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娘的!嚇老子一跳……」
童元緯本來還沒完全放棄偷襲王笑大營的想法,但到了子時,漫天煙火轟然爆開,徐淮士卒差點炸了營。
這心境怎麼說呢?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西楚霸王聽到四面楚歌,一輩子英雄蓋世,居然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悲從中來,童元緯詩興大發,不由又賦詩一首。
「天上花火驚雷起,帳下嬌娥哭啼啼。平生豪雄不輸人,唯羨霸王有虞姬。虞兮虞兮在哪裡?」
一時也沒心情把這詩再雕琢雕琢,總之襲營是不敢再去襲營了,童元緯與關明只好丟下輜重,帶著士卒連夜奔逃。
主將這個樣子,士卒也沒了戰心,為了跑得快,除了有馬匹的家丁、不少人連盔甲兵器都丟了。
童元緯和關明也不管,黑燈瞎火的,想管也管不了。
一路向南逃到無用山,當時天光將亮,忽然殺出上萬人馬,氣勢震天。
也不知道這大過年的這些人不守歲,躲在這山溝溝里埋伏怎麼就能埋伏得住……
童元緯倒也不傻,一看就驚呼一聲:「中計了!王笑那裡必是空營!」
——他娘的就不該聽關明那隻蠢豬的,就該按老子說的去偷營……
混戰之後,才等到天光大亮,關明已經被蔡捂真捅了三刀六洞,腦袋也被高高掛在旗杆上。
童元緯恨罵不已。
「說好了斷後,關明什麼時候又跑到老子前面去了?那是不是如果沒遇到伏兵他還要比老子先一步進淮安、占老子的地盤?」
他是捨不得去死的,眼見那些楚軍凶神惡煞殺將過來,很快就下定決心投降。
「都放下刀兵!傳令下去,東平伯降了……」
……
「廢物!」
蔡悟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窩囊的對手,橫挎長矛望向前眼一大片跪倒的敵人,既沒有得勝的喜悅,反覺怒火直衝胸臆……
~~
「美人愛我豪傑氣,小足細細上我肩。」
王笑打量著被綁在面前的童元緯,道:「你的詩寫得不錯,我很欣賞。」
一句話,不僅是他身後的張端和陳惟中,童元緯自己也愣了一下。
「王笑,你不能殺我!我尚有一戰之力、卻投降於你,你若是殺我,以後誰還肯降你……」
王笑也不知在想什麼,微抬著頭望向別處,擺了擺手道:「我不是在說殺不殺你的事,我說的是你的詩。當今天下詩壇,也就是你最懂我的心境了。」
童元緯又是一愣。
自己的詩寫得確實好,但也不至於讓王笑如此推崇吧……
陳惟中本以為王笑是在調侃童元緯,但目光看去,只見王笑一副深沉模樣,隱隱還有些悲傷,似乎真的被童元緯那首『也配叫詩?的詩』觸動到了。
好讓人震驚啊。
在王笑那幾首詩詞橫空出世之前,陳惟中被稱為『大楚一代詞人之冠』,而這三年來他品讀王笑那幾首詞,卻也深感嘆服。
但這……能作出那樣雄渾詞作之人,便只是這樣的品鑑水準嗎?
陳惟中轉頭向張端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與探究。
國公在想什麼?
張端能看懂陳惟中眼裡的震驚,於是丟了個眼神。
——不必懷疑,國公的詩詞鑑賞水平就是這麼低。
這就是商賈之子與我們這些士人的差距了……至於他為什麼能作出那樣的詞作,別問我,我也不懂。
張端倒是大概能猜到王笑在想什麼,但既然領了十兩銀子的封口費,這事卻也沒什麼好說的……
「你既然是主動投降,我確實不方便殺你……來人,先把東平伯帶下去安置。」王笑隨口吩咐道。
「是。」
王笑又看向蔡悟真,道:「今天是大年初一,讓士卒們歇兩天,之後你押著童元緯攻取淮安。」
「是。」
「你這一仗打得利落,先去歇歇,回頭我找你喝酒……」
張端目光瞄去,見王笑伸手在蔡悟真肩甲上拍了拍,心中頗為羨慕。
自己離成為國公心腹還有距離啊。
緊接著王笑卻已在帳中大位上坐下來,道:「張端,你準備一下,到時隨蔡將軍到淮安,接下來我把淮安交給你,知道怎麼治理嗎?」
張端身子一顫,強掩住眼中喜意,連忙拱手道:「下官絕不負國公重託!」
他心裡明白,若非山東遭遇黃河之禍,別的幹練官員不好抽調,這樣牧守一方的好機會豈能落在自己頭上?
