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要成親了?」田永驚訝道:「是劉嬸給大當家相看了嗎?」
他對這件事還是很關心的。
名叫鐵柱的民壯卻是搖了搖頭,說道:「大當家就是和那個女兇徒成親。」
「怎麼會這樣?」田永十分不能理解……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連夜操辦婚事當然算是非常倉促。
王笑聽著他們談論鐵豹子要與張嫂成親之事,也稍有些感慨。
還真是雷厲風行,相比起來,自己在這種事上就顯得婆婆媽媽了……
如果看管王笑的是個小姑娘,他大概會想方設法哄騙對方把自己放了,偏偏是兩個小男孩。
兩個小男孩顯然更喜歡去看別人成親,而不是守在這裡跟個大小伙子說話,說話能有多大意思?
喬阿良和田永也不再關心王笑,興致勃勃地就往外跑。
一聲輕響,柴房的門又被關上。
「居然成親了?有趣。」王笑低聲自語了一句,搖了搖頭。
——還說自己是她兒子,結果成親了也不帶上兒子觀禮,塞外女人就是不知禮數。
他坐在地上,閉上眼繼續養精蓄銳。
前段時間確實很累了,難得能歇一歇,也好。
至於脫身……現在基本已經算是脫身了,倒也不急在一時。
~~
喬阿良和田永跑到大堂,只見到處燈火通明,寨子裡的人紛紛也聚了過來。
鐵豹子讓人把所剩不多的酒、曬好的臘肉、果乾等東西全一股腦地端了出來。
倒也沒有更多花哨的布置,也不給張嫂解綁,畢竟這女人太能打,找了條紅布往她頭上一蓋,一場婚事便操辦起來。
亂鬨鬨的吵鬧聲在堂上響起。
「啊?臘肉都拿出來了?先生們說這是備著過年的。」
「過什麼年?大當家成親,要是一點酒肉都沒有像什麼話。」
「樂班呢?沒有樂班咋成?」
「兵荒馬亂的,哪還有樂班?」
「前陣子逃難來的人里不是有個老頭帶著二胡嗎?快去找來。」
「俞叔到了沒有?俞叔是專門管婚喪事的……」
張嫂被綁在那,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對話,心中惱火不已。
奈何她什麼也看不到,眼前只有那紅布朦朦朧朧。
又有小孩圍著她喊著「新娘子、新娘子」,吵得人頭暈。
不多時,忽聽二胡聲響起,各種吹拉彈唱的聲音接踵而來,氣氛愈發熱鬧。
她能感到人群很歡快。
就好像小時候在草原上,族人圍著篝火唱著歌聚會,那是她這輩子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自從族人戰敗,她似乎二十餘年未曾再有過這種聚會了。
「一群土包子,都要亡國了還這麼鬧騰。」她心想。
鬧了許久,人群又是一陣歡呼,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唯,興禾二年歲次五月十三,謹以珍酌時饈恭賀誌喜……」
那聲音極是悠揚,比草原上牧民的嗓音也不差,讓張嫂心神恍惚。
「蓋聞。易正乾坤,夫婦為人倫之始;詩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是以,鳴鳳鏘鏘,卜其昌於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於百年……」
「好!」
「今,鐵大才世澤貽芳、張氏繡閣名姝,允稱璧合珠聯之妙,克臻琴諧瑟調之歡,結此鳳儀之好……」
「好啊!好!」又是一陣歡呼。
堂中大部分人根本聽不懂那老頭的賀詞。反而是張嫂這個關外細作受過訓練,至少比鐵豹子有學識。
她還是頭一次被人稱作什麼『繡閣名姝』,縱是她心志堅毅,也不免害臊。
——名姝個屁!老娘是草原上騰飛的鷹,是大清的巴圖魯。
「一拜天地……」
看著鐵豹子和張嫂牽著紅繩拜了天地,喬阿良瞪大了眼。
一開始,他真的很捨不得那些臘肉和果乾,但漸漸地,這種歡騰的氣氛讓他覺得……很值。
屯著吃食當然也是為了活下去,但如果沒有這些樂器彈奏出來的聲音、沒有大家聚在一起的熱鬧、沒有歡聲笑語……那,活一百年也只活著。
喬阿良還沒有完全想通這些道理,他就覺得參加了鐵豹子的婚禮,大家就更像是家人了。
他再也不害怕這個大當家了。
這大概就是俞爺爺說的「婚姻乃王化之源」吧。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喬阿良捧著手用盡全力大喊道。
