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奢回到山下宅邸時,已是日暮時分,紫山邑炊煙裊裊,庶民們正要開始他們的每天的第二頓飯。
趙奢的夫人易氏等了一天,別提多焦心了,也不等趙奢換下鞋履,就連忙迎了過來,問道:「夫,怎麼就你一人歸來,括兒和牧兒呢?」
趙奢也不答話,只是黑著一張臉,摘下頭上的斗笠,將佩劍交給豎人放好,讓隸妾幫自己換下沾滿汗的足衣,這才說道:「括兒邀請長安君和舒祺,明日一早去山頂觀賞紫山日出,然後再去清潭釣魚,再加上牧兒,四個年輕人一商量,便在山上住下了。」
「這不是挺好。」
易氏心裡一松,但見丈夫面色不豫,知道今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恭謹地遞上一瓢水讓趙奢痛飲後,才輕聲追問:「長安君今日帶著太后詔書來此,所為何事?難道又要讓夫出征,去對付秦國?」
趙奢嘆了口氣:「非也,是長安君三月份要去齊國為質,他還說動了太后,讓我們家括兒作為都尉,護送他去臨淄,並留在那裡保護他周全。」
「啊!?」易氏大驚:「要去多久?」
「短則三月,長則半年。」
「括兒願去?」
提起這個趙奢就來氣,怒道:「那逆子,被長安君幾句話說得忘乎所以,恨不得明日便上路!」
疼愛兒子的母親,又豈止是趙太后一人,得知兒子要出遠門,去往異國他鄉,易氏不由絞著袖口,輕聲說道:「這該如何是好,自從來到趙國之後,括兒可從來沒離開過邯鄲百里範圍外啊,他的安全……」
過去二十多年裡,每逢丈夫出征,便是易氏最難過的日子,雖然為了安定門客私屬家眷的心,表面上她要裝得雍容歡樂,笑著送他遠去,祝他武運昌隆。可實際上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弔膽的,生怕下一次傳回來的,不是趙奢的勝利消息,而是他那無頭的屍體……
正如孟子所說,這個時代的戰爭的極其殘酷的,「爭地之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而且對待戰敗的將帥,勝利一方也不再像春秋貴族戰爭時一樣溫情脈脈,准許贖身,一般是覆軍殺將,梟首示眾,不得存活。
不但趙奢要面對這樣的危險,作為將門之子,未來的馬服君,她的長子趙括也免不了有這麼一天,然而易氏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早。
趙奢知道結髮妻子的心事,便拉著她坐到身邊寬慰道:
「我倒不擔心括兒的安全,齊趙關係尚可,且不說一路上有上百護衛隨行,他習武十年,倘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麼能算我趙奢的兒子?」
「當年我與樂毅受沙丘宮變牽連,被公子成和李兌追捕,只能獲罪逃往燕國,北上之路千里迢迢,我與樂毅二人單騎,換著騎乘,餓了,就射殺野麋山兔,渴了,就在雪地里捧一口雪嚼。一路上經歷了無數險阻,這才抵達了燕國下都臨易,遇到了夫人你,括兒此去臨淄,說不定也能帶著一齊國好女歸來。」
這話說得易氏夫人破涕為笑,她本是臨易大氏之女,卻嫁給了趙奢這個趙國來的落魄亡人,不過卻從未後悔過。面對敵人,他是勢不可擋的鐵血猛將,可對待妻兒,卻是格外上心,別看他總是訓斥趙括,可這種訓斥,也是滿懷期望的表現。
但她卻並不知道,趙奢最擔心的是,如今的趙國形勢,與當年沙丘宮變前夕,是不是有一點相似?
……
趙奢當年是在公子章麾下為都尉的,所以對那場政變的前因後果一清二楚。在滅亡中山後的一場朝會上,已經讓位給趙惠文王的趙主父見自己的大兒子公子章反而要向弟弟行禮,唯唯諾諾,自稱臣下的樣子,竟有些心疼。便自作主張,將趙國北面的代郡劃給公子章,讓他做代君,甚至想讓他日後以代地立國,做代王,與趙王分庭抗禮。
這是把趙國一分為二的昏聵之舉,更要命的是,在做代君之前,公子章雖然不服弟弟,卻沒有實力,可去了代地設立幕府之後,他就擁有了自己的親信武裝,靠著手下這群人,打起了在沙丘大朝會時發動政變,奪取王位的主意……
這次政變以失敗告終,最後結果是公子章和趙武靈王雙雙慘死。
作為親歷者,回頭看看,趙奢發現,其實這場大動亂,很大程度上是趙武靈王老糊塗造成的。王室之家,不怕兩個兒子一賢一愚,也不怕兩個兒子分配不均,怕的就是為臣的一方有才幹,起了異心,還獲得了可以舉事的實力……那句俗話說得好,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
現如今也是這樣,趙太后的地位,就好比是武靈王。而她的兩個兒子裡,趙王丹是十一年的太子,是正統的繼任者,卻僅有中人之才,看不出有過人的本事,只能指望他不做一個昏君,能夠將先王的基業守住。
若長安君懦弱無能,倒也掀不起什麼波瀾,然而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表現,太不像一個十五歲孺子了。
那些來自趙宮和邯鄲的傳言就不提了,就說今日在紫山,趙奢就奇怪了,長安君在先王殯禮上還不見崢嶸,誰料只隔了一月,竟有幾分縱橫說客風範!
