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9年1月12日,星軺驛。
南太行號稱「與天同黨」,居天下脊上而俯瞰中原,故名為上黨郡。
此郡左控商都朝歌與邯鄲,下瞰周都洛邑,後有上黨雄藩,右連晉南古都群(堯都平陽、禹都安邑、舜都蒲坂、晉都曲沃和絳邑),有「晉南屏翰」之稱。
上黨郡之中擁有數條通向外界的陘道,如滏口陘,羊腸陘,白陘等。
但上黨郡之中的大部分陘道都是東西朝向,唯一一條南北朝向聯通整個上黨郡的陘道便是太行陘。
星軺驛,就位於太行陘的正中央。
星軺,緣於天節八星主使臣之事,因稱君王使者為星使,星使所乘之車曰星軺。
因此,以星軺名驛鎮,除用典嘉德外,又顯示了其地理位置的重要。
由於太行山的地勢影響,太行陘在這裡拐了一個很大的彎,道路的寬度不過數丈,兩邊山峰左低右高形成了一個狹長而彎曲的峽谷。
星軺驛就位於峽谷的盡頭。
在過去的許多年裡,這裡都只不過是一處小小的驛站,有著幾間老舊的房屋,生活著幾名不算年輕的驛卒,養著兩匹用來傳訊的快馬,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無所事事中度過,偶爾有些路過的商隊入住時才會顯得熱鬧一些。
自從三年前野王城被攻破之後,這一切就都被改變了。
一隊百人秦軍入駐此地,原先的幾名驛卒變成了幾具胡亂丟棄在野外的屍骨。
在這隊秦軍的努力下,一座小小的關隘開始成型。
正是這座小小的關隘,在過去的幾天之中成為了整個長平之戰中最為激烈的戰場。
魏無忌此時此刻就站在星軺驛那簡陋的關牆之上,靜靜的注視著北方的陘道。
此刻的星軺驛一片破損猶如廢墟一般,四處可見點點血跡和殘肢斷臂,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
魏無忌面前的陘道僅僅延伸出去幾百米,就被一座高聳的山頭給阻攔住了,但是這位信陵君仍然出神的盯著前方,不知道在思考著些什麼。
片刻之後,一支隊伍突然從山頭之後的陘道上拐了出來,緩緩的向著星軺驛靠近。
魏無忌看到了這支士兵,但卻並不為所動。
從盔甲的樣式之中魏無忌非常輕易的就能夠看得出來,這是自己麾下魏韓聯軍的士兵。
一個聲音突然在魏無忌的身邊響起:「秦軍已全線退守天井關。」
魏無忌微微轉頭,看到了站在自己身邊的韓軍主將靳黈。
靳黈和魏無忌一樣都是全副武裝帶甲佩劍,唯一不同的敵人在於——靳黈的盔甲上有血。
秦國人的血。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從靳黈的身上散發出來,再看看他身上的斑斑血跡,顯然死在靳黈劍下的秦國人並不少。
不僅如此,魏無忌還能夠看到在靳黈的左小臂處有一處傷口,鮮血正從裡面緩緩滲出。
魏無忌嘆了一口氣,道:「將軍,汝身為主將,又何必親上戰場?」
靳黈哼了一聲,眉毛微微一挑,瓮聲瓮氣的說道:「誅秦蠻,吾所願也!」
魏無忌搖了搖頭不再說話,而是將目光繼續轉回了面前這支即將抵達關前的部隊。
雖然說魏無忌現在名義上是這支聯軍部隊的最高主將,但是魏無忌也不會傻到以為自己就可以隨意對靳黈的行動指手畫腳,更不會去輕易的干涉韓國人的行動。
所以秦軍方面並不知道的事情是,在這些天裡的太行陘奪關之戰中,韓軍之所以站在前面衝鋒陷陣,並不是魏無忌的要求,而是靳黈的主動申請。
在一個時辰之前,也正是靳黈身先士卒攻上了星軺驛的關牆之上,士氣大振的魏韓聯軍方能夠一鼓作氣擊垮秦國人的防線,奪取了這座阻擋他們腳步已經好幾天的關隘。
此刻正在魏無忌和靳黈眼皮子底下緩緩歸來的數千人隊伍,正是剛剛被派出去一路追殺秦軍的那支部隊。
從這支部隊之中不少人手上提著和腰上掛著的人頭來看,這次追擊的收穫顯然很不錯。
靳黈往前走了兩步,和魏無忌並肩而立,突然開口道:「信陵君,汝可知吾為何如此拼力作戰?」
魏無忌搖頭道:「不知。」
魏無忌確實是不知道,而且說真的,魏無忌還覺得靳黈有點傻。
雖然魏無忌是出兵援趙了,但是這畢竟是趙國和秦國的戰爭,魏無忌出兵的初衷也只是保住趙國,不讓趙國被秦國一戰擊潰。
所以在野王城一戰殲滅司馬梗所部之後,魏無忌雖然也按照趙丹的要求北上了,但是魏無忌的北上其實既不積極也不堅決,尤其在秦趙議和的消息傳來後更是如此。
在魏無忌看來,既然秦國人主動求和了,那麼秦趙兩強並立的格局基本奠定,魏無忌一開始出兵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既然如此,那魏無忌幹嘛還要用魏軍的性命去拼死拼活,只為給趙國人在談判桌上多撈一點好處?
