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寧完我嘆息一聲,道:「在真定遇到王笑,我原本的親衛損失慘重。這些都是真定歸降的神武右衛兵士。」
佟盛年目光落處,那些兵士紛紛低下去,站得也是歪七扭八。
「我看這些降兵戰力不高,寧大人還只帶著他們南下怕不安全吧。」
「無妨的,我帶了兩千人進城。」
佟盛年過來前就得到了消息,此時聽寧完我主動說了,反而不以為意地點點頭,邀請寧完我往城中的酒樓聊天。
滄州城這兩年經歷戰火,要逃難的百姓早都逃了。但也有些人難離故土,依舊選擇留下。反正這世道,人如螻蟻掙扎,去別處也未必能活下來。
從酒樓向外看去,蕭條的大街上過往的行人大多還是保留著漢人衣冠。連許多降兵也沒剃頭。
佟盛年一邊說一邊倒酒,道:「我大清剛定鼎燕京,攝政王令燕京城內軍民薙髮易服,然而此舉引發了極大的反抗。京東三河那些蠢民更是起事復叛,呵,說來可笑,楚、瑞兩朝還在時也未見他們如此反抗。」
「這些人向來是如此鼠目寸光,事到臨頭才知道動。」
「哈,寧大人這『事到臨頭』四字用得有趣。」佟盛年嘆道:「當時局事未穩,攝政王急著南下平定楚孽,暫令漢人不必薙髮易服,以免生亂。如此一來要降服楚瑞官兵雖然阻力減少不少,但難免會混入些奸細。」
說到這裡,他把酒杯推至寧完我面前,盯著他的表情,語氣放緩,又道:「我聽說,寧大人帶來的軍中,也有大半人沒有剃髮。」
「是啊,真定初降,不敢強令這些人剃髮。」寧完我嘆道,「想必等形勢穩定下來,還是該讓漢人剃髮易服。這事先帝也說過了,金太祖、金太宗法度詳明,至金熙宗和完顏亮之世盡廢之,耽於酒色,盤樂無度,效漢人之陋習。」
「仿效漢人衣冠,此亡國之道。故而先帝在時,招降漢人,皆令剃髮。」
佟盛年聞言點點頭,贊道:「寧大人還是如此為我大清考慮啊。」
他心裡有些譏嘲,暗道寧完我本來就是漢人,為大清效力起來居然比滿人還要積極……深鄙之。
至於佟盛年,已然完全認為自己是滿人「佟佳氏」了。
雖然別人不這麼看。
「這次在真定,寧大人與王笑交手,有何感受?」佟盛年又問道。
「王笑此賊,不過爾爾。」
「哦?」佟盛年眉毛一挑,道:「我還未見過他,卻也久聞其名,沒想到寧大人另有看法。」
「楚朝立國近三百年,自有積累,只是楚帝德薄,故而分崩離析。但總有那麼一撮老頑固擁在王笑身邊,妄圖對抗我們大清。王笑能勝,非是其個人之能耐,只是以楚帝之婿的名頭聚集了楚朝餘孽,這些人殊死抵抗,如病入膏肓之人的迴光返照。」
佟盛年聞言哂然一笑,笑道:「原來如此……」
兩人小酌了幾杯之後,一名兵士小步跑上酒樓,對佟盛年低聲密語了幾句,佟盛年點點頭,向寧完我道:「如今攝政王大軍與楚孽鏖戰正激,糧草輜重都在滄州。我與衍禧郡王人手不足,不如佟大人留下來幫忙處理些文書吧。」
「這……主子剛才吩咐,讓我去向睿親王稟報真定之事。」
「不急,真定之事,我自然會派人去詳細說明。」佟盛年道:「從真定城逃到滄州的可不止寧大人一個。」
寧完我的眼皮不易察覺地跳了跳,笑道:「竟然還有人逃到了這,可謂是我的患難之交啊,是誰?」
「等一會到了衙門,寧大人自然會見到。」佟盛年道:「對了,寧大人你帶來的那兩千人,我已讓人安置到各個城門幫忙守衛。」
寧完我一愣,抬手指了指佟盛年,笑罵道:「佟大人剛才還和我說『忙得過來』。」
「我特意來請寧大人幫忙,接下來自然會忙得過來。」佟盛年亦是開懷一笑,「你吃了我的酒,可不能不領我的情。」
寧完我笑容愈盛,道:「原來這是佟大人的鴻門宴。」
佟盛年忽然神色一斂,忽然嚴肅起來。
氣氛一凝。
寧完我眼邊的皺紋皺得更深了些,卻聽佟盛年鄭重其事道:「寧大人你注意一些,我姓『佟佳』。」
