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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萱冷然道:「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我。」
鍾離嫵把手裡的絲帶放到桌案上,雙福立刻追了過去。她撫著雙福的小腦瓜,望著季萱的眼神已經分外暴躁,「坐下,等著。此刻起,我這兒再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水蘇見這情形,心知小姐是真惱了,當下二話不說,把季萱強行帶回原來的位置,將她按在太師椅上。
季萱怒極反笑,「倒要看你能把我怎樣!」
鍾離嫵不予理會,吩咐水竹:「去請二小姐過來。」
水竹應聲出門,一路跑著去請季蘭綺。
之後,鍾離嫵沉默不語,但是誰都能感覺到她心情極差,使得廳堂里的氛圍都變得凝重、壓抑。就連原本興高采烈的雙福都安靜下來,乖乖地坐到了她身側。
季萱再一次踩到了她的底限,亦是情形最惡劣的一次。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季蘭綺走進門來。
鍾離嫵先是對她一笑,示意她落座,隨後把季萱說過的話複述一遍,末了道:「她就在你眼前,你不妨問問她是否屬實。」隨後轉去內室,「我稍後回來。」
她要從此刻起就做出相應的安排。之所以喚蘭綺過來,是不覺得有任何需要隱瞞的必要。
養母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已經不顧你的死活,可以冷酷地犧牲掉你的一輩子——這是蘭綺必須要了解的。
她喚水竹備好筆墨紙硯,寫了一張字條,水竹即刻將字條送去麒麟手裡。
之後,她喝了半杯茶,打定了主意,心情由此好轉。
坐在桌案一角的雙福看著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鍾離嫵歉然地笑了笑,把它抱到懷裡,「沒事。」貓狗之所以讓很多人極盡寵愛,便是因為有靈性,能第一時間感受到主人的情緒轉變,並且會無言地陪伴。
季蘭綺從始至終都沒質問季萱。她失望得無以復加,但也有一種得到解脫的輕鬆感。待得鍾離嫵轉回來的時候,她緩聲道:
「我會給她養老送終,但是,決不能坐視她毀掉你的姻緣——這些我已經跟她說過,她卻當做了耳旁風。」
鍾離嫵唇畔緩緩綻放出一抹透著理解、傷感的笑容。她知道,心裡最難過的是蘭綺。可就算到此刻,蘭綺不接受擺布的原因,是為著她。
季蘭綺回以一抹酸楚的笑容,輕聲道:「姐,日後不管任何事,按照你的心思去做就好。」
「孽障!」季萱的眼神里只有怨懟、失望,「早知道你是這樣,當初我就該讓你在街頭餓死、凍死!」
「蘭綺,」鍾離嫵和聲道,「今日出了不少事情,你累了,先回房吧。」
「好。」季蘭綺順從地站起身來,「有不明白的事情,或許我知道答案。」
「我知道,明日再找你說話。」鍾離嫵喚水蘇送蘭綺回房。
這時候,麒麟來了,帶著幾本賬冊,進門後恭敬行禮,繼而將賬冊交給鍾離嫵。
鍾離嫵滿意地笑了笑,「回去忙別的事情吧。」
麒麟會意一笑,稱是而去。鍾離嫵給他的字條里,還交代他明早要帶上小虎、小鶴幾個去做一件事,今晚就得做些準備。
鍾離嫵拍了拍手邊的賬冊,對季萱道:「到了跟你算總賬的時候,先從銀錢算起。別打岔,好麼?
「我去西夏之前,你為著收拾留在官場的殘渣餘孽,需要上下打點,十來年賺下的家底所剩無幾;我回到南楚的時候,你手裡還剩六千多兩的現銀、一萬兩的銀票;你名下的鋪子、田產每年能有三四千兩的進項。
「換在尋常小商賈,這情形已算不錯;換在尋常百姓家,足夠一生衣食無憂。但是,對你這個一心要復仇的人來說,就遠遠不夠了。
「自四年前到現在,你的衣食住行,包括繼續上下打點所出的銀錢,用的都是我與蘭綺、管事累死累活賺到的大筆銀錢,總數遠遠超過了你以前數年相加的開銷。你的家當,沒人動過分毫。
「的確,你可以說,這種花銷本就該由鍾離家的後人來出——我不是要推卸責任,跟你囉嗦這些,只是要告訴你:從四年前起,就是我和蘭綺在養活你、孝敬你——我們自彼時就已經在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沒有我們的話,你還需要多久才能來到這裡?」
這些都是季萱無從反駁的事實,可是——「我不是為了自己才花費大筆銀兩,更不稀罕你們報答勞什子的養育之恩。我的初衷從未變過。你若是按照我的安排腳踏實地的走下去,比起來日能夠得到的榮華富貴,那些銀錢又算得了什麼?」她的語氣很是不耐煩。
「不稀罕我們報答你的養育之恩。」鍾離嫵需要在意的只有這一點,「很好。銀錢賬算完了,說說人情世故。本來呢,你不用蘭綺要挾我的話,我還會稀里糊塗地跟你這樣耗下去,甚至盼著你有朝一日清醒過來,不再做你的春秋大夢。可惜的是,你把事情做絕了,那麼我也不需再留餘地。做錯事就要受罰——你動輒就要人賠上一生,這個錯誤太嚴重。」
「你想怎樣?」季萱不屑的一笑,「你又能怎樣?」
