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左右了嘉靖的喜怒,別人眼裡最聰明的帝王,不過是手上的玩偶,嚴嵩曾經這麼認為過,也曾不止一次竊喜。可今天他的想法變了,嘉靖不是提線木偶,而是一頭兇猛而危險的獅子,是隨時會吃人的。
二十年來,嚴嵩在耍弄嘉靖,嘉靖何嘗不是在利用他。雙方就像是魚和水一樣,互相幫襯著,嚴嵩替嘉靖背罵名,無條件支持他修煉長生不老,換來的是嘉靖縱容默許,把天下變成他們攫取財富的工具。
就像獵人和獵犬的關係一樣,雖然二者誰也離不開誰,但是人和犬的壽命是不一樣的。
嚴嵩雖然創造了超長待機記錄,但是他的牙齒不再銳利,奔跑不再迅捷,再也捕捉不到理想的獵物。主人容忍了一次失誤,容忍了第二次失誤,還會容忍第三次、第四次嗎?
嚴嵩心裡一點底兒都沒有,嘉靖最後的警告,不是隨便說說,而是標誌著嘉靖要改變長期以來庇護嚴黨的態度。
雖然之前嘉靖對徐階已經有所偏袒,可是直到這一次,嘉靖終於正式表態了,而且還是在唐毅的面前說,就等於是告訴天下人,嚴家父子的聖眷衰了!
一想到這個結果,嚴嵩就好像被抽空了所有精力,跪在地上,爬不起來。老傢伙是真的怕了,損失了多少黨羽,嚴嵩都不會皺眉頭。只要權勢還在,投靠他的人就會如過江之鯽。
這一點,嚴嵩看得比徐階,比嚴世藩都開,他清楚只要那個人還支持自己,就沒人能動得了自己。
可如今呢,恰恰是那個人要拋棄他了,失去了最大的依靠,如喪考妣,那滋味比起萬丈高樓一腳踏空,還要刺激一萬倍。
真的要完蛋了嗎?
在兒子的攙扶之下,一步步,挨出了玉熙宮,每走一步,嚴嵩的身體都在顫抖,兩條腿好像灌了鉛,步伐格外艱難。
嚴世藩心裡頭嘭嘭打鼓,乖乖,別是老爹撐不住了,萬一他要是死了,自己可真的完蛋了。
好不容易到了宮門外,嚴嵩仰起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日薄西山,就好像他自己一般,雖然還在發光發熱,可是時間已經不多了。
「爹……」
兒子的呼喚,打破了嚴嵩的思索。
「唉,你放心,我還死不了。」
嚴世藩訕訕說道:「瞧您說的,兒子不是擔心您老嗎?」
「你要是真關心我,就少惹些麻煩。」
「爹,不是兒子喜歡生事,實在是唐毅欺人太甚……」
「不要說了!」嚴嵩煩躁地擺手,「世藩,去,把唐毅請來,就說我要和他談談。」
「什麼!」
嚴世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爹是糊塗了吧?和唐毅那小子有什麼好談的,這麼多年,雙方早就是生死仇敵,尤其是剛被狠狠耍了,此仇不報非君子。
「爹,我不知道和唐毅有什麼談的!」
嚴嵩冷笑了一聲,「嚴世藩,你不是自詡天下第一聰明人嗎?連這點手段都看不明白?」
嚴世藩驕狂慣了,實在是想不通,這時候找唐毅,除了認輸丟人之外,還能有什麼用?
「爹,咱們被人家打了左邊的臉,就不要再把右邊的也送過去了!」
「你懂什麼?」嚴嵩把眼睛一瞪,幾十年首輔的威嚴,總算是回來了,「嚴世藩,你要是還認我這個爹,就聽我的!」
老爹的話,不容置疑,嚴世藩五官扭曲,縮成一團,愣了半晌,用力跺跺腳。
「行,我去!」
嚴世藩一扭頭,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急匆匆去追趕唐毅。
看著兒子的背影,嚴嵩用力搖搖頭,露出了難看的苦笑。嚴世藩是個天才不假,只可惜他的天才都在如何撈銀子,還有陰謀詭計上面,把握大勢的本事太差。
要真是自己撐不住了,人家一道命令,就能把他給抓起來。
相比之下,唐毅比起嚴世藩要厲害太多了,一輩子做官,積攢下金山銀山,不如有一個好兒子啊!
