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廁一行,扶牆進,扶牆出,胖道士氣色蒼白,額頭布滿虛汗。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人都瘦了一圈。
李桃歌伺候人伺候久了,練就不俗的眼力,端來一碗早已備好的熱水,柔聲問道:「好點了嗎?」
胖道士靠在椅子上,癱成爛泥,有氣無力說道:「你這哪是請客吃飯,分明是在謀財害命,早知如此,不如不吃,白瞎了那麼多蒸餅。」
李桃歌呵呵一笑,辯解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吃豆餅,否則不會給你生水喝,給水在前,吃餅在後,命是自己害的,跟我沒有關係。至於謀財一說,先問一下,你有財嗎?」
胖道士用袖口擦著汗水,弱弱說道:「有錢誰會吃豆餅,肉不香嗎。」
李桃歌問道:「既然沒有謀財,也沒有害命,飯也吃了,是否該相面了?」
胖道士翻了一個白眼,說道:「有沒有人性啊,我小命都快沒了,竟然還要拉起來幹活,能不能讓我緩緩。」
李桃歌認真說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吃飽了不相面,你在騙我。」
外面兵卒正在操練,殺聲震天,胖道士嚇了一跳,急忙保證道:「小事一樁,騙你幹嘛,再說跑的了道士跑不了廟,戌時以後到羅漢寺找我。」
李桃歌愣住,好奇道:「羅漢寺不是佛教寺廟嗎?道士住佛廟?」
胖道士顫顫巍巍起身,怪笑道:「佛道一家親,不說兩家話,羅漢寺早就荒廢好多年了,便宜道友那也是積德行善。好啦,我要溜了,趁著蒸餅沒拉完,趕緊回去睡覺,不然一下雪,又該凍得睡不著了。」
胖道士拔腿開溜,跟余瞎子在門口相遇。
一個眼神不濟,一個慌裡慌張。
撞個滿懷。
余瞎子罵了聲晦氣,抽動鼻子,摸著八字鬍,側過身,朝胖道士背影望去,「這人是誰?咱們鎮魂大營好像沒有這麼胖的傢伙。」
李桃歌乖巧答道:「路上偶遇的道士,自稱會算命,只要吃的不要錢,我琢磨著應該不是騙吃騙喝的壞人。」
余瞎子彎下腰,朝胖道士坐過的椅子嗅了半天,皺眉道:「味不對,有股子騷臭氣。」
李桃歌輕笑道:「蹲了半天茅廁,味肯定不對。」
余瞎子啐了一口,噁心的直反胃,膩歪道:「以後早說,不知道老余喜歡聞味?放一個茅廁真君到此,差點沒把哥哥嗆死!」
李桃歌笑嘻嘻賠著不是,余瞎子也不是小肚雞腸,兩人閒聊幾句,牛井突然闖進伙房,急匆匆說道:「桃子,江南要你去鐵匠鋪找她。」
李桃歌壓抑著喜悅說道:「她回來了?」
「趕緊去吧,盡問些不痛不癢的屁話。」余瞎子笑罵道:「生了副俊俏皮囊,真他娘管用,咱銳字營幾百號漢子,光棍占了九成,愣是讓你小子後來者居上,以後結婚生了娃,記得認我當個乾爹!」
李桃歌靦腆一笑,撓頭道:「八字還沒一撇呢,我們只是普通關係。」
「快滾!老子沒功夫聽你瞎白活!」余瞎子按著他腦袋,丟出伙房。
跟老孟在一起廝混久了,說話都有股嗆人的煙油子味。
即見佳人,如踏春風。
少年郎嘴角不自覺翹起,腳步都變得歡快。
如何跟江南說開場白,如何面對百里鐵匠,左腳還是右腳踏進鐵匠鋪,一切都打好了草稿。
萬事俱備。
鐵匠鋪永遠是叮叮噹噹的雜亂,迎接客人永遠是一波波熱浪,有七八位家裡沒柴燒的窮苦人家,圍在鐵匠鋪門口取暖,李桃歌從人群中鑽過去,踏入大門。
百里鐵匠瞥了一眼圖謀不軌的配隸軍小卒,冷聲道:「才送完食盒,咋又來了,莫不是皮癢了,想要錘子幫著敲打敲打。」
貪圖人家寶貝女兒,跟挖去心肝無異,做賊心虛的李桃歌哪敢硬來,趕忙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臉,「百里大叔,我找江南。」
咣!