王笑又問道:「你覺得黃河走徐淮好,還是走山東好?」
張端正要答話,才想開口竟忽然遲疑起來。
「這……」
好一會,這個問題竟已不知如何回答。
說讓黃河走徐淮吧,那自己到了淮安還怎麼治理?
但現在改口說讓黃河走山東吧?未免顯得自己私心太重……
好在王笑並不為難他,又道:「你素來多智,但太懶散了些,眼下是年節、我卻讓你走馬異鄉任職,不要嫌辛苦。」
張端如釋重負,大聲道:「下官早已痛改前非,絕不敢嫌辛苦!」
——你天天敲打我,我不改還能怎麼辦?
「知道怎麼處置童元緯嗎?」王笑又問。
張端道:「童元緯罪該萬死,但他攜數萬大軍未戰而降,國公不可殺他。是下官認為其罪罄竹難書,到了淮安之後苦忍月余,忍無可忍,只好一杯毒酒鳩殺了他。此事若被別人知曉,那也是下官與童元緯有私仇。」
王笑點點頭,道:「可惜了他那詩才。」
陳惟中站在一旁聽著這些,只覺渾身都難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重重撞擊他的一身文人風骨。
——呵,頗厭人間枯槁句,裁雲剪月畫三秋……
他是連罵人都能用詩詞佳句來罵的清貴文人,自省之後也覺得何必與童元緯這種人一般見識?
總之,那軍閥小丑已灰飛湮滅,而自己要救亡圖存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國公,這些是山東來的的奏報……」
王笑先拿起夏向維的奏報看了一會。
夏向維主要說了幾件事,先是說了山東雖遇黃河之禍,但好在官府早有準備,軍民齊力救災,勸王笑不必憂心。
之後則是說到陳京輔提議穩固黃河與山東之事。
他認為黃河固流山東,有利有弊,難處在於錢糧賦稅,好處在於能儘快拿下兩淮地域。
但最後如何決定,他不好擅專,故奏報請王笑定奪。
夏向維又提到,他擔心陳京輔到處遊走,難免要得罪許多山東官員,以後不利於治河之事的開展,故而先把陳京輔保護起來,並為擅自拘捕陳京輔一事請罪……
王笑看過之後,合上夏向維的奏報,接著又拿起吳培的奏報。
夏向維說了黃河北岸的災情,吳培說的則是南岸的災情,最後也提到兩件小事,一是為沒能保護住王寶請罪,二是提到羅德元帶著陳璜到濟南上書彈劾夏向維……
王笑又打開賀琬的奏報。
賀琬在濱州海岸打撈大水衝下來的百姓,也是匯奏了詳情,最後表示並未找到王寶,請國公節哀順變……
王笑一封封奏報看完,想了想,吩咐道:「替我寫封手令,召羅元德到徐州來押運治河款項……」
「是。」
陳惟中目光向北望去,心道王笑原來早有了主張。而隨著這一句話,困攏了徐淮近六百年之久的黃河這次是要徹底離開了。
千里大河的走向,由他一言而決,乍聽之下只覺氣魄豪闊……轉念一想,這天下重擔壓在肩上,又是何等沉重?