「哈哈,是下官冒昧了,冒昧了……」
~~
兩人小酌了一會,離開酒樓往衙門走去,現在滄州府衙已經被羅洛渾占了。
寧完我落後佟盛年幾步,盯著佟盛年辮子眼中滿是思量。
他知道對方在懷疑自己,因為這次喝酒,佟盛年居然一句都沒提自己的立場問題,若是以往,應該警告自己不該和睿親王一系走得太近才是。
真定還有別人逃到滄州?那該馬上告訴那人,有些說辭該改一改才對……
寧完我目光一轉,稍稍掃視了一眼自己的親衛,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派人回營房說一聲。
下一次,佟盛年轉過頭,道:「寧大人,你軍中竟還帶著幾個文人,我已讓人帶來了,正好幫忙我們處理公務。」
寧完我轉頭看去,只見一群清兵帶著六個漢人書生打扮的文人過來。
「這是真定府招降的吏員,對我們大清忠心耿耿,因此下官便把他們帶著。」
「是嗎?」佟盛年一轉頭,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走上前幾步,眼中泛起嘆贊之色,問道:「倒是一表人材,但你年紀輕輕的,也是吏員?」
寧完我眯了眯眼,藏在袖子裡的手擺了擺,卻不敢拿出來。
被佟盛年盯著的年輕人看樣子不過十八歲左右,臉上還帶著血污,但身上的氣質確實出眾,此時被問了,拱手道:「稟大人,學生不是吏員,乃是真定縣尉之子。」
「哦?叫什麼名字?」
後面的寧完我腋下驚得出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別再說了啊,真定府還有別人逃到滄州……
然而來不及了,那年輕人已然應道:「學生,蘇簡。」
「蘇簡?這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佟盛年沉吟了片刻,一時卻想不起來……
~~
佟盛年回到自己的公房,派人去找了一個人進來。
不一會兒,真定知府黃玉光輕手輕腳地進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連呼吸都放輕了。
「蘇簡此人,你可認得?」
黃玉光一愣,道:「就是這個蘇簡,放了王笑進真定府。當夜下官逃出城時,聽到城中有許多人大喊著迎王笑者,蘇簡是也。大人,這是個楚朝餘孽啊!」
「如此說來,寧完我也知道蘇簡是叛逆?」
「寧大人……應該是知道的啊,楚軍破城門時他就在城樓,沒有理由不知道才是。」黃玉光低聲道:「大人,我早就覺得奇怪了。破城之時,寧大人是最先跑的,等下官逃出城時,寧大人已跑了許久,怎麼會比下官還晚了好幾天才到滄州?」
這也是佟盛年對寧完我起疑的地方。
他卻也沒有斷定寧完我就是有問題,只是感到奇怪,因此今日特地去試探了一番。出于謹慎起見,他還特意把寧完我帶來的兵馬分散開看管起來。
此時聽了黃玉光說了真定府的詳情,佟盛年不由沉吟起來。
「他帶著一個叛逆入城,是為了什麼?」
「大人,不如馬上把寧完我捉起來?」黃玉光提議道。
「胡鬧!」佟盛年叱道,「寧完我在天命年間就投靠太祖皇帝,是最早投效的遼東漢人,論資歷不比范大人淺,又是先帝心腹,當此時節若無確鑿證據就動他,我大清多少漢臣要人心惶惶。」
「是下官愚昧。」
佟盛年冷冷掃了黃玉光一眼,心道是不是蘇簡放王笑進的真定府也未必可知,也許是別人打著他的旗號,事情沒問清楚前還是不動寧完我為宜。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一個問題。
寧完我為什麼敢這麼堂而皇之地帶一個叛逆入城?
