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一夜未眠的王乃器就匆匆趕到了聯絡的米店。
米店櫃檯下的米缸空空如也,店內一片狼藉,像是剛遭洗劫一樣。
夥計和掌柜老胡正在打掃。
王乃器有些詫異地問:「店裡怎麼了?」
老胡感嘆:「米價一天比一天高,大家都很慌,天還沒亮,就排起隊了,全是拎著一口袋一口袋錢來搶米的人。」
「現在一百塊錢只能理個髮,一千塊錢才能買到一袋米,全亂了,老百姓的日子怎麼過呢!」
老胡到門口摘下「新米到貨」的牌子,又從櫃檯後面拿出一個新寫的「長期收購大米」的牌子掛上,苦笑一聲:
「上面的人有吃有喝的,誰管老百姓的死活。」
說著他將一份嶄新的報紙遞給王乃器,一臉不屑。
報紙上刊登的是常委座在街頭巷尾視察時的照片,說他如何「深入群眾,了解物價,關心人民生活」等等-——
夥計在門口給新牌子擦灰,老胡領著王乃器直接進了密室。
「現在到處說常委員長不是不關心人民疾苦,是被下面的人糊弄了,你看報紙上還特別舉例了,說的有模有樣」
文章舉例說,常委座在視察中隨機走進一家賣帽子的小店,問一頂帽子的價格,商家為了討好委員長,將價格說得和抗戰前差不多,委座聽了特別高興,當場就買下了帽子。
委座走後,市政府立刻對商人給予嘉獎,並補齊了他的損失。
接著,視察途中,某部長陪他吃飯,故意把菜單上的價格換成和抗戰前差不多,委座看後,連連感嘆:「大家都吵著說物價飛漲,其實漲的有限嘛。」
一番春秋筆法,凸顯出一個阿諛奉承、奸詐狡猾的商人形象和欺上瞞下、肥頭大耳的庸官形象,無非是想告訴大家—-委員長其實是好人,他不是不關懷人民生活,而是被部下矇騙了。
「自欺欺人。」
王乃器輕蔑地哼了一聲,每天物價的波動情況和戰前的比例數字,不說果黨那麼多的經濟部門,就是軍統也會上報,常某人不可能不清楚。
「不說這個了。」
老胡嘆了口氣,將自己脫險的經歷簡單敘述了一番,神色嚴肅。
「我已經向辦事處匯報過,雖然我的身份沒有暴露,但保不齊軍統的人會事後核實,安全起見,這個聯絡站要放棄了,我和老董都會撤去其他地方。」
「好。」
王乃器點了點頭,儘管有所不舍,但做地下工作,最不該有的就是僥倖心理,為了安全,該採取措施的時候,必須當機立斷。
即便有的人可以留下來繼續潛伏,也要和從前的生活一刀兩斷,以全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從此湮滅在漫漫人海里。
「接替你的人是誰?」王乃器問。
「你認識。」
「我認識?」王乃器怔了怔。
「林秀梅同志,你在辦事處見過的。」
「她?」王乃器腦中回憶起那個乾淨利落的女幹部。
「怎麼?還看不起女同志?」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上級突然派來個女的.」
「她是大學生,在魯藝特訓過,參加過多次社會部的反諜反滲透行動,工作經驗豐富。
經過上級的充分考量,決定派她和你一起假扮夫妻,充當交通員,掩護你的工作。」
「打住!」王乃器急了,「不是配合工作嗎?怎麼就牽到夫妻關係上去了?」
「還說不是歧視婦女?」
「這是一回事嗎.」王乃器辯解著。
「行了,老王。」老胡打斷他,目光凜凜地直視著他,王乃器有意躲避過他目光,轉過頭看著桌上的報紙。
半響,老胡終於忍不住了:「幹嘛不看著我?」
「你也沒說話啊。」
「這是組織的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是一回事嗎?接受她的領導,我沒有二話。可我一個生活慣了,突然要和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太彆扭了。」王乃器急切地辯解著。
老胡則是不動聲色地看看他,沉默了一會,直接問:「老王,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一,怎麼了?」
