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望皇上聽臣之言,察嵩之奸,群臣於嵩畏威懷恩,固不必問也。皇上或問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諭以勿畏嵩威。如果的實,重則置以專權重罪以正國法,輕則諭以致仕歸家以全國體……」
嚴世藩眯縫著獨眼,奸笑聲聲,指著這段文字給老爹嚴嵩看,自信十足地說道:「爹,楊繼盛完蛋了!」
嚴嵩揉了揉眼睛,仔細讀了兩遍,突然也笑了起來,雪白的鬍鬚亂顫,眼淚都出來了。
「果然,不光是這小子,老夫要讓徐階也嘗嘗厲害!」
為何一段平平常常的話,就會讓嚴嵩父子如此興奮呢?道理並不複雜,在外人看來,嘉靖避居西苑,不見外臣,所以才會被嚴嵩蒙蔽,我們的皇帝還是好的,只是出了奸賊……
實際上呢,嚴嵩再厲害,至少沒法染指錦衣衛,內廷的諸位大璫也不敢欺瞞皇上,嘉靖又聰明絕頂,根本不可能被騙十幾年,說穿了,就是嘉靖利用嚴嵩替自己挨罵而已。
而楊繼盛提到了「二王」,也就是嘉靖唯二的兒子,裕王和景王,讓嘉靖去問兒子,擺明了說嘉靖不及兒子聰明賢良,往小了說,這是誹謗君父,往大了說,簡直就是在逼迫嘉靖退位!
對於一個剛愎自用到了極點的皇帝,豈能接受!擺渡一嚇潶、言、哥關看酔新張姐
更要命的是或許漫長的大禮議給嘉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對於這一類的問題,嘉靖都喜歡用陰謀論來看待,只要讓皇帝陛下認為是有人指使楊繼盛這麼幹的,那麼人頭滾滾就不遠了。
一想到嘉靖咆哮暴怒,將所有怒火都發泄到徐階的身上,嚴世藩就興奮地手舞足蹈。
「徐華亭啊,徐華亭,你要步你師父的後塵了!」嚴世藩猙獰地笑道:「爹,咱們立刻上書,彈劾楊繼盛和徐階如何?」
「慢著,別著急!」嚴嵩老神在在,輕笑道:「想辦法把這份奏疏的內容散布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嚴世藩轉了轉眼珠,心領神會地一笑:「老爹高明!」
嚴嵩的算盤打得很響,奏疏的內容流傳出去,勢必有清流跟著鬧事,那時候就可以歸結成結黨營私,把反對他們父子的一網打盡。
而且徐階知道了消息之後,身為師徒,他不得不出來庇護楊繼盛,如果他不管,無情無義的帽子扣上,徐階就別想在官場混了。他要是跳出來,就等著承受嘉靖的怒火吧!
「老爹這手放長線釣大魚,實在是高明!兒子這就去辦。」
……
嘉靖三十二年的正月,格外的寒冷,一場又一場的暴雪光顧京師,每天都有衙役趕著車,拖著城外的難民屍體,扔到亂葬崗。
即便是有些善良的商人大戶,拿出糧食衣物,也只是杯水車薪。
本來指望著熱鬧的科舉能轉移人們的視線,可是自從知道楊繼盛上書之後,他的奏摺內容被越來越多的士子知道。
大傢伙雖然不敢明著說什麼,可是暗地裡紛紛為楊繼盛叫好!
尤其是東南的士子,他們更是群情激奮,倭寇在南方殺戮搶掠,天子腳下的京城也被蒙古人荼毒,百姓就像蒿草一樣死去,堂堂天朝到底是怎麼了?
楊繼盛說的沒錯,是出了奸臣!
而最大的奸臣就是首輔嚴嵩!
不少士子相互串聯,暗流洶湧。
而事情又在正月十一這一天達到了頂峰,朝廷派出了錦衣衛,凶神惡煞一般,衝到了楊繼盛的住所,包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楊繼盛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身著白衣,昂首闊步,走到了他們的面前。沒有憤怒,沒有膽怯,只是坦然直面。
可越是如此,囂張跋扈的錦衣衛面對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然怯懦,竟然退步!
楊繼盛只是淡淡說了句,「諸公若以今日之勇,對待俺答倭寇,何愁天下不安,百姓不寧!」
一句話臊得所有人老臉通紅,都不敢抬頭直視楊繼盛尖銳的目光,領頭的只能低聲說道:「上峰有命,不敢違抗。」
說完,就將楊繼盛鎖起,押解到了錦衣衛。
眾目睽睽之下,又一個忠貞之士被奸黨陷害,悲憤的情緒在所有人心中瀰漫,大傢伙都把目光落在了大學士徐階的身上,身為天子寵臣,楊繼盛的恩師,都希望他能毅然站出來!
「師相,不能再退讓了,楊椒山彈劾嚴賊,哪一條不是確有其事?倘若楊繼盛死了,這天底下就再也沒有敢對抗嚴黨的人了!」張居正悲憤地說道。
他不僅為同科好友傷心,更為徐階的冷漠感到失望。
實際上徐階在內廷也有眼線,只比嚴嵩晚了一個多時辰,他也拿到了楊繼盛的奏疏。可是幾天下來,徐階一直都沉默不語。
就算楊繼盛被抓,他也不發一言,骨子裡的寒冷讓人絕望,讓人瘋狂!