還有,進了滄州城這個「蘇簡」真是蘇簡嗎?如果不是,那是誰?
想到這裡,佟盛年瞬間警覺起來。
「你偷偷去看一看,寧完我身邊那個蘇簡是不是真的,還有,他帶來的那些兵馬也去辨認一下,看看其中還有沒有楚朝餘孽?」
「是……喳!」
~~
寧完我翻開公文,皺了皺眉,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腋下的衣物已經濕了一片。
一抬眼,只見那個自稱蘇簡的年輕人已經進了公房,也不關門,就那麼大大方方走了進來。
寧完我馬上站起身,低聲道:「怎麼辦?佟盛年已起了疑心,我們的人手都被他分散了。」
「是啊。」
「國公你不該自稱是蘇簡的啊!」寧完我更著急起來,「這滄州城內還有從真定府逃來的人,要是把蘇簡做的事一說,或者認出你來,事情就完了……」
他面前那所謂的蘇簡赫然是王笑。
王笑聽了他這句話,反而笑了笑,像是聽了寧完我說的這個消息之後反而安心下來。他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道:「無妨,我們今夜就動手了。」
寧完我一驚,道:「今夜?!但眼下我們都被拘在這裡,根本就打探不到城中的兵力布局,火藥庫、武備庫的位置也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寧完我又是一愣,心道你這才入城多久?
他一想,恍然明白過來,王笑這是已提前派了人手進城打探消息。
「但,我們的人手都被分散看管著,我們連衙門也出不去,如何聯絡人手?」
「已經在聯絡了。」王笑隨口應了一聲,拿起桌上的公文看起來,倒也十分認真。
寧完我並不傻,反而十分聰明,只低頭一想就明白過來。
王笑為什麼要冒充蘇簡,隨便編一個名字不好嗎?
除非,「蘇簡」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暗號,用來聯絡城中的眼線。
如果沒有佟盛年,王笑很可能直接動手。但遇到佟盛年這種疑心病重的人,恰是「蘇簡」這種有點風頭的小人物既能讓他調查,卻不會馬上動手……
寧完我想到這裡,發現和王笑聯手比和他做對手可舒心不少。
他也放鬆下來,問道:「國公真的不著急回德州?」
倒不是關心王笑,而是如果王笑的勢力敗亡了,他答應過自己的條件自然就兌現不了。
「多爾袞以為只要攔住我就能輕易攻破德州,但他低估了我留在山東的實力。他想進入山東?還早呢。」王笑淡淡說道,「我對我的人有信心。」
「秦山河?」寧完我道:「恕我直言,秦山河雖有領兵之才,但做不到力挽狂瀾。」
他實在是想不通,王笑為何敢繞道滄州?這是對秦山河有多大的信心才敢這樣?