這個國公爺還不到二十吧?聽說還在水患中失去了至親兄弟……
陳惟中想著這些,心緒難寧,只覺眼前的王笑更加偉岸而深沉起來。
王笑不知陳惟中心裡想著什麼,他處理過政務,目光再次望向徐州城的方向,眼中有些許悲傷……
「還請國公節哀順變。」陳惟中低聲寬慰道。
王笑擺了擺手,問道:「我聽張端說,你與柳如是曾有一段往事,為何不娶她?」
陳惟中愣了愣,不明白王笑為何忽然問到這事,苦笑道:「下官早已娶妻,而以柳大家的才情,下官若讓她委身作妾,未免太辜負她,不若斬斷情絲,兩相安穩。」
「她對你有情、你對她有意,那你眼看她嫁入錢府就不辜負她嗎?」
陳惟中一時無言。
此事以前世人竟贊稱他是「守正君子」,沒想到王笑會這麼問。
何況錢謙益背叛東林投靠鄭黨之前,也沒覺得她嫁得不好。
「下官家中……」
王笑擺了擺手,道:「我並非說你做錯了,可能你做的才是對的。只不過你我是兩種人……去吧,今天是初一,去陪陪你妻兒吧。」
「是……」
王笑就蠻不喜歡和陳惟中聊天的。
在他看來,復社這些人一方面自詡風流多情,另一方面卻因循守舊;一方面所處的階級給天下生出無數弊端,另一方面卻有滿腔救亡之志……
總之是擰巴得厲害。
他們從不是他那些問題的出路。
救亡存圖的問題、兒女情長的問題,似乎都不能在他們身上找到答案。
救國不是寫文章,談戀愛也不是嫖名妓。
稍有些腹誹著這些,王笑反而願意卻找蔡悟真喝兩杯。
蔡悟真說的不多,也不解下盔甲,悶飲了三杯就不再喝。
「近日我常想到念真,也不知棋盤山上冷不冷……說起來,我這輩子辜負了許多人……」
王笑這般念叨了一句。
蔡悟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悶頭又喝了一杯。
王笑把玩著酒杯笑了笑,把最後一杯酒潑在地上,站起身道:「前塵往事過眼,只告訴我以後要更強大、更堅決。」
~~
「老大人擔心王笑要取淮安。」
「他取淮安有何用?」溫容修道:「等銅瓦廂的潰口堵住,黃河回歸河道。徐淮與山東之間依舊隔著黃河……就山東現在這個情況,王笑能分出多少兵力來守住徐淮?」
溫容信道:「倘若他把黃河固流在山東呢?」
「怎麼固流?那得花多少銀子、人力?他不可能拿得出來。我們眼下要考慮的是,等王笑趕回山東賑災、黃河復道,如何把徐州收復回來。關明、童元緯就算暫敗也不算壞事,正好可以整合淮地兵馬。沒有了沈保掣肘,王笑也抽不出力,正是我們徵收銀糧,演練新軍的好時機……」
「但王笑賴在徐州不走啊,做什麼呢?」溫容信沉吟著,輕輕敲打著桌案,似把自己放在王笑的立場上來考慮這件事,嘴裡緩緩說道:「取了淮安……拿徐、淮的銀子固流黃河……」
溫容修只聽這一句話就感到一陣不適,苦笑道:「我們想多收一分稅都難,王笑還能到我們的地盤上撈銀子送到山東,想來……」
想來就讓人覺得生氣。
但生氣解決不了問題,他還是沉吟道:「就算他拿了關明、童元緯這些的積攢的家當,再把徐、淮富戶剝一層皮,要固流黃河也是不夠的。」
溫容信道:「是啊,不夠的……難怕今年先開始固河了,明年他怎麼辦?到時建虜再打來,或者來場天災,遲早要拖垮他的。」
「這樣的決策要想到不難,但要下這種決心……」溫容修搖了搖頭,「他不是如此莽撞的人。」
溫家兄弟商議到這裡,有人快步走進堂中。
「北面的消息傳回來了……王笑攻下了淮安。」
「什麼?!」
難怕鄭元化早有預料,溫容修還是吃了一驚,手中的毛筆在公文上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大灘墨跡。
「這……他真要把黃河留在山東?這……明後年建奴倘若建虜再打下來?他要從拿哪出錢糧備軍?到時萬一他守不住了如何是好?」
……
官場是一種玩平衡的藝術。
德州之戰時本就可以掘開黃河,之所以不掘,便是指望山東為江南守住門戶。
等王笑打贏了,甚至還打下徐州了,其勢過甚,便要壓一壓,這邊卻總未想過要馬上讓山東覆滅。
至少該等老大人理順了江南才行……
眼下王笑孤注一擲,既讓人擔心其勢太強,一發不可收拾;又擔心他一旦玩脫了,不能再為江南屏障……