「伱說怎麼了?你一個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的,還經營著一家書店,收入勉強說得過去,一直孑然一身,鄰居不奇怪嗎?」
一句話讓王乃器啞火了。
老胡見他沉默了,正了正身子:
「事情就這麼定了,她會先以雇員的身份進入你的書店,結婚的事情慢慢來,水到渠成。」
王乃器被這句話噎了一下。
老胡卻不管他怎麼想,神色一凜:「對了,還有重要的任務交給你。」
「什麼?」
「寶塔山開展自力更生,吃穿用度勉強過得去,可日偽連續不斷開展大規模掃蕩,我們前線的戰士傷亡嚴重,部隊不斷減員,現在急需藥品、軍服,你.你和美人魚同志聯繫下,看看他能不能想想辦法。」
「我明白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乃器嘆了口氣。
軍統局,行動處,談論的話題同樣是婚姻和女人。
「雲義老弟,你確實應該結婚了。」何志遠感嘆道。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再說了,戴老闆有抗戰期間不得結婚的禁令。」
「那是針對別人。」何志遠搖頭說,「別看偷偷結婚受到處分的有200多人,但毛齊五和毛森都結婚了,老闆特批。」
「毛森結婚是工作需要,淪陷區條件惡劣,有個家庭可以做掩護,毛秘書是年紀大了,磨了戴老闆幾年,情況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新來的沈西山不就私下結婚了,還娶的是自己學生,也沒見受到什麼處罰。」
這倒是,沈西山的前任女友投奔寶塔山後,他借著在臨澧培訓班做教官的機會,偷偷和受訓的女學生談起了戀愛,如今連小孩都有了。
見何志遠再次提到此事,張義看了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
「結不結婚的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何志遠看著他,正了正身子,說:
「官場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想往上面走,就必須結婚有家庭。」
他見張義皺眉,又解釋道:「干我們這行的,有家庭是大忌,可這裡是後方。
有家有室,有牽有掛,別人才覺得你靠得住。
一個光棍漢無牽無掛,什麼事干不出來?更別說你連女朋友都沒有!」
「干好我這個名不符其實的區長就可以了,我不求什麼功名利祿,升職加薪,等哪天打跑了日本人,再操心風花雪月的事情吧。」????「功成身退,放馬南山?」
何志遠嗤笑一聲,「想得美,人在江湖,怕是身不由己,連我這把老骨頭都想著繼續為黨國效力呢,你就別做美夢了。」
張義無言以對,頓了頓,說:「我考慮考慮。」
從行動處出來,張義駕車遊蕩在大街上。
不緊不慢地開了一會,汽車停在一個僻靜角落。
見周圍沒有人,他下車打開後備箱,換了一身風衣,然後拆下車牌,從後備箱抽出一個藏得很隱蔽的假車牌掛上。
在乾淨利落地完成這一切後,他朝著和王乃器約定的死信箱走去。
死信箱設在一條小巷裡,這個點並沒有行人,張義很輕鬆就拿到了情報。
重新回到車上,看著手裡的情報,張義陷入沉思。
藥品和軍服哪有那麼好弄,尤其是製作軍服的棉紗。
由於西南西北大後方棉產不豐,億萬軍民的穿衣問題空前嚴重。
前線作戰的部隊,幾年都不曾發過新軍裝,嚴冬季節缺乏冬衣,有司到處搜購羅掘,依舊是杯水車薪。
而此時市場棉布的價格已暴漲多倍,各地民眾無不叫苦連天。
真的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其實不僅是藥品、棉紗,五金、橡膠、油脂、汽油以及機械零件,別說前線,後方都十分緊缺。
國民貨運管理局成立後,交給軍統負責,戴春風制定了一系列鼓勵和獎勵商民從淪陷區搶購搶運物資的方針,還派出軍統的三產公司、專人分別向淪陷區的大城市搜購,但這些秘密搜刮來的物資,依舊是杯水車薪,因為最大的市場在上海。
但如何從上海將物資運送出來呢?
此舉無異於與虎謀皮。
而且,關鍵的問題在於,如何說動戴老闆支持呢?