「不只是秦山河……救亡圖存,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
王笑一句話說罷,抬頭看向門外,只見夕陽已染了漫天的紅雲……
~~
紅雲之下,德州城北的戰場也成了一片紅土。
鎮南軍幾次近乎崩潰,又被正藍旗的督戰隊驅趕回了戰場,同時,也有八旗騎兵從兩側包夾過來策應,增強他們的軍心士氣。
汪旺跨下的戰馬早已摔倒,人也已經殺到力竭,然而眼前的敵軍卻還是殺也殺不盡。
汪旺的銳氣也一點點被消磨殆盡,他不怕死,但也意識到自己殺不完敵人,那最後的結果只能是戰敗身亡。
秦山河並沒有要退的意思,大旗依然矗立在那裡。
看到那旗幟,汪旺的戰意又重燃起來,他看到秦山河身邊的人已經很少了,於是奮力向那邊跑去……
幾名楚軍大喊著從秦山河身後衝出來,長矛刺穿了逼上來的清軍,試圖把秦山河攔在身後。
秦山河卻又大步向前,長刀翻飛,楚軍們於是又衝到他面前。陣線就這樣一點點向前逼進。
秦山河雖然披著重甲,鏖戰至此也已經渾身傷痕,他身邊的兵士也越來越少,但他眼中毫無波動,仿佛把一切情緒都拋開……
~~
透過千眼鏡,多爾袞看著秦山河的大旗,自語道:「居然還沒死,真能打啊。」
他身邊的蘇克薩哈請命道:「奴才願去取此僚首級!」
「不急。」多爾袞道:「他今日必死,他一死,這群背主的包衣也就敗了。讓他們再與鎮南軍殺一會也無妨,再磨一磨他們的膽氣。」
「喳。」
多爾袞看了看天色,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沒想到這支楚軍能撐這麼久,今日攻破德州城外的戰壕已經不太可能了。秦山河拼死一搏,竟是硬生生擋住了鎮南軍的強攻。
等他一死,楚軍士氣非但不會繼續低迷,反而有了哀兵之勢。
離間計已經被擊破了,馬上打下德州的計劃也失敗了。
算來算去,在計略與指揮上,自己還是輸給了秦山河一籌。
好在,是輸給了一個死人。
眼下,更重要的是儘可能多的殺傷楚軍,楚軍一共只有三萬餘人,今日把這一萬人打殘,看德州還能守多久。
接著,視線中,秦山河的大旗緩緩往下倒去……
~~
扛旗的兵士一直跟在秦山河的身後,此時胸口中了兩刀,雖然還想拼命扛住旗杆,但沉重的旗槓還是壓著他的身體往下倒。
那兵士急得滿眼淚流,胸口的血也不停流著。
忽然,有一雙大手伸過來,扶住了他手裡的旗杆。
「將軍……我……不是孬種……」
那兵士喃喃著,又像是鬆了口氣,放開手,栽倒在地。
秦山河握著旗杆,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
他知道自己可以結束了,該證明的已經證明了,可以讓這些手足兄弟回頭了。
一生的污名,終於可以用熱血洗淨。
「你們都是好樣的!」秦山河大吼一聲。
這是他唯一還想向麾下將軍說的話,他們可以替他重歸故國。
接著,他扛著大旗,大步沖向鎮南軍……
「將軍!」汪旺才衝到近處,正見到秦山河向前奔跑的身影。
這一瞬間,他湧起無盡的悲憤,連忙大步追了上去。
「將軍!」
「將軍……」
戰場上,呼喊聲迴蕩開來。
秦玄炳聽到前方整個軍陣都在吶喊,身子一顫,後悔的情緒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咚!」
忽然,戰鼓聲傳進他的耳朵。
秦玄炳轉頭過頭,看到了令旗揮動。
「咚咚咚……」
戰鼓愈來愈響,德州城門打開,一列列楚軍湧出城門。
秦玄炳揚起長刀,大喝道:「殺敵啊!」
與此同時,莊小運部、齊泰部……戰壕中一列列楚軍已然起身向戰場上衝去。
~~
「殺啊!」
廝殺聲傳來,鎮南軍為排山倒海的氣勢所懾,下意識退後了幾步。
秦山河轉過頭,只見身後旗幟翻飛,一列列楚軍正向這邊衝來。
他一把拉住衝到身邊的汪旺,喝道:「快!讓他們回去守住營地,這太冒險了!」
「將軍,我不走……」
「這是軍令!」
汪旺眼一紅,只覺腳下重若千鈞。
「帥旗讓我們結陣等待同袍,這才是軍令!」有人大喊一聲,衝到秦山河身邊。
汪旺轉頭一看,只見楊仁已然沖在秦山河前面,持刀攔住前面的敵人。
汪旺只覺楊仁果然還是比自己聰明太多了,放聲大喊道:「結陣!保護將軍!同袍們來了!」
……
一名名楚軍向前狂奔著,當風把前方的呼喊聲吹到他們的耳邊。
那一聲聲的「同袍」都飽含著劫後重生的喜悅,讓所有楚軍驀然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