鐵錘狠狠落下,將菜刀砸成鐵餅,百里鐵匠沒好氣道:「不在!」
「誰說我不在!」
嬌小身影在鋪子裡如蝴蝶穿梭,飛到李桃歌面前,漆黑眸子笑成月牙兒狀,充滿稚氣說道:「桃子哥哥,你來給我送臘八粥了?」
本來在肚子裡打了無數遍的草稿,此時卻不怎麼靈光,望著水潤雙眸,一股腦忘個乾淨,李桃歌結結巴巴說道:「營……營里熬好了八寶粥,給……給你喝。」
小江南噗嗤一笑,如芙蓉初綻,調侃道:「為什麼給我送粥呀?」
李桃歌羞的不敢抬頭,更不敢答話。
我有一斛春,願贈佳人。
這句話只敢埋在肚子裡。
百里鐵匠恨鐵不成鋼,暗罵一句孬種。
將心上人捉弄夠了,小江南拉著李桃歌衣袖,大搖大擺走出鐵匠鋪,「我跟桃子哥哥出去玩,不做飯了,你自己喝風吃雪吧。」
百里鐵匠想攔也攔不住,嘮叨著女大不中留,將憤恨發泄到鐵器上,不知砸壞多少。
出了門,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李桃歌望著昏暗天色,擔憂道:「下雪了,你穿的單薄,不如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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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南抬起下巴,用俏臉接住搖搖欲墜的雪花,兩者同樣晶瑩嬌嫩,轉了一圈又一圈,陶醉道:「其實我最喜歡下雪天,可惜老家只有雨,沒有雪,來到鎮魂關之後,才覺得這裡更適合我。桃子哥哥,我前些天看了本書,書里有詩云,謾摘青梅嘗煮酒,旋煎白雪試新茶,明月上檐牙,咱們去青梅嘗煮酒,白雪試新茶好不好?」
江南出生在江南,那裡煙柳畫橋杏花春雨,有喝茶習俗,且多出文人墨客,讀書蔚然成風,信口吟詩,再尋常不過。
李桃歌摸向錢袋,為難道:「酒倒是有賣的,但找不到青梅,白雪隨處可得,新茶在這個季節買不到吧?」
小江南莞爾一笑,勝似星華,「我就是隨口說說,入冬了,又是西陲邊境,哪去找新茶和青梅。」
口氣嬌嗔,實際心裡暗自歡喜。
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如意郎如此上心,比喝任何美酒都要甜蜜。
李桃歌兜里的碎銀子,只夠買來幾斤廉泉酒,這種沙州特產的劣酒,酒體渾濁,泛著碧青色,遠不如皇城貴人常飲的富平陳春和嶺南靈谷。好在價格便宜,邊塞百姓常用它來驅寒解饞。
賞雪需登高遠眺,才能一覽千里銀裝美景,城內實在尋不到好地方,李桃歌帶江南上了城頭。
按理說,平時百姓不得登上城頭,但執勤的是老孟,見桃子把鐵匠鋪的小美人拐了出來,笑的後槽牙都蓋不住,旱菸袋抽的直冒火星子。
你百里鐵匠不是挺牛嗎?仗著有把子力氣,有身不俗的手藝,對誰都是一副討債模樣。嘿,我銳字營的俊俏後生,把你閨女帶到城頭賞雪,還是光明正大從鐵匠鋪拐出來,有脾氣嗎?
有?
