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錦衣衛的事談完,左經綸滿腔的激盪褪了下去,心中的蒼涼便湧上來。
他本打算拉攏秦成業這樣的武將來削藩,這是王佐正道。可如今票擬讓陛下新開廠衛,卻是諂媚之舉。
這其中的差別,是他左經綸自己的一世的清名。
文臣武將厘田地、均貧富,是青史留名;鷹犬走狗搶奪世族大戶的財產,卻是遺臭萬年。
而且,數千年的王朝更跌,一代一代士人拼死力爭,才慢慢形成了這大楚朝堂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自己今夜所為,相當於丟了身上的文臣氣節,成了文官中又一個跪倒在皇權之下的叛徒和姦佞。
二十年寒窗苦讀,四十年官途煎熬,一輩子的名聲都完了。
為了所謂的興邦之志,自己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唉……
延光帝卻極是得意。
以左經綸如今的身份地位,在官場、士林中是何等聲望?這樣一個高官大儒,也支持自己聖心獨裁。
這便如魏徵降服於唐太宗。
可見朕果真是雄才偉略~
看著左經綸那張苦瓜臉,延光帝憋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憋住,忍不住笑了笑。
等聖旨謄寫好,延光帝大印一蓋,意氣紛發。不由笑問道:「左愛卿今夜進益良多。這樣妙絕的主意,你是如何想通的?」
妙絕的主意?
呵呵。
左經綸又是心中一嘆。
「稟陛下,是准附馬王笑勸說老臣的。」
延光帝心道:這個朕知道。
朕不是要聽這個。
「哦?那孩子是如何勸服愛卿的?」
左經綸再想到王笑勸服自己的那套說辭,又是心中一顫。
他三絡長須一抖,喃喃道:「老臣不敢說。」
延光帝道:「有何不敢說的?朕是何等胸襟氣度。」
「附馬他……給老臣打了個比方。」
「是何比方?」
左經綸閉上眼,心中依舊波濤難平。
腦海中,那個俊逸少年說著說著就猛然撲上來,一把攥住自己的衣領,大吼了一聲。
「老大人!睜開你的眼看清楚,這楚朝、這百姓、這陛下!就如同一個被下了那個藥的小娘們,再不那個就要被渾身熱火焚燒至死!當此燃眉危局,你們這些文官還在顧忌這個那個,什麼禮教?什麼律法?什麼祖宗家訓?!好!你們要你們的牌坊,老子不要,老子要救這被下藥的娘們,脫了褲子就是上!」
「危局如火,你們怕被釘在恥辱柱上,我不怕!我不要做什麼青史留名的正人君子,我要用我的滾燙和強硬……滾燙的熱血、強硬的刀鋒,劈開這一團亂麻,狠狠地干他娘的!」
「……」
左經綸已經完全不記得當時自己過了多久才晃過神來……
此時,思及至此,他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自己那蒼老的身軀。
這一生,歷盡沉浮,這雙老眼看過了多少世情?沒想到啊,遲暮之年,還能被一個少年郎吼罵得,羞憤欲死。
「左愛卿。」
「左愛卿。」
延光帝又喚了兩聲。
左經綸一愣,回過頭,便見到陛下那張充滿好奇的龍顏。
「陛下。」
「到底是何比方?你說與朕聽聽……」
隔著重重宮牆。
小太監汪賢打著燈籠從慈寧宮出來。
他打算穿過養心殿,繞過乾清門,估計還得走好一會才到乾清宮。
宮城靜諡,夜色幽深。
突然,一聲大喝遠遠傳來,嚇得汪賢手裡的燈籠一晃,火光便熄滅了下去。
「朕去他娘的!」
「他娘的……」
「的……」
回聲悠遠,在一道一道宮門之間迴蕩開來,為這個夜色中金瓦紅牆的皇宮平添了一抹獨特韻味——
左府,書房。
左明靜臉上的紅霞許久都沒有褪下去。
連宋禮這個年過而立的老男人也有些赧然。
那個清逸俊秀的少年一幅眉目良溫的樣子,靜立不動時還有一種『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雋永姿儀,一開口竟能說出那樣粗鄙的比方。
巨大的反差,如一把大錘狠狠地擊在了當時屋裡兩個清雅文人和一個官宦千金的腦中。
偏偏這個比喻,其實是很形象生動的……
左經綸來不及多說什麼便飛快地進宮去了,只留下滿屋的餘音繞樑。
氣氛有些尷尬。
王笑卻是氣定神閒。
終於說服左經綸了,不容易啊。
長舒了一口氣,他端起茶杯,優雅地抿著。
靜默了許久之後,宋禮才反應過來,他飛快地打開門出去,招了一個下人吩咐道:「去叫蘭兒過來。」
不一會兒功夫,宋蘭兒便提著裙子跑過來。
「父親。」
見宋禮神色不豫,宋蘭兒還以為自己欺負左明德的事發了,心中極是擔憂。
「父父父親啊,明德兄長他他是……是自己要出去買藥的……」
宋禮眉頭一皺,並不理會這些,卻是對宋蘭兒低聲吩咐了幾句。
宋蘭兒抬頭看著她父親,有些愕然,卻也有些失落起來。
「知道啦。」
她只好進屋去拉了拉左明靜,低聲道:「明靜姐,你跟我來。」