但魏無忌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不急,靳黈卻很急。
自從進入太行陘之後,靳黈就好像打了雞血一樣主動請纓,率領韓軍衝鋒在前,一路上攻城奪關那可真的是出了死力,簡直猛得不得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天來五萬韓軍的死傷數目已經超過一萬,而十萬魏軍的死傷數才剛剛過千……
但是你靳黈打得再猛又有什麼用?這一仗打完上黨郡從此就要成為趙國的領地了,和韓國無關了。
所以魏無忌對靳黈的做法很不以為然,不過也懶得管就是了。
靳黈看著魏無忌,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道:「信陵君定然以為,吾乃是收了趙國好處,方才如此為趙死戰,不知對否?」
魏無忌再次搖頭:「無忌並無此想。」
靳黈長出了一口氣,道:「靳黈此舉,非為趙國,乃是為了韓國之存亡也。」
「哦?」魏無忌有些驚訝的看了靳黈一眼。
靳黈看著魏無忌,正色道:「秦國欲併吞天下之心,信陵君當早已知之。」
魏無忌點頭。
靳黈道:「自范睢為秦相以來,便大力鼓吹那遠交近攻。遠交近攻者何也?無非結燕齊楚而滅三晉也。韓國為三晉最弱,秦自以滅韓為先,長平之戰便是由此而發。」
魏無忌繼續點頭。
靳黈道:「三晉者,同氣連枝也。若韓滅,則魏趙必危,若趙滅,則韓魏滅亡便在眼前。此信陵君所以救趙也,不知靳黈此言可對?」
魏無忌聽到這裡似乎明白了什麼,忍不住開口道:「以將軍之意,莫非是欲結三晉之力而抗秦?」
「正是。」靳黈道:「今秦國勢大,若三晉不團結一心而戰,則覆亡之命定矣,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魏無忌笑了一笑,有些諷刺的看了靳黈一眼:「然天下皆知,韓國者,秦之先驅也。」
沒錯,雖然說是三晉,但是自從伊闕之戰後韓國就變成了秦國的小弟,多次和原本同氣連枝的趙國、魏國作對。
最典型的就是十三年前的華陽之戰,那一戰中魏趙聯軍就是被秦韓聯軍擊敗,魏軍整整損失了十萬人之多。
那時候正好是魏王圉剛剛繼位,魏無忌初登魏國政壇之時,因此魏無忌對此可是記憶猶新,對於韓國的敵意和不信任也是那時便已經埋下。
靳黈並沒有因為魏無忌的嘲諷而惱怒,而是繼續道:「公子,今之時局,諸國皆不過奮力求生也,不然何來朝秦暮楚之謂?韓國亦是如此矣。吾連日來率部英勇為戰,便是想要告知公子,但凡吾一日不死,秦國一日不衰,則此三晉之盟,吾必力諫於大王,務使得成。」
靳黈的這一番話說得無比真誠,顯然是發自內心。
魏無忌看著一臉認真的靳黈,忍不住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將軍之言,無忌信矣。只不過無忌今為逆臣,自保尚難以為之,又如何能夠勸吾王應此三晉之盟?」
靳黈認真的看著魏無忌,道:「公子此言差矣,以吾之見,公子乃人中龍鳳,又怎會長久鋒芒不顯?以吾之見,不出五年,公子必重返魏國,得掌大權。只望公子那時莫要忘了吾今日之言才好。」
魏無忌苦笑著搖頭,道:「既如此,那無忌便托將軍吉言罷。」
在夕陽的餘暉下,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下來。
等到明天,他們就要繼續率軍北上,去進攻攔在他們面前的最後一道關隘——天井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