你倒是發火啊。
看你那伶牙俐齒的閨女,回家如何降你。
李桃歌不是老孟肚子裡的蛔蟲,猜不到他為啥一個勁傻笑,只覺得笑的有些瘮人,於是來到一處隱藏視野的拐角,打開尚有餘溫的廉泉酒,用陶碗盛滿,以雪佐酒。
小江南愛說愛動,給李桃歌說著兒時糗事和江南風情,譬如那裡整日陰雨連綿,打鐵都要看老天爺臉色,江南有潤梅三城,那裡的姑娘比花都嬌俏。
別看她一介女兒身,喝起酒來頗有邊塞豪邁氣魄,一口一碗,乾的痛快。
李桃歌靦腆寡言,只聽,不說話,酒碗空了,便給她滿上,當起了稱職的小二。
一個頰染緋紅,映透晚霞。
一個默默含笑,滿目桃花。
不知不覺度過了三個時辰,直至暮色低垂,壇碗乾涸。
李桃歌察覺小江南耳朵通紅,深知西陲的風雪比刀子都鋒利,怕她染上風寒,雙雙走下城頭,來到一處羊館子,要了兩碗便宜的羊雜湯,用來驅散寒氣。
小江南喝了一肚子西北風,實在是凍透了,半碗羊湯下去,身子才暖和了些,「桃子哥哥,你說那個道士,會不會騙你,吃完飯就見不到人了?」
關於早上胖道士的趣事,李桃歌當笑話講給江南聽,至於騙不騙,沒太往心裡去,反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權當積德行善。
李桃歌笑道:「老孟說,江湖裡的騙子都是騙財,他只要吃的,不要錢,我覺得不像。」
小江南嘟起油亮嘴唇,眨著眸子說道:「既然不是騙子,那幹嘛當面不給你相面,非要戌時以後再去找他?」
李桃歌無所謂道:「他說趁著吃飽喝足,要回去睡一覺,戌時以後才醒。」
小江南賊兮兮一笑,「我覺得他是騙子,吃飽喝足後就出了城,讓你個傻瓜等到深夜,最後撲個空。」
李桃歌搖搖頭,「那就不去了,就當是被騙了。」
小江南揚起尖翹下巴,帶有傲嬌神色說道:「那不行,騙你就是騙我,你是笨蛋,我豈不成了笨蛋朋友?只有笨蛋才和笨蛋玩。哼!臭道士,敢羞辱咱們倆,氣死我了!」
小江南越說越氣,粉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聲,湯汁飛濺。
鐵匠家的孩子,從小吃著火爐里的鐵屑長大,即便是女兒身,也絕不是扶風弱柳的病秧子,這一拳威力十足,李桃歌恐怕都招架不住。
慢悠悠擦掉臉上湯汁,李桃歌詢問道:「那該怎麼辦?」
小江南氣鼓鼓道:「現在就去找他!要你們銳字營的兄弟滿城找,問問他為何說你是笨蛋!」
李桃歌心裡嘀咕:只有你在說我是笨蛋,胖道士可沒說半句壞話。
嘀咕歸嘀咕,表面不敢吱聲,要不然自己的下場,恐怕比胖道士都慘。
不等羊肉湯喝完,自己把自己氣到的小江南拉住李桃歌,兩人直奔羅漢寺。
這座寺廟建於百十年前,那會兒天下太平佛教昌盛,有雲遊僧人來到此處,宣揚佛法,傳經解惑,百姓為了表達敬意,籌集香火錢,建了羅漢寺。
後來大寧皇帝重道輕佛,再加上戰火荼毒,寺里的和尚飯都吃不飽,哪還來得及傳經授道,一個個跑到別處謀生。羅漢寺,也就成了荒寺,變為乞丐和流浪漢的棲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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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有位即將大婚的少女在羅漢寺遇害,傳聞那女孩死的時候穿了身紅袍,雙眼無論如何都閉不上,從此以後,有人說深夜經常在寺里傳出夜啼聲,也有人說親眼見過紅袍厲鬼,在那幾年,常常有人在寺里暴斃而亡,傳來傳去,荒寺又變成了鬼寺,乞丐和流浪漢寧願凍死在街頭,也不敢跑到寺里過夜。
兩人聽過這段傳聞,只不過一個在氣頭上,一個唯唯諾諾唯命是從,誰也沒把鬼寺當回事。
當李桃歌推開那扇吱吱呀呀的寺門,風雪穿透肌膚,小江南打了個激靈,回想起了鬼寺的種種傳說,
畢竟是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小女孩,膽子再大,能大到哪裡去?那股替人出頭的豪氣被冷風吹的一乾二淨,陰風陣陣,小江南立刻躲在李桃歌背後,抓住皮襖,瑟瑟發抖道:「聽說那女孩死的時候穿的是嫁衣,又是在子時被人勒死,陰氣最重,假如沒辦法轉世投胎,會變成最凶最狠的厲鬼。桃子哥哥,你……你能打過她嗎?」
李桃歌本來不怎麼害怕,聽完小江南描述,腿肚子緊跟著有些打轉,可在喜歡的女子面前,絕不能表現出懦弱膽怯,於是挺起胸膛說道:「打不過。」
李桃歌很誠實,跟人打架都未逢勝績,更何況厲鬼呢。
小江南立刻泄氣道:「既然打不過,那……咱們回去吧。」
李桃歌正要答應,突然瞅見院子裡有幾具骨架。
在雪色映襯中格外顯眼。
骨頭粗壯,長逾三到六尺,不像是人的屍身,而是牛羊之類的骨骸。
李桃歌帶有疑惑,緩緩向骨架處走去。
一道紅色身影,輕飄飄出現在大殿門口。
距離二人僅十尺之遙。
小江南魂都飛走一半,緊閉雙眼,發出刺耳尖叫,「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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