長,尤其是身兼核心技術開發和股東兩重身份的時候,開會就顯得越發難熬了,因為總是要發言,可我實在不想把時間花在客套上,有這個時間,不如多看看小樂,例如說我發現她有一縷頭髮沒攏上去,掉在外面了。
小樂十分認真地低著頭,唰唰地在電腦上做著會議記錄,一邊記,一邊時不時打開另一個網頁,看看小說看看漫畫,工作娛樂兩不誤。
我看得很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結果這個笑容被當作是對剛才另一個發言者的贊成,還好我本來就贊成他。
小樂推給我一張紙條:[開會不要走神啦]
——看,只有她知道我剛才的點頭是順勢而為,也只有她知道我走神了,並無聲地縱容了我。
三個多小時之後,終於從會議中解放,所有人都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我則想著小樂估計餓壞了,中午去吃點什麼好。
「走吧。」我招呼她,「去吃飯了。」
「稍等,我把會議記錄上傳上去,再兩分鐘。」她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頭也不抬地回答我,整個人都是沉迷工作的認真模樣。
我欣賞了幾秒鐘她專注的側臉,忽然,另一個股東發了話:「哎呀,小齊真是不錯,這麼年輕的小姑娘,整理東西又清楚又快,小齊啊,要不要來給我當助理?陸曦開的多少錢,我給兩倍!」
這當然只是玩笑話,我的理智告訴我。
可我現在內心充滿了想衝著他狠狠揍一拳的衝動,揍一拳,把他的嘴巴打歪,讓他永遠別想再說出這種話來。
然後我可以想辦法把他掃出這裡,慢慢計劃總是可行的。
「您太抬舉我啦。」小樂卻已經抬起頭,十分得體地微笑著,「讓您家裴秘書聽到了,萬一說我挖她牆角,我可怎麼辦呀,裴姐能力又強經驗又豐富,我還指著她多教教我呢!」
那個人又笑著調侃了兩句,果然就也走出會議室了。
會議室里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小樂合上電腦,碰了碰我的手,我才發覺我的手居然又握緊了,很用力,有點疼。
「我不給別人當助理,給多少錢都不去,我只要你呀。」她抓著我的手搖了搖,「我餓了,中午吃什麼啊?」
……小樂真是越來越懂得怎麼對付我了,真沒辦法啊。
用公司附近的港式茶餐廳餵飽了小樂,開車回家讓她睡午覺,她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嘀咕著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就是養豬又會長肉之類的話。
她打著哈欠換了衣服,散開頭髮,十分開心地撲進了床里,一副打算睡到晚飯時候的樣子。
「你不睡呀?」她半睜著眼睛問我。
「不困,你睡吧,我看著你。」我拍拍她。
她高興地磨蹭了一下我的手心,在被子下蜷起身子,把兩隻手向前伸,搭在我的枕頭上,準備睡覺。
……
過了兩秒,她忽然睜開了眼睛。
「啊!」她一臉大徹大悟的樣子,睡意全消,猛地坐起身,搬開了自己腦袋下的枕頭,「真的,在這呀陸曦!你看!」
我已經看到了——小樂的那枚戒指,居然安安靜靜地躺在枕頭下面。
早上翻了那麼久都沒翻到,也沒想起來,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嗎?
「哎呀……我想起來了。」小樂的右手「咚」一下敲了左手手心,「因為我覺得戴著戒指的時候,控制不好總是硌到你,上面的碎鑽劃到怎麼辦,昨天就說提前先摘下來吧,不然晚上肯定想不起來摘的……」
就這麼嘀嘀咕咕了一大串。
我聽得有點發愣,但基本明白了她的想法——因為怕劃到我,就摘下來放在枕頭下面,可是過後直接睡著了,睡起來又迷迷糊糊的,就把這件事給忘掉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很想笑。
不是覺得好笑的那種笑,是一種……難以言表的,小小的,雀躍而竊竊的笑。
「以後別這麼摘下來了,劃到也沒事。」
「誒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可能她這輩子都會是這種孩子氣的笑容吧,「不管怎麼說,想起來了呀,你看我就說會找到的吧,肯定在家的吧!」
「是是,小樂說得都對。」
她這種笑容總是讓我想要無條件地贊同她。
小樂高高興興地把戒指拿了起來,剛想往手上戴,卻忽然頓了頓,而後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我,把我的手拉過來,掌心向上,接著把戒指放進了我的手心裡。
「陸曦,幫我戴戒指。」她把左手伸向我,十分理所當然又溫柔地說,「這是你的責任啊。」
……
這簡直就像是那時候。
是啊,那時候她的手上還戴著鏤空花紋的白手套呢。
但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我了,我已經結婚了,行為處事總要比那個時候成熟穩重一點。
——所以,拜託,不要像那個時候一樣,再掉眼淚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