張義陷入沉思。
思忖間,他望著身下的汽車,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有次戴老闆陪同常某人在黃山散步,看見炮兵總監乘坐一輛美國進口的派克牌敞篷汽車得意洋洋地駛過,常某人面露不悅。
戴春風察顏觀色,從那以後,他每次覲見常某人都特意改用一輛舊車,為的就是讓委員長看見,以至於常某人看見也過意不去,主動提出讓他買部好點的汽車。
第二件事,是關於沈西山的。
別看這位仁兄年紀小,論心思深沉、圓滑,在軍統無人能敵。
他或許是從戴老闆這件事上得到了靈感,上任總務處長後,害怕別人眼紅,並未使用軍統局管理的房子,而是在局本部大菜園旁邊的空地上自己蓋了幢茅草房。
還每天在菜園子裡面除草種菜,做樣子,為的就是讓戴老闆看見。
果然,有一天戴春風心血來潮,也來參加除草,休息時間,沈西山指著自己的茅草房說:
「戴先生,那就是我家,您進去喝水休息一下吧。」
戴老闆一看,就皺起眉頭:「我不去,你好歹是個少將處長,就住這種房子?也太給我丟人了。」
說著就喚來總務處庶務科科長,讓他給沈西山撥5000元公款建棟像樣的房子。
張義心說,沈西山照方抓藥,讓戴老闆自己看不過去,主動撥款建房,自己何不照貓畫虎,讓戴春風主動提出藥品、棉紗的問題呢。
這麼一想,張義連忙下車找地方買了一件面料粗糙、線條生硬、剪裁敷衍的廉價西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袖口還有幾根長長的線頭。
將衣服換上,張義興致勃勃地駕車來到軍統局。
到了辦公室,就聽戴春風正在辦公室訓話。
張義不想自找晦氣,連忙問秘書處的毛齊五:
「誰又惹老闆生氣了?」
「於樂醒唄。」毛齊五幸災樂禍道。
聽他解釋,張義才知道戴老闆正對沈西山訓話,原來是他姐夫夥同他哥哥挪用公款被人檢舉了。
於樂醒因為受戴老闆猜忌,被下放到遵義一個煉油廠做廠長,不想如今又出事了。
等了一會,就見沈西山心事重重地出來了,他對著張義點點頭,悶悶不樂地走了。
張義猜測戴老闆可能將處理他姐夫的難題拋給了他,自然是為了考驗。
『伴君如伴虎啊。』
張義心下感嘆著,等毛齊五通報後,立刻走了進去。
「局座。」
戴春風正一臉陰沉地看著文件,頭也不抬地問:「有什麼事嗎?」
「上海實驗區的工作也準備的差不多了,新年來臨之際,我準備組織一系列針對日偽和漢奸的縱火、爆破、襲擊行動,好打擊日偽的囂張氣焰,還請局座批准。」
聽到這話,戴春風一頓,抬起頭來。
在軍統京滬兩區幾近全面塌方的情況下,確實需要一場勝利給哀嚎遍野的淪陷區增添點活力。
「坐,有詳細計劃嗎?」
「計劃正在策劃中,只要局座同意,很快就可以送您過目。」
戴春風辦公室的沙發很軟,張義卻如坐針氈,因為他正思忖著如何將對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件廉價西裝上。
見戴老闆掀開桌上的一個空茶杯,在裡面放了一撮兒茶葉,他立刻上前拎起熱水壺,不經意間就扯動了西裝袖口的線頭,袖口瞬間皺在了一起。
戴春風眉頭一皺,盯著他看了幾眼:
「你好歹是個區長,總得顧點身份嘛,怎麼穿這麼廉價的西裝?」
張義一臉尷尬,心裡卻喜不自禁。
果然,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萬物相生相剋,石頭也有弱點,戴老闆的弱點是什麼?
好面子,講排場。
他連忙叫屈:「局座,不是屬下不顧及身份,實在是現在物價飛漲,棉紗布匹奇缺,想做一件合適的西裝連料子都沒有。」
戴老闆兼任貨運管理局局長,這種情況他怎能不知:
「我也為此發愁呢。」
見成功將話題引導過來,張義思忖著說:
「或許我們可以從上海想想辦法。」
「什麼辦法?」
「與虎謀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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