「我要把你頭上那頂帽子摘下來,不會再讓你做我勞什子的嫡母。」鍾離嫵揚眉一笑,「我要你做回我的姨母,再不能干涉我的事情;我要做回鍾離淵的女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日後我只管等著那些仇家送上門來讓我收拾——如果他們會心虛到那個地步的話。」
「你!」季萱瞪大了眼睛,連雙唇都要失去顏色,「你真是瘋了!我便是拼上一條命,也不會讓你得逞!」
鍾離嫵笑起來,「我要是真發瘋,你還真消受不起。」說著話,她起身走到季萱面前,手勢從容地取出一條帕子,動作堪稱溫柔地掩住了對方的口鼻,「你累了,先睡一覺。」
季萱驚怒交加地瞪著她,然而視線迅速變得模糊不清,神智亦墮入黑暗的深淵。
鍾離嫵喚來水蘇:「把她安置到廂房。」
當晚,鍾離嫵摟著雙福歇下之後,所思所想,都關乎小時候。
重獲新生之後,她因為有個那樣的長輩,明面上有著叫人低看的身份,心裡總是窩著一股無名火。為此,她不是聽話的孩子,更不是和善可親的姐姐,打心底認定蘭綺與季萱一個鼻孔出氣,沒法子親近。
可是,在後來,蘭綺總是那個先一步關心她、對她好的人。
姐妹兩個一同跟著鄭師傅習文練武的歲月里,季萱和師傅對蘭綺的要求只是過得去就行,對她的要求則恨不得每日都有讓人刮目相看的進展。這樣的情形,只能激起她的逆反之心,明明對功課倒背如流,明明已將招式完全領會,就是裝作沒背、沒習練的樣子。
鄭師傅只是恨鐵不成鋼,總說既然是少見的好苗子,為何要辜負天賦。
季萱則會因為這情形發火、罰她。功課背不出,晚間便會將她關到柴房裡,直到能夠背誦;招式沒領會,就到花園裡的樹林去苦練。若是做不到,晚間就沒飯吃。
那樣孤單、漫長的夜裡,有時啼笑皆非,有時滿心憤懣。境遇的落差,讓她做不到對季萱當即低頭服軟,只能盼著自己快些長大。大一些之後,便能培養自己的心腹,逐步脫離季萱的控制。人小腿短的時候,想什麼都是白搭。
就是在那樣的夜裡,蘭綺用自己攢下的碎銀子收買看著她的人,給她送去可口的飯菜,並且就算不說話,也會在她身邊坐著,靜靜地陪她到晨曦初綻的時候。
一次兩次,她能無動於衷,沒心沒肺地在妹妹面前大快朵頤;次數多了,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
後來,阿福到了她身邊。
蘭綺就對她說:「以後儘量別讓母親罰你了,你晚間不回房的話,阿福會想你,甚至會餓肚子。」
她知道,蘭綺說的是實話,笑著點頭。
平日裡,她鮮少穿有顏色的衣服,因為季萱不喜歡,似是莫名認定她在大仇得報之前沒有穿紅著綠的資格。這些她理解,也真無所謂。
可是蘭綺不忍心,抽空就給她做顏色淡雅的寢衣、襪子、睡鞋、荷包。
她只問過一次,「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那時蘭綺綻放出甜美的笑容:「看著你怪心疼的,只比我大一點點,但是每天都被罰、挨訓。而且也很佩服你,我就沒有膽子違背師傅和母親的意思。」
再大一些,蘭綺有了自己的煩惱,也無意中做了季萱的小叛徒——心煩的深夜,會溜到她房裡訴說自己對養母的不滿、不想做什麼事,關於她的事情,只要聽說了,便會及時告知。
到那時她已完全能夠確定,蘭綺對自己的好,都是實心實意的。就這樣,她們成了真正的姐妹。
四年前鐵了心要去西夏,她勸蘭綺跟自己一起走。
蘭綺說畢竟是季萱救了自己一條命,她就算有再多的不滿,也總得報答完那份恩情之後再離開。
幫她溜出家門、道別的時候,蘭綺哭得滿臉是淚,嘴裡卻只哽咽著催促她快走,「別耽擱。日後凡事當心,過得好的話,寫信告訴我;若是過得實在不好,你就回來。」
——這些事情,在她離開南楚之後,成為了每日縈繞於心的最溫暖的回憶。
再不會有哪個女孩對她這樣掏心掏肺的好。
到最終,她回到了家裡,多半原因是為著蘭綺。她再清楚不過,如果自己不回去,那麼蘭綺就會淪為季萱的工具。
答應來到無人島,也是因為蘭綺在這裡,她想與妹妹團聚,在新天地過別樣的日子。
緣分是這樣的奇妙,血脈相連的親人,有一些隨時可以反目成為仇人;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卻可以相處得勝過親姐妹。
季萱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她有片刻不知身在何處,思忖之後,才記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她心急起來,略略整了整衣衫、髮髻,快步走出廂房。
隨她前來的金釧、碧玉不知去向。
鍾離嫵坐在廊間的圓椅上,陪坐在圓几上的雙福玩兒。這次她手裡拿的是綴著紅繩的小繡球,不論是懸在空中還是在圓几上滾動,都讓雙福興致勃勃。
聽得季萱的腳步聲,鍾離嫵笑著看向她,「已經備好馬車,您回去吧。」
那笑容要多壞有多壞。
正玩兒得興起的雙福也像是在笑,要多開心有多開心。
季萱預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