天地君親師,師徒如父子。
這可不是一句空話,身為師父,不保護徒弟,乃是被萬眾唾棄的,張居正一度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師父?
「唉!」沉默的徐階終於長嘆一口氣。
「叔大,你是想遂了嚴黨的意思,讓陛下把為師打成朋黨,讓所有人都跟著完蛋嗎?」
饒是張居正智謀百變,此時也是一陣愕然。
從去歲開始,嚴黨出手拿下聶豹,接著又逼退了禮部尚書歐陽德,徐黨和心學一脈在京的勢力嚴重衰退,就剩下徐階苦苦支撐,其他人的處境同樣不好。晉黨的領頭人,兵部侍郎楊博再度出鎮九邊,名為對抗韃子,實際上也是屯田避禍。
如今嚴黨一家獨大,呼風喚雨,所向睥睨。這時候跳出來和嚴黨斗,絕對是九死一生,任何聰明的政治家都不會如此!
但是理智歸理智,感情歸感情,張居正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冷酷到了極致的無情。
此時,突然管家前來稟報,說是陛下宣召。
徐階仿佛彈簧一般,霍然而起,該來的總會到來,急忙換上官服,向著西苑趕去。臨走之時,他拍了拍張居正的肩頭。
「為師會囑託陸炳的!」
這句話簡直就是臨終關懷,直接把張居正打落到了谷底,他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對王世貞,如何面對楊繼盛?
……
徐階無暇顧及弟子的想法,他一路匆匆,趕到了西苑,麥福麥公公早就等待多時。
「徐閣老,主子剛剛召見了嚴閣老,您可要悠著點。」
「多謝公公提點。」
徐階面無表情,進了精舍,向嘉靖行禮已畢,自覺站在了嚴嵩的身後,宛如小吏一般。嚴嵩的壽眉挑了挑,沒有說什麼。
嘉靖看了看徐階,突然冷笑道:「徐閣老,大年三十,又出了個狂犬吠日的畜生,把朕的江山說的一錢不值,還說嚴閣老是最大的奸佞,讓朕殺了他,你說朕該不該聽他的啊?」
從嘉靖冰冷的語氣之中,徐階感到了徹骨的寒冷,他很清楚楊繼盛保不住了,也不能保!轉瞬之間,徐階就做出了選擇。
「幾十年來,陛下敬天修德,大明中興,百姓安居樂業,縱使有些許毛賊,也不成氣候。嚴閣老宵衣旰食,為了江山殫精竭慮,微臣看在眼裡,愧不能比。嚴閣老乃是本朝柱石重臣,豈能斬殺?臣以為應當立刻將彈劾之人交由三法司治罪,以正視聽。」
所謂三法司,就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雖然這三處都是嚴嵩的人在把持,但是畢竟身為文官,多多少少要講些情面,總比錦衣衛的黑牢要好,這也是徐階唯一能爭取的。
嘉靖不動聲色,看了看嚴嵩。
「嚴閣老,你怎麼看?」
「啟奏陛下,徐閣老大義滅親,老臣頗為佩服!」嚴嵩把「親」字咬得很死,語氣中不免嘲諷。
「老臣身為首揆,被彈劾乃是家常便飯,早就不在乎了。只是此次彈劾之人,竟然假傳親王之語,攻訐老臣,老臣惶恐不已。」嚴嵩說著跪伏在地上,老淚橫流。
「裕王、景王居於深宮,賢德之名,天下皆知。他們何以能知曉老臣奸佞,真不知是何等喪心病狂,竟然為了陷害老臣,攀扯親王,有辱皇家威儀,老臣實在是罪該萬死!」
嚴嵩哭天抹淚的一番話,聽在徐階的耳里,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震得他渾身發抖,幾乎摔倒。
論起政務嚴嵩不成,可是捕風捉影,誣陷忠良卻是頂尖的。一句隨便的言語竟然被發揮到了極致,他明著說楊繼盛是假傳捏造,如果徐階不反駁,那楊繼盛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反駁了呢,那結果更糟,就代表真有其事,嘉靖從來不缺乏聯想力,二王怎麼會知道,肯定是有人告訴了他們,那誰和藩王結交呢?不用問,就是眼前的徐階!
大臣結交藩王,想幹什麼,還不是要改朝換代,另立新君,再看楊繼盛的奏疏,正好戳中了嘉靖的軟肋,徐階死定了!
事到如今,徐階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只能拜伏在嘉靖面前,渾身顫抖,「微臣懇請陛下聖斷!」
嘉靖掃了一眼徐階,不由得失望,這傢伙也太軟弱了吧?這麼容易就拋棄了學生?嘉靖突然把袖子一甩,一份奏疏落到了嚴嵩的面前。
「嚴閣老,你看看這個,看完之後,朕想要一個解釋!」
嚴嵩揉了揉眼睛,看著面前滿是圖畫的奏摺,徹底傻眼了,這是唱得哪一出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