……
「送入洞房!」
隨著這一聲喊,眾人又是高呼起來。
張嫂被人抬著,放到一個房間在榻上坐下,可惜身上的繩子依然綁著。
熱鬧漸漸散去,鐵豹子送走了最後一撥人,在她身邊坐下。
「你放心吧,老子以後會待你好的。」鐵豹子如是說道。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老子還會待你兒子好的。」
張嫂沒心情理會這蠢材,只等他給自己鬆綁。
「你放心,老子行走江湖,最重諾言,說話算話。」鐵豹子卻還在說。
他喝了些酒,雖沒醉,也變得囉嗦了些,在張嫂膝上拍了拍,嘆了口氣又道:「我們都年數不小了,成了親,以後相扶相持。你嫁過人,老子也成過親,那是年輕時爹娘給我說的,後來,娃兒和他娘走了……十五年了,老子一個人熬過來,直到今天見了你……嘿,夠勁。」
張嫂道:「你把我的繩子鬆開。」
鐵豹子於是矮身把她腳上的繩子解了。
張嫂活動了一下腳踝,又把手抬了抬。
「這個也解了。」
鐵豹子卻是道:「老子不解,你功夫太高。等你從了老子再給你解。」
張嫂大怒。
——好你個土包子,以為你蠢,原來精明勁用在這地方……
~~
今天已經晚了,也沒有鬧洞房。
喬阿良和田永頗覺有些失望。
兩個小男孩趴在院牆上,向鐵豹子的屋子看著,只見外面一排人守著,似乎是怕那個女人跑了。
突然,屋內傳來一聲巨響。
「嘭!」
外面的民壯嚇了一跳,接著便聽鐵豹子喝道:「都別進來!老子搞得定!」
屋中「嘭嘭嘭」的聲音響個不停,動靜極大。
喬阿良聽得驚慌不已,向田永問道:「洞房是這樣的嗎?」
「啊,我也不知道。」
「那不得把物件都砸壞了?這得多費家當啊。」
「就怕大當家出事。」
兩個孩子趴著看了好一會,兩顆心高高懸著,都替鐵豹子擔心起來……
~~
一夜無話。
或是有話但也不好明言。
次日,田永與喬阿良早早就起來,跑到馬廄附近探頭探腦地看著。
「鐵柱哥,昨天那女人帶來的兩匹馬呢?」田永問道。
鐵柱正在割飼草,聞言笑罵道:「什麼那女人這女人,她是俺的大嫂子了。」
「是是,大嫂子。那,大嫂子的兩匹馬呢?」
「那可是好馬,俺帶你們去瞧瞧?」
「瞧瞧。」
三人向後面走去,田永又問道:「鐵柱哥,虢國公王笑到底是誰啊?」
「那是楚朝的駙馬爺,當朝的名將,據說是親手斬了奴酋的首級。」鐵柱應道,他知道的也不多。
「那他是什麼樣的人啊?」
「能是什麼樣的人,你想啊,能斬奴酋,那不得比我們大當家還要壯。腰應該有這麼粗,滿臉鬍鬚,使一柄丈八長矛……」
「哦。那大嫂子的兒子不會是虢國公嗎?」
「那太年輕啦,細皮嫩肉的公子哥怎麼會是國公?」鐵柱理所當然道:「國公是什麼知道嗎?看到平常我們大門上貼的門神了嗎?盧國公程咬金、翼國公秦叔寶!多威風、多嚇人,那才叫國公。」
喬阿良大聲道:「我知道程咬金,半個路殺個程咬金!」
一大兩小三個人晃晃悠悠到了馬廄,只見排著三十幾匹,田永看了看,根本就認不出是哪兩匹。
還是鐵柱牽了兩匹出來,道:「就是這它們。」
田永定眼看去,果然看到馬腚上原本有的印記被剃掉了,腚上又長出了短短的新毛,看不出原來印的什麼字樣。
「鐵柱哥,我能不能看看它們的蹄?」
「那可得小心點,就你這小身板,別被它一腳踹死了。」
鐵柱說著,拿了飼草餵馬,拍著它們的脖子勸它們坐下來,這才小心翼翼捧起馬蹄來看。
田永和喬阿良湊著腦袋過去。
「一,二,三……真的是兩邊各五個釘孔!」兩人驚呼一聲。
田永喊道:「那真的是虢國公王笑!不好了,大當家娶了個建奴細作……」
「不許胡說。」鐵柱在他頭上一拍,罵道:「笨小子,大當家怎麼會娶建奴細作?你別瞎扯。」
「真的……」
「少放屁,大嫂子說話比俺都利索,不可能的。她那兒子是瘋的,你們兩個笨蛋被騙了。滾一邊去。」
田永和喬阿良見鐵柱不信,急得滿頭大汗,跺跺腳,轉頭就向柴房跑去。
「嘿,兩個小笨蛋。」鐵柱搖了搖頭,笑了笑。他也懶得理他們,繼續餵馬。
~~
田永和喬阿良氣喘吁吁跑到柴房,推開門。
「虢國公,我們看過了……」
他們定眼一看,卻見柴房裡空無一人。
「咦,人呢?」
~~
王笑被帶到一間屋裡。
屋子陳設也簡單,桌子上擺著兩道小菜,分別是蘿蔔和青菜,還有三碗粥。
他站了一會,只見鐵豹子和張嫂從門外走進來。
外面還站著一排民壯。
王笑目光看去,發現張嫂今天很不一樣。
怎麼說呢?
