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並不大的客間裡,明月睡在榻上,卻有些難以入眠。
他的腦子裡,依然是之前趙括談及用兵時的神情。
通過一天的了解,他發現,趙括,並不是一個酒囊飯袋,相反,他在兵法上的確有一些才幹,這才能說起來頭頭是道。
但理論和實踐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遠啊。
兵貴速,不貴久,道理是這麼個道理,然而若是將這套理論放到長平之戰的實際情形下,就沒辦法想得如此簡單了。
明月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前世與同學爭論長平之戰勝負時的情形……
四年前的秦趙交鋒里,廉頗也曾在幾之戰中大破秦軍,他對於秦人並不算陌生。
但五年後,這位「戰國四大名將」之一的老將在長平戰場上,卻表現得差強人意。他剛到戰場時,趙軍已經被秦人斬殺了斥候副將,第一道陣地失守,四名都尉被殺。
面對這種不利的形勢,廉頗採取的戰略,是高築壁壘,與秦軍對峙。秦軍利用趙軍側方的太行道再攻,攻破第二道陣線,兩名趙軍都尉又被俘。
如此一來,廉頗就只剩下百里石長城和長平關作為第三條壁壘,他固守營壘,採取防禦態勢與秦軍對峙,秦軍屢次挑戰,趙兵堅守不出,只是不斷向後方請求增援和糧食,這是打算跟秦國打消耗戰了。
這種策略是有一定成效的,趙國的防守,秦也無法突破,但秦國卻不肯善罷甘休,不斷增兵,於是長平之戰就這樣慢慢升級,變成了秦趙兩國舉國之力的戰略大決戰。
後世對此爭議很大,認為廉頗策略正確的有之,認為廉頗策略消極的有之,不一而足。
不過從趙括方才所說的兵法來看,廉頗就屬於「巧久」,足夠穩重,風險倒是小了,但對於國力的損耗卻極大的。不過他估計也沒別的辦法,仗打到這份上,已經是戰略對決了,廉頗意識到趙軍野戰沒有取勝的把握,所以沒貿然出擊,他或許是把希望寄托在趙國能夠順利合縱,逼迫秦國退兵上。
只可惜,他的大王讓他失望了。
最初,趙王丹貪圖上黨之地卻沒做好打一場大戰的準備。當戰爭陷入僵局後,他又在外交上首鼠兩端,戰和不定,被秦國所利用,由此導致趙國被孤立。
在形勢上,趙國是弱的一方,國中疲憊,四處借糧無果,其餘五國也坐山觀虎鬥。這時候,哪怕廉頗再想「巧久」,趙國也撐不下去,沒耐心的趙孝成王也等不下去了。
於是趙孝成王對廉頗喪失了信心,一直以來奉行「拙速」戰略的趙括被派上了前線……
在明月看來,自己的便宜兄長趙王丹能信任一個從沒實戰經驗的人統領全國軍隊,真不是一般的大心臟。
對面秦國也把主將換成了白起,但區別是,秦的戰略戰術從一開始就是既定的,趙國卻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戰略突然轉變,廉頗一系將領和馬服一系將領的大規模更換,導致軍心浮動。
「不過話說回來,趙括在長平之戰時採取全線進攻的策略,並非沒有淵源,不僅僅是趙孝成王的逼迫,也是受到兵貴速,不貴久的兵法影響,更受他父親趙奢閼與之戰大勝的薰陶。因為他沒有實戰經驗,只能將這些吸取來的東西強行帶入戰場……」
可惜,趙括沒有再創造閼與之戰的奇蹟,白起給初次在長平將兵的他好好上了一課。
他的「拙速」算不上錯,在政治方面,甚至比廉頗的「巧久」正確得多,但卻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秦軍的戰鬥力和他們打贏這場戰爭的決心勇氣。更致命的是,因為沒有實戰經驗,趙括的戰術太過於想當然和直白,結果一頭撞進了秦軍的大包圍圈裡。
比起白起那近乎神來之筆的穿插包圍,趙括的戰術,可以用乏善可陳來形容,在遭到包圍後,也沒有第一時間選擇突圍,估計是被打懵了。
明月知道歷史會如何發展,長平的最後結局,是極其慘烈的。
「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
因為雙方兵力差距不大,在這最後的嘗試突圍里,趙括依然給秦軍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導致了秦國「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
只可惜,他這遲來的頓悟和勇氣,終究沒有改變這場戰役的結局。
關鍵時刻,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動員15歲以上者支援長平,所以秦人撐住了,趙軍已經徹底被困死在丹水河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而邯鄲的趙王丹,在此期間卻無所作為,這一戰,不僅是將領和國力的較量,也是君主能力眼界的比拼。比起老謀深算的秦昭襄王,趙王實在是太嫩了。
長平之戰的鍋,趙王丹至少要背一半。
而另一半,就要廉頗和趙括三七開了,廉頗醞釀了過程,最後是趙括徹底葬送了趙軍。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趙國三伐皆敗,豈有不輸的道理?