從登山見禮,到投其所好贏得趙括好感,從讓舒祺舞劍,到引出兵法之論。長安君步步設局,最後才露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是讓趙括隨他同去齊國。
「這是想利用括兒,將我馬服家捲入他們兄弟鬩牆裡麼?」
這叫趙奢心中生忌憚,若是可以,他希望趙括離此人越遠越好!他不希望兒子也捲入趙國王室的紛爭,重蹈自己覆轍。
但因為長安君的步步為營,等趙奢看清他的意圖時,已經進退維谷,無從拒絕了。
「長安君啊長安君,你自稱不懂兵法,但這兵家詭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伎倆,運用起來卻頗為嫻熟啊,最後奇正並用,將老夫引入了陷阱里,真是後生可畏啊……」
趙奢可以想見,自己若是強行回絕,必然會擔上違抗太后之命的罪名,邯鄲城的臣民百姓也會拿他和」苟利國家生死以「的長安君做對比,說他因私忘公,他馬服君的無瑕威名便將毀於一旦。
更重要的是,連趙括也會怨恨他。
什麼「大丈夫當學萬人敵」,什麼「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對於滿心想要成為大將軍的趙括而言,這些話具有巨大的殺傷力,看著他眼中愈來愈盛的熾熱目光,趙奢也不忍心再打擊他。
所以,曾經在閼與之戰里挫敗強秦大軍,曾經與齊相田單論兵咄咄逼人不落下風的馬服君趙奢,竟在長安君這裡陰溝翻船吃了癟。他不得不答應此事,讓趙括陪長安君走一趟。
等安慰好妻子,讓她去歇息後,望著天上已經升起來的月亮,趙奢嘆息道:「也罷,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如今的世道,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也不奇怪。只希望如長安君所說,這次去齊國,能讓括兒稍微歷練歷練吧,等括兒歸來後,我馬服家,絕不和他長安君再有半點瓜葛!」
不過對於趙括能有進步,能真正領會戰爭和兵事的兇險艱難,趙奢並不抱太大希望。
他自嘲道:「我趙奢自己的兒子,我還不清楚麼?你長安君縱然能言善辯,妙計百出,難道還能改變他那狂妄的本質不成?」
……
趙奢在山下憂心忡忡,紫山之上的別院裡,卻是燈盞通明,熱鬧非凡。
一張大案几上,那些盛放菜餚和肉食的漆器已被撤下,騰出空間來,讓四個年輕人遊戲。
他們玩的,是當世極為盛行的六博。
六博棋是最古老的祺戲,在春秋時代就非常盛行,不過孔子對這種東西很是反對,還提倡過「君子不博」。不過兩百年過去了,在這個匱乏娛樂項目的年代,世間君子們非但沒有聽孔夫子的教誨,反而日益迷戀起此物來,上到王公貴族,下到黎民閭左,都喜歡玩一手六博,以作為消遣之用。
屈原在《招魂》裡說過:「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六簿就是六博,這種棋由兩人玩,尋常人家,用的是木頭篆刻,像馬服君家這種封君之家,財大氣粗,便用稀有的象牙做成棋子,黑白各六枚。其中各有一枚相當於王的棋子叫「梟」,另有五枚相當於卒的棋子叫「散」。行棋在刻有曲道的盤局上進行,用投箸的方法決定行棋的步數。
明月前世是個玩棋牌的老手,任何祺類上手都極快,來到戰國時代後,在他養病的那一個多月時間裡,反正閒著也閒著,就以與繆賢玩六博閒聊打發時間。這東西主要靠的是投箸時的運氣,但也有技巧在內,玩了幾十次下來,明月不知不覺已經是其中高手,繆賢已經難以敵過他了。
今夜同樣如此,面對訥訥無言,埋頭下子的趙牧,明月橫掃千軍,面對自信滿滿的舒祺,他也能贏得勝利。
然而,當趙括坐到他對面時,明月才知道,什麼是天生的玩祺行家。
他被趙括毫不留情地吊打了三盤,盤盤皆輸,而且都是以大比分的慘敗而告終。
看著趙括那邊用來計算對博雙方輸贏情況的博籌堆得老高,明月不得不讓開位置,讓舒祺去試試。
結果舒祺輸的更徹底,等輪到趙牧時,他卻死活不願意與趙括對博了。
「吾兄六博、對弈,皆無敵手。」
趙括傲然自得,為了證明弟弟這句話,還讓人去把古樸的圍棋搬了出來,和明月手談一局,依舊輕鬆將他圍殺。
「除非弈秋再世,否則這博弈之術,我世間少有對手。」
趙括那股迷之自信又來了,不過明月卻找不到反駁他的理由,這下,他算是明白趙奢為什麼會對這個兒子如此頭疼了。
孤傲,狂妄,對自認為精通的東西不可一世,用後世的話說,這趙括就是個龍傲天……
不過從中,明月也發現了趙括的長處,那就是無論是什麼東西,只要有規則可覓,他就能迅速上手學會,並且玩得很精通。
六博、對弈如此,兵法,亦如此。
但是,將兵法倒背如流,和將這些前人的智慧融會貫通到實戰里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啊……
乘著趙括收拾棋子的時候,明月突然發問道:「敢問族兄,若是趙國讓你統帥大軍,與敵軍爭於上黨山川河谷之地,雙方兵力相當,均築壁壘對峙相持,你當如何應對?是應該久戰,還是速決?」
「上黨山川河谷之地?兩軍設壘?」
趙括皺眉,隨即舒展開來,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速決了,因為兵法有雲,兵貴勝,不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