不太好說……
張嫂感到王笑的目光似帶著調侃,又有些惱怒。
但她現在也發作不了,因為她手還是被綁著。
鐵豹子腰上插著火銃,臉上有好幾道淤青,表情卻是春風得意,大咧咧地看了王笑一眼,又對張嫂道:「看,他好好的。你既然成了老子的人,也別想著跑了,總之老子一定照顧好你們母子。來,吃飯吧。」
說著,他伸手就解下王笑嘴裡的破布。
雖然昨夜張嫂又對鐵豹子交代了一番,但還是擔心王笑會揭穿自己。此時很緊張、也很警惕,背都微微有些弓起來,像是待發的箭隨時都要射出去。
王笑卻並未想她想像的那樣馬上辯解,而是笑了笑,笑容很讓人不安。
「你們倆好上了?」
「哈哈哈!」鐵豹子一聽,極是暢快,大笑道:「不錯!你不用馬上就叫我『爹』,日時還長,我們慢慢了解。」
「也是,時日還長,慢慢了解。」王笑瞥了張嫂一眼,眼神帶著調侃,又向鐵豹子道:「一起吃飯是吧,替我把繩子解了。」
鐵豹子下意識地就給王笑解了繩子。
接著他一愣,心道這小子語氣跟吩咐下人似的,自己為啥就聽了呢?
——哦,娘子說得不錯,這個兒子果然是扮國公扮上癮了……
「哈哈,你可別想跑。」鐵豹子按著他在位子上坐下來。
「放心,沒想過要跑。」
王笑鬆了松筋骨,也不客氣,坐下來便拿起一碗粥吃。
張嫂不由道:「你不給我鬆綁?」
「不能松,你太能打。沒事,我餵你吃……」
鐵豹子給張嫂餵飯的場面並不好看,王笑邊吃邊看,倒也能吃得下飯。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鐵豹子問道。
「王笑。」
張嫂眼皮一跳。
鐵豹子卻是哈哈一笑,道:「這孩子果然是魔怔了……好好,你就是王笑,行了吧?」
「你不信我?」
「我信你。」鐵豹子應了一聲,卻是又拍了拍張嫂的手,很是疼惜的樣子,「你不容易啊,一個人帶著瘋兒子,放心吧,以後有我。」
王笑搖了搖頭,不以為意地又笑了笑。
相比起來,張嫂顯然比他緊張得多……
喬阿良和田永急匆匆地跑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面。
喬阿良很不能理解,為什麼虢國公不揭穿那個建奴細作?大當家還能和他們一起飯?
「大當家,他是虢國公王笑,是被這個細作擄來的!」
小男孩脆生生的聲音迴蕩開來,擲地有聲。
鐵豹子捧著碗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笑道:「你們兩個蠢小子,人家說什麼你們就信。」
「不是的!」田永喊道:「他說的沒錯,他們是從濟南來的,那兩匹馬的蹄鐵上兩邊各五個釘孔,只有山東才能造出這樣的蹄鐵,他是被她從山東劫來的!這是國公爺,這是細作!」
張嫂心中大驚!
