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憑戰績而言,張燕雲可以稱之為大寧之榮光,沒親眼見過他的人,大概率會把他想像成不怒自威的壯年將領,留著濃密鬍鬚,挺著將軍肚,握有屠龍斬蛟的寶刀,沉默寡言,一諾千金。誰能想到百戰百勝的雲帥,竟然是年輕到過分的公子哥,相處起來有些輕佻,有些不靠譜,有些痞氣,哪裡有一軍主帥沉穩氣度。
李桃歌猶如做夢一般,還是沒把眼前泛起狡詐笑容的傢伙和張燕雲重疊到一起。
荒誕至極。
張燕雲找到爐邊涼透的饃干,塞入口中輕輕咀嚼,搭配度數不低的灌倒驢,那叫一個滋潤。
怎麼也是半個主人,又迎來千金難求的貴客,李桃歌生起了爐火。
還沒暖和起來,鹿懷安派親衛來尋找張燕雲,說是有要事相商,兩人身份聽著差不多,一個是冠軍大將軍,一個是鎮月將軍,實際差了三品七級。
大寧重文輕武,武將品級不如文官,當到頭,不過是從二品鎮軍大將軍,況且已在家臥床多年,再往下,是四路軍主帥,正三品。
張燕雲當屬另類,只聽天子號令,遊走在大寧每一寸國土,與四路軍主帥平起平坐。
安西都護府的大都護見了,也要摟著張燕雲脖子稱兄道弟。
六品鎮月將軍,給他脫靴的資格都不配,居然僅派親衛來相邀,確實有失尊卑。
即便如此,張燕雲還是跟著親衛走了,臨走時,順了最後幾片饃干。
小傘趴在窗邊,看著一行人漸行漸遠,疑惑道:「桃子,你該不會弄錯了吧,他真的是雲帥?我瞅著咋像是騙子呢。」
「如假包換。」
李桃歌癟嘴道:「若不是看到神刀營統領和白鶴許忘機對他言聽計從,我也覺得是個騙子,但事實就是如此,他真的是張燕雲。」
「雲帥幾年前就震懾南部七國,他比咱倆大不了多少吧?這麼一算,十四五就領兵打仗了?」小傘狐疑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奇人異士成名都早,二十歲踏足逍遙境的天才聽過嗎?」李桃歌笑著說道。
「我這輩子,都不會進入逍遙境了。」小傘盯著空蕩蕩的袖口,悵然若失道。
「天下有起死回生的秘術,就有生軀斷臂的辦法,我會幫你找。」李桃歌寬慰道。
「不指望了,一條胳膊照樣殺人。」小傘線條柔和的臉龐浮現出堅毅神色,脾性和長相實在不搭。
李桃歌走出營房,找了把鐵鏟,來到西門,將袍澤遺體從城頭挪到馬車。血肉兵刃和磚牆凍成一坨,十分難以處理,李桃歌又不忍心糟蹋,只能用鐵鏟一點點剝離,躡手躡腳像是對待情人一般。見到小駱駝屍體後,李桃歌眼圈紅潤,喃喃說著是哥對不住你,不僅沒保住你的命,小江南姐姐也走了,這豚皮餅,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放到你的墳頭。
找到了余瞎子遺體,將城牆外的薛四扛到馬車,又找到銳字營幾名兄弟,碼放整齊,李桃歌坐著馬車出了東門,大老遠就能看到孟書奇跌坐在冰天雪地里,吧噠吧噠抽著旱菸,面前躺著死了許久的旺財。
老孟自詡孤命人,只有旺財和他相依為命,這一死,和沒了兒子一樣,李桃歌一陣心酸,走過去輕聲說道:「叔,你咋不進城呢?」
眉毛鬍子結滿冰霜的老孟看了他一眼,「沒死?」
李桃歌蹲下來笑道:「命大,閻王爺不肯收我。」
老孟又望向堆滿屍體的馬車,心有餘悸道:「不敢進城,怕進了城,你們都躺在地上。世間大悲極致,無非是這白髮人送黑髮人,年紀大了,不忍心見到生離死別那一幕,不如守著旺財,陪他最後一程。」
李桃歌撫摸著旺財鬃毛,輕嘆道:「我還以為您在吹牛呢,原來旺財真的有本事,能把您送到西府,還能把您從西府送回來。」
老孟神情恍惚道:「若不是急著趕路,旺財死不了,一千多里地,只用了十四個時辰,冷風冰雪灌入肺里,活生生給凍死了累死了,若非跑這一趟,它至少能活三五年,能跟著老頭子一起走。」
李桃歌動作輕柔把旺財抱到小車,感慨道:「旺財是大功臣,救了咱鎮魂關十幾萬條命,我給它單獨挖個墓。」
「蠻子都破了城吧?咱營房裡都誰死了?」老孟皺眉問道。
「破了,銳字營幾乎打光了,隆校尉,余瞎子,小駱駝,鎮魂大營攏共陣亡一萬五千餘人,幸虧燕雲十八騎來的及時,要不然……整座城會變成死城。」劫後餘生,李桃歌有些後怕。
聽到營房裡有一多半兄弟活著,孟書奇臉色稍稍好轉,嘆氣道:「雲帥是善人,鎮魂關應當給他立碑立傳。」
「叔,您不是去西府求援嗎?咋安西都護府的大軍沒到,反而把燕雲十八騎給找來了?」李桃歌問出了心中疑惑。
「狗日的!」
孟書奇惡狠狠罵了一句,咬牙道:「老子好不容易跑到都護府大門,那看門的府兵說啥不讓進,蓋有鎮月將軍大印的信箋送進去了,遲遲沒有消息傳出。老子急了,在大門跪著,跪了一天一夜,嘴皮子磨破了,校尉都統都沒見到,更別提郭帥,府兵嫌老子礙事,又準備將我壓入大牢。好在雲帥當時在西府,出門時見到一名老卒在雪中久跪不起,問清了緣由,二話不說率領大軍趕赴鎮魂關。當時燕雲十八騎未曾到齊,只有六營人馬,即便如此,雲帥也親赴西疆蕩平蠻子,這份天大的恩德,咱們該如何報答?」
「西府沒讓您進門?」李桃歌愣住。
「要是進了門,見了郭帥,能在路途耽擱這麼久?」老孟搖頭道。
軍情急如火,西府府兵有多大膽子,將傳遞軍情的信使攔在門外,又私自將信使押送大牢?
到底是府兵猖狂,還是西府上下皆是如此?
大寧真的如同老爹所言,病入膏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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