兩個少女便繞到屏風後面說話。
「王笑說什麼了?」宋蘭兒壓著聲音道:「我爹爹讓我與你說,王笑說了那樣粗鄙的言語,我們以後都不許與他見面,一點瓜藹也不能有。」
左明靜方才回過神來。
她捋了捋頭髮,道:「你與宋先生說,這是題中應有之意。我知道了。」
宋蘭兒聽了這句話,鼓了鼓腮幫子,一臉不高興。
「他還有好多遊戲我沒學來……」
左明靜側過頭看去,只見坐在那的少年一幅百無聊賴的樣子,顯得有些傻氣。
可方才談論天下大事,他分明還是雄姿英發、經才緯略的模樣,恣橫肆意、渾灑自如,談笑間能將祖父說得勿勿忙忙進宮面聖。
那些心懷天下的慈悲、生殺予奪的狠辣,其實是讓她有些動容的。
若之前沒認識王笑,只在今日看他,她必定會欽佩這個人。
可,她其實是見過他另外一面的。
初相見時以為是矜貴公子,遊戲時才知道他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後來也看到他風流的樣子、兇惡的樣子。京郊遇到瘟疫,他也會顯得驚慌無措像被嚇傻的孩子,但最後卻還是奮力駕著她那輛馬車,將她救了出來……
這些加在一起,左明靜方才能感受到他是一個人,一個不僅僅讓人感到欽佩的『人』。
也有讓人心疼可憐的時候、也有讓人討厭埋怨的時候、也有讓人無語氣極的時候。
所以,錢朵朵喜歡他……
左明靜心想,他確實值得朵朵喜歡。
但也只值得朵朵喜歡而已。
而自己,與他的這一份朋友之誼,也盡於今日了。
離嫁期不過半月了。往後,自己這待字閨中的少女年華,也盡了……
心裡想著這些,左明靜忽然對宋蘭兒輕語道:「我最後與王公子說幾句話吧。」
宋蘭兒愣了愣之後點點頭,出了屋子,將她父親拉到一邊。
書房門開著,宋氏父女站得不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
左明靜快步走到王笑面前,低聲道:「王公子,小女有幾句話勸你。」
稱呼、語氣、說話時的姿態,都是一幅標準仕女模樣。
「嗯?」王笑偏了偏頭。
左明靜道:「王公子今日所言小女都聽到了。你心懷天下,這點小女心中敬佩,但還是想告訴你,你這是取禍之道。」
王笑一愣。
他不是吃驚於這句話,而是驚訝於:左明靜能對自己如此說。
左明靜又道:「歷任太平司指揮使,絕大多數都沒有好下場。比如太宗年間,太平司指揮使龐英占天子榮寵十數年,最後卻以十三條大罪被凌遲處死。王公子可知為何?還有,我祖父想匡扶天下,卻一直都不敢沾惹廠司,王公子又知為何?」
不待王笑回答,她瞥了一眼門外,語速飛快道:「太平司所為,皆是天子所願卻不得宣諸於口之事。殺人抄家之後,權貴的反擊、士林的憤怒、青史的罵名,如是種種,你也要為天子擔下來……宋時,王安石變法,失敗了不過是被罷相,死後配享神宗廟庭,諡號『文』。可依你今日所言,要做之事卻是『執刀均田』,你得罪的是整個我楚國社稷里占著最大好處的顯貴們,其中兇險……」
「事敗,你將被那些人的反噬咬得血骨不存。哪怕事成,待最後,所有的海宴河清與你無關,等著你的只有天子清算、凌遲大罪。」
王笑默然了一會,會心笑了一笑:「謝了。」
這些話,你這個官家千金本不該跟我說的。
左明靜淡淡道:「王公子洞悉世情,這些道理應該都懂的,是小女多嘴了。只是相識一場,往後該不會再見。因怕你萬一沒想到這一層,小女便還是想將這些話告訴你。」
「沒關係的,我有分寸。」王笑點點頭,有些鄭重道:「左姑娘提點之恩,我會記得。」
左明靜不再多說,行了個萬福,轉身往門外走去。
王笑輕輕搖了搖頭,將心中那點愁思驅散。
左明靜將邁過門檻時,卻是回過頭又道:「朋友一場,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詞吧,便……抵作你還我的提點之恩。」
王笑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院中未放的梅枝,屋外的雪地里泛著柔和的光,她身後的月亮印著她的剪影,溫婉又大氣的樣子。
他不由愣了愣。
他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要你欠我什麼提點之恩,朋友一場卻不宜再見,那便恩誼兩清吧。
這樣的封建禮教。
這樣的女孩子……
「好。」他終究點點頭,開口道: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這又是一首《浣溪沙》,是《飲水詞》中的名篇。上闕寫景,平實清冷,調子其實是有些哀的。
左明靜低下頭,心道:他覺得我是個弱女子麼?
下一刻,她聽到了下闕詞,整個人便呆立住。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