她把王笑的信印和衣服都丟掉了,算定王笑沒辦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但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
但接著,鐵豹子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道:「兩個笨蛋,誰說只有山東的蹄鐵兩邊各五個釘孔?到處的蹄鐵都是那樣的,你們被騙了知道嗎?」
「啊?」田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
張嫂鬆了一口大氣。
喬阿良大失所望,轉頭看向王笑,問道:「你真的不是虢國公?你真的是瘋子?」
王笑放下手裡的碗筷,好整以暇地說道:「小朋友,有時候不是大多數人認為的就是真相,你要學會自己去鑑別。」
「但是你騙了我們啊!你怎麼能這樣?」
「不然我要怎麼證明我就是王笑?他們都認為我是瘋子啊。」
喬阿良看著他的眼睛,忽覺心中一顫,若有所悟。
——原來瘋子就是這樣的啊。
鐵豹子轉頭看著王笑,目光忽然鄭重起來,緩緩開口說了一句。
「你小子,把碗裡的飯吃乾淨,這年頭種點糧食不容易。」
張嫂看著這場面,一顆不安的心才落了回去,心中暗想:「果然,關內人全都是傻子,怪不得能被我們大清打成這個樣子。」
但她自然也明白,這樣能瞞得了一天兩天,不可能一直瞞下去。
卻見王笑又拿起碗把飯粒吃乾淨,又向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滿是居高臨下的戲謔。
「緊張嗎?當年我孤身困於盛京尚且能脫困。如今在這中原大地上,你想擄走我看來是不可能了。」
張嫂臉色一僵,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道:「傻孩子,你又在說胡話了。」
王笑給她夾了塊蘿蔔,又笑道:「看著吧,現在情況變了,你就像是玉兒派來保護我性命的人。」
「玉……玉兒?」
「唔,就是你家娘娘。」
張嫂一愣,喃喃道:「我苦命的兒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
「這孩子病得是不輕。」鐵豹子嘆息一聲,拍了拍張嫂的肩,道:「老子會請大夫治好他的……」
~~
喬阿良垂頭喪氣地出了鐵豹子的院子,嘆了一口氣。
他不在乎什麼虢國公不虢國公,那對他而言太過遙遠了。但他本來以為自己能捉住一個建奴細作,沒想到是這樣,不由大失所望。
田永卻一直低著頭沉思著。
「你在想什麼?」喬阿良問道。
「我在想,那人好厲害啊。」田永讚嘆道。
「什麼好厲害?」
「馬蹄鐵兩邊各五個釘孔,這事很多人就不知道,連鐵柱哥天天餵馬都沒注意過。但他卻能想到利用這一點來來騙我們,這不厲害嗎?」
田永說著,想了想,又道:「要不是大當家成親了,現在我們也許已經放走他了。」
喬阿良「啊」了一聲,又問道:「有多厲害?比孫先生還厲害嗎?」
「阿良,如果換作是你,大家都認為你是瘋子。你要怎麼辦?」
「當然是告訴大家我沒有瘋啊……」
喬阿良話到一半,才發現這事情還真是很難證明,嘟囔道:「那你還是覺得他不是瘋子嗎?」
田永道:「我不知道,但這麼厲害的人要是一個瘋子就太可惜了。」
「你想怎麼做?」
田永想了想,頗為堅定地說道:「我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
他話音未落,忽聽寨中有人大喊道:「不好啦!有大股的潰軍殺過來啦……」
喬阿良和田永一驚,慌慌張張向外跑去,只見鐵豹子已大步跑到校場,集結民壯。
兩個小男孩連忙跟到隊伍里,卻被人趕了出來。
「你們兩個小的跑來添什麼亂?!還不去躲起來?」
「我們要和你們一起保護寨子……」
「滾一邊去!」
眼見隊正生氣,喬阿良和田永也不敢再添亂,只好又跑到瞭望塔上看。
只見鐵豹子領著人出了最裡層的一道寨門,圍著寨子布好陣型。
不多時,遠處有一群潰兵烏泱泱地向這邊衝殺上來。
這邊民壯被先生們和二將軍帶走了大多數,如今只剩下一千餘人。潰兵卻是聚集了近三千人。
兩邊陣勢相比,寨子顯然處在弱勢。
「殺啊!」
廝殺聲猛然響起,潰兵揚刀便向這邊衝鋒。
寨子裡弓箭並不多,稀稀落落的箭雨射過去之後,兩邊人馬轟然撞在一起。
這算不上什麼大戰。
但比起戰場交鋒,雙方都很拼命。
一方是為了保衛自己的糧食和田地,一方是為了搶奪口糧。都是只有打贏了才能活下來。因此白刃相搏,十分慘烈。
喬阿良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緊張地臉色煞白。
「田永,怎麼辦啊?我們該做些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