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冬,一場大雪,一夜間就將金陵城裹了個白透。
謝癩子天沒亮就起來了,一通忙活,將要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天色也漸漸亮堂了。
只是這雪依舊不停,夾雜著惱人的歪風,沒頭沒腦地就往人脖子裡鑽。
謝癩子雖然自小沒爹沒娘,一路在江湖各堂口混飯吃,可如今也是奔五張的人了,早十年就自立了門戶,當起了大師爸。下面那也是一堆的徒子徒孫供著,鮮少有這樣起早貪黑、親力親為的時候。
可這天,堂口裡的小的們沒有一個上前殷勤討好,只是默默無言地跟著謝癩子東奔西跑。
等買齊了東西,謝癩子挑了兩個機靈的、腿腳好的跟在自己身邊,就讓其餘人回堂口等著。
或許那院子也已經不能稱為堂口了,畢竟他苦心經營的巢穴三天天就被人搗爛了,下面的小的不知道被捉了多少,最後只有他自己和幾個沒在堂口附近活動的給逃出來了。
想到糟心事,謝癩子就忍不住嘆氣。
堂口可以再建,下面的人也可以再招,甚至連本家招牌也可以換個地方改頭換面重新開始……
他行走江湖數十年,這樣致命的慘敗是頭一遭,雖然慘痛,卻也不是他此時心頭的第一大事。
他現在滿心滿腦想的,只有他苦心栽培多年的小徒弟……
這是謝寶在祠堂里被關的第三天。
她本來已經跑掉了,但是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在碼頭臨上船的時候被人給截住了。
她摸了摸胸口的繃帶,還好那些人抓住她拉扯的時候沒有扯壞她胸口的衣服。如果被那些人發現她是個女兒身……
她從小就在街上撿東西吃,從小乞丐長到七八歲,遇到了她師父,跟著學了一手扎飛的好手藝。長到眼下十七八歲,堂口裡那些小的們,不論年紀大小,各個都得客客氣氣地喊上一聲「師哥」。
尤其是近幾年,她師父「謝半仙」的名號近幾年在金陵附近越來越響,她也算是師父和大師兄下頭的第三把交椅,坐到了這個位置,照理說她已經不需要自己親自做局。
可這次他們要千的,不是別人,是跟軍方有關係的大佬。他師父親自做局,她出面走動……
後來做的局出了紕漏,整個堂口上下都受到了牽連。師父帶著幾個機靈地躲掉了,她運氣不好,躲過了第一次,沒躲過第二次。
對方抓住了她,既沒有拳打腳踢,也沒有嚴刑逼供,甚至連個審問的人都沒有……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關著她……
可越是這樣,謝寶就越清楚——她怕是,活不了了。
臘月的天,刺骨的水。
渾渾噩噩的謝寶被捆進豬籠里慢慢往下沉的時候,才忍不住開始思考,這些人竟然不是把他往上交,而是選擇就這樣把她給處理了。
浸豬籠,多麼諷刺的死法。鄉間多用來懲治通姦的男女,意指這些人豬狗不如!
……可是為什麼呢?她畢竟只是個小頭目,甚至連她師父都是替人幹活而已,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張了張嘴,想問,想叫,又想喊,可喉間哽咽,又斷了幾天的糧水,竟是緊張痛苦到一個字都說不出……她下意識地握住了脖間掛著的一個白色小玉瓶。
說是玉瓶,其實那小玩意兒具體是什麼材質,也沒人說得清。
只是通身泛白又帶著青,是她拜師第二年,他師父從個鄉紳手裡千來的什麼傳家寶,給了她掛在身上保平安。
謝寶這時多希望她師父真的是有神通的大師,能在這種關頭救她於水火……抑或是她貼身掛了多年的小玉瓶真的能保她平安……
然而到底是垂死掙扎的奢望……那水慢慢地、慢慢地淹過她的手腳,她的身軀,她的脖頸……直到淹過頭頂……
周圍是嘈雜的聲音,那些人或許在說話,或許沒有。
她只感覺到那些水充斥她的耳鼻,窒息的痛苦讓她忍不住開始痙攣扭動,然而手腳被捆的緊緊的,一點兒都掙脫不得。拿粗糲的麻繩勒得她手腳異常疼痛……可這些痛苦也就持續了一會兒,漸漸地,那些痛苦、不甘,混雜著周圍亂糟糟的聲音,漸漸遠去,直到她再不能分辨……
好不甘心啊,她這一生,都只是為了生存而已。
她想活著,僅此而已。
謝癩子帶著兩個人躲在遠處的江堤上,看著看著眼睛就不自覺地濕了。
他這幾十年,自以為什麼生死都看淡了,甚至仇人拿刀拿槍找上門的時候,他都能臨危不亂地收拾東西跑路。
可眼下,他才覺得心口一陣一陣地疼,跟針扎似的。
離他近些的少年,十五歲,單薄的身子個子卻挺高,因為天生盲了一隻眼,大家都喊他阿獨。
阿獨也挺緊張的,他進堂口不到一年,乾的都是踩點跑腿的活兒,別說看見殺人,就是看見壩頭們殺狗放血他都忍不住發抖。
此時他也知道那被捆在豬籠里沉塘的,是堂口裡的「小師哥」,短短的頭髮,烏溜溜的眼睛,逢人還未說話就先帶著三分笑。
聽帶他進堂口的那人說,這「小師哥」看著年紀小,卻是跟著大師爸的年限第二長的,人又是頂機靈的,深受大師爸的器重和喜歡。
阿獨進堂口的時間短,還沒領教過這位「小師哥」的厲害,只是覺得她看著十分可親。
可眼下,那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十分厲害的「小師哥」就在他面前被人溺死了……
想到這兒阿獨就忍不住發抖,可他抖了會兒才發現在他印象里天塌了都不皺眉頭的大師爸,竟然抖得比他還厲害。
&爸,您沒事吧?」阿獨湊過去問道。
謝癩子哆嗦著嘴唇,著魔一般囁喏起來,阿獨愣是一句沒聽清……
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見遠處那些人都已經散開了,他站在下風口,他才聽清了大師爸嘴裡的話——
&才十七歲啊,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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