嚴嵩帶著落寞,緩緩回到了值房,懶洋洋靠在圈椅上面,一動也不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還在顯示著生命的跡象。
坐了差不多一刻鐘,嚴嵩總算喘上了氣,恢復了平靜。
這時候外面響起扣門聲。
「爹,兒子回來了。」
「進來吧!」
嚴世藩推開了房門,大步流星,走到了嚴嵩的身後,背著手一站,一語不發,好像欠了他幾個億似的。
又有腳步聲音,唐毅從外面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給嚴嵩行禮。
「下官拜見首輔大人。」
「不必不必!」嚴嵩一伸手,「扶我起來。」
嚴世藩心不甘情不願,伸手搭起老爹,嚴嵩親自走過來,拉著唐毅的手。
「狀元郎,這麼多年,老夫早就想找你好好談談,偏偏一直沒有機會。今天的事都怪世藩莽撞。你在陛下面前,網開一面,沒有繼續追究,他才能全身而退。老朽代替世藩,謝謝唐大人的大恩大德!」
「豈敢豈敢!」
對待嚴世藩,唐毅是不假辭色的,可是面對著嚴嵩,就算他再狂妄,也不敢失禮。
首輔可不只權力大而已,更是百官之師,德高望重,哪怕是徐階和嚴嵩殺成了那個樣子,面子上還要過得去。
「元翁,下官不過是就事論事,不敢逾越職分而已。」
「好啊,年輕人要是都能像狀元郎一般,大明中興有望啊!」嚴嵩拉著唐毅,愣是讓他坐在了對面,那可親切的勁兒,就好像是面對自己的子侄一樣,和藹可親。
唐毅反倒是有些不自然,他剛剛是想回家的,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呢!偏偏嚴世藩追出來,說嚴嵩要見他。唐毅雖然不情願,卻也不好回絕,加上他也想聽聽嚴嵩要說什麼。
「狀元郎,你以為老夫是何許人?」嚴嵩突然沒頭沒腦問道。
唐毅忙說道:「元翁德高望重,是朝臣的表率,天下的擔子都在您的肩上,陛下倚重您,百官敬佩您,您就是大傢伙的主心骨。」
「呵呵,不愧是狀元郎,就是會說話啊!」
唐毅羞赧道:「元翁叫我行之就好。」
「嗯,行之,老夫今天就和你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嚴嵩給了兒子一個眼色。嚴世藩急忙去把窗戶門關好,檢查了一圈,才回到老爹的身後。
嚴嵩借著這個時候,觀察了一下唐毅,他身材很高,眉目疏朗,相貌一等一,和自己年輕的時候,有幾分相似。不知道若干年之後,他會不會也變成自己這個樣子?
「老夫知道,天下人不齒嚴嵩的所作所為,可是他們想過沒有,要是除掉了嚴嵩,這世上就能變得好了?都說老夫就憑著寫青詞,就得到了重用!他們也不想想,天下的事情,多如牛毛,東南抗倭,西北御韃靼,賑災,河工,漕運……哪一項是靠著寫青詞能解決的?關鍵還是要有人撐著,東南交給了胡宗憲,交給了令尊唐慎,倭寇就被壓下去了。用對了人,這才是幹大事的第一要義!」
嚴嵩似乎在和唐毅說話,其實是說給兒子嚴世藩的,這些年嚴嵩把用人大權給了兒子,嚴世藩的用人水平的確太差了,才弄得嚴黨青黃不接,後繼乏力,更是缺少治國之才,才弄到了今天的窘境。
「行之,你在地方上做過官,有什麼感受?」
唐毅謙遜道:「下官才做了多長時間,哪有什麼感受,反倒是苦沒少吃,有上頭的,也有下頭的,兩頭受氣罷了。」
「呵呵呵,說得好啊,做官說穿了和當媳婦沒什麼區別,會當媳婦兩頭瞞,說穿了老夫也是個媳婦,不過是輩分高一些罷了。」嚴嵩突然一笑,「行之,從你的身上,老夫倒是看出了令師荊川公的風采,不驕不躁,凡事以大局為重。前些日子,陛下提起過,內閣只有兩個人,要增補大學士,老夫以為荊川公十分合適,不知道你怎麼看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