但總歸這樣的手筆,溫家兄弟知道對方已跳出了這個平衡,思來想去,也只能望洋興嘆……
「本以為他會回山東收拾爛攤子,現在看來這個年是過不成了……」
「摸老虎的屁股容易,要把它趕回去就難了啊……」
~~
王笑又回到了徐州。
「侯恂到徐州了?」王笑微微沉吟著,問道:「為的是侯方域一事?」
「是,侯老大人這次勸降了商丘,加上他素來有名望,國公是否親自見見?」
「帶他去見齊王殿下吧……」
王笑又向陳惟中問道:「此事臥子怎麼看?」
「臥子」是陳惟中的字,王笑明明比他還小一半年紀,開口卻像在考校自己的學生。
陳惟中道:「鄭黨污衊沈保掘了黃河,又牽連許多復社成員。依眼下他們放出的證據看,沈保確實下了命令。至於朝宗……他勸沈保開挖黃河大堤的親筆手書也傳開了,怕是落入了別人算計,一時難以洗脫清白。」
「至於為何鄭黨只陷害朝宗?想必是因為侯老大人親自勸降商丘之事。而方家、冒家、陳家畢竟還是在南朝為地方大員,不好輕動。」
「國公也在派人把鄭元化才幕後指使之事公諸於眾,但鄭黨做事慎密,不留馬腳。比起沈保白紙墨字的親筆公文,我們還是缺少證據……為今之計,還請國公重用侯老大人,以示信任,並贏得江南士人的好感。」
王笑又問道:「你認為該如何重用侯恂?」
「當讓他到山東為河道總督,督理河政。一則讓天下人明白,鄭黨污衊侯家,實為排除異己;二則侯老大人亦不願黃河重回商丘,必竭力固河於山東,侯老大人在南京戶部時便以清廉著稱;三則……朝宗為國公做事,卻蒙此大冤,這也是國公給侯家的補償,不僅該重用侯老大人,朝宗之兄侯方夏亦有大才,有舉人功名在身,若非戰亂必已高中,亦該委任為官。」
王笑又道:「讓侯恂督理河政,引發山東官員、百姓反感,又如何是好?」
陳惟中道:「當調山東官員到商丘等地任職,如此兩地官員互換,即可消彌爭議。」
「你認為,侯恂此來,是為了讓我補償?」
「不敢如此推測,只是……」
王笑道:「只是人情世故便是如此?」
「侯老大人勸降商丘有功,朝宗又蒙受不白之冤。若無表態,往後誰還敢來齊王殿下效力?」
「此事我自會考慮。」王笑道,「你與侯家有故,你去也接待侯恂。」
「是……」
讓陳惟中去接待侯恂,也是對陳惟中的又一次考校。
接著,顧橫波過來求見……
「不必關門了。」王笑道。
顧橫波停下手上的動作,婷婷裊裊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禮。
「見過國公,給國公拜個晚年。」
兩人不常見到,此時王笑見她走路的樣子就微微皺了皺眉。
「你既然當了女官,往後行路還是穩當些。」
顧橫波微低下頭,顯得有些委屈,輕身道:「國公恕罪,下官以前裹的弓足,故而如此……」
她眼波如秋水,咬了咬唇,輕輕掀起官袍,露出下面的腳。
那官鞋是她特意改過的,果然是弓彎纖小。
就這雙在江南被極力吹捧的小腳,王笑見了卻不以為意,似還輕輕搖了搖頭。
顧橫波甚覺失望。
——好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妙處啊……
好在王笑也不再為難她,問道:「何事?」
「近日吳中名醫李士材先生經游徐州,他最擅長治內經,聽說國公身子還未大好,不如讓他來給國公診診脈?」
「年節都沒過完,他到徐州……是左大人讓你來的?」
「是。」顧橫波低聲道:「左大人也是聽說了此事,正好下官要來給國公奏事,她便讓下官提上一嘴。」
「她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下官不知,許是大人公務繁忙。」
「要奏什麼事說吧。」
「是。」顧橫波道:「下官近日寫了些駢文揭露黃河案的陰謀,但鄭黨把持江南,暫時還收效甚微……下官聽說山東有一物名為『報紙』,欲在徐淮試行此物,並推傳到江南,特來奏稟國公。」
「到時南京禁止報紙流通又如何?」
「只要讓下官開始做了,堵是堵不住的。搖筆桿子這樣的事,下官有信心,日後定為國公操控江南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