然後……
「其將軍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
憑藉著最後的勇氣,趙括帶著還能作戰的銳卒做了拼死一搏,最終力戰而死……
最後……
「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乃挾詐而盡阬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
「四十五萬啊……」明月又翻了個身,嘆了口氣,不管放在哪個時代,這都不是個小數目,南京死了多少?唐山死了多少?汶川死了多少?
戰國之世,人命,賤如狗彘,而趙括,只不過是這四十五萬條性命中的一員。
明月暗暗想道:「趙括啊,我主動請求去齊國為質,更點了你隨我同去,是為了什麼?是因為覺得你有本事,能保我周全?」
「不,我只是想把長平的主角之一放在身邊,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有沒有利用價值。」
「但以現在的情形看,你的敗亡,似乎從現在就已經走上不歸路了,若是我放任歷史發展下去,你的命運,長平里趙人的命運,幾乎是註定的。」
「你值得我救麼?給你一個外出歷練的機會的話,你還會重蹈歷史上的覆轍麼?」
腦子裡縈繞著這個問題,明月的眼皮開始打戰,從邯鄲跑到紫山,顛簸了一路,他身上骨頭又酸又痛,累得夠嗆,很快,就在微弱的燭光里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他又看到那一幕了。
……
長平殺場,瘦骨嶙峋的趙軍銳卒一邊咀嚼著同伴的乾涸血肉,一邊跟著他們的將軍,以困獸猶鬥的姿態,邁步走向防守得嚴絲合縫的秦軍。
年輕紅袍將領的孤傲狂妄不見了,他臉上只剩下慚愧和痛苦,還有滿臉的鬍渣。
他默默念誦著「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話語,奮力指揮著最後一批還能戰鬥的士兵衝鋒,揮劍向前。然而黑色的秦兵箭如雨下,將趙卒釘翻在地,最後,那紅袍將領也中矢而倒地……
他不甘,他不服,他掙扎,他的手扣著被鮮血浸透的泥土,再度站起起來。
他血淋淋地站在高崗之上,仰天長嘯!
「覆趙軍者,趙括也?我不甘,我不甘!「
秦人沒有理會他的嚎叫,無情的弩機再度舉起,千萬枚弩矢發出尖嘯,劃破了天空,如同一群瘋狂撲向食物的飛蝗,刺穿了趙括的身軀……
夢在此到達盡頭,明月滿身是汗的醒來,他發現自己榻前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子。
「誰!」明月大驚,猛地摸出枕頭下的匕首,揮舞向前!
那影子似乎也被明月嚇了一大跳,幾乎坐倒在地,叫道:
「長安君,你這是做什麼!?」
是趙括,他看著手持匕首,神色緊張的長安君,有些不知所措,他身後跟著的,則是已經將劍抽出一半的舒祺。
「有事?」明月瞥了一眼窗外,外面還黑著,估計離天亮還早,這一覺和這一場夢,弄得他有點發懵。
「昨日不是長安君說要去看日出麼……」
趙括嘟囔著從地上起來,拍了拍灰塵,而後笑道:「快些罷,再慢,就趕不上朝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