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大小姐,」站在廊下的麒麟指了指院門口。
鍾離嫵展目望去,看到了季蘭綺,笑了笑,款步走過去,「何時來的?」
「剛到。」季蘭綺道,「我聽說你來了這邊,過來看看。」
季蘭綺望向廳堂,「是她找你,還是你來發落她?」
鍾離嫵說了自己的決定,末了問道:「可有異議?」
「自然沒有。」季蘭綺道,「她離開這裡,對誰都好。她要是抵死不從——」
「我說到做到。」鍾離嫵正色道,「到時候,你找專人來服侍她,也算是做到了給她養老送終。」這件事,只能這麼辦,就算蘭綺給季萱講情都沒用。
季蘭綺沉默片刻,隨後頷首道,「思來想去,只能如此。若再給她機會,少不得又生是非。她拿你沒法子,卻會利用我為難你,我可防不住她。」
鍾離嫵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蘭綺若在此時顧念季萱當初的那點恩情,建議她從輕發落,她少不得獨斷專行一次,多多少少會影響姐妹情分——蘭綺怪她絕情、殘酷,她則會為蘭綺的婦人之仁而失望。
她心裡一高興,便抬手捧住蘭綺的臉,一面揉一面如實道:「方才真怕你給她講情。」
季蘭綺啼笑皆非地打開她的手,「跟你說多少次了,不准這樣。把我當小孩兒似的。」
鍾離嫵笑盈盈地收回手。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從西夏返回南楚,是為著我;這幾年也一直是為我才一直不搭理她,沒跟她撕破臉。走到這一步,亦是因我而起的是非,讓你下了狠心。」季蘭綺攜了鍾離嫵的手,「我要是在這當口不知好歹,豈不是成了傻子?」
「哪有你說的那麼好。」鍾離嫵笑道,「只是,你這麼說,我真高興。」
季蘭綺上下打量著她,「來之前,聽水竹說了你還不習慣穿紅著綠的事,笑了好一陣子。」繼而滿意地笑,「這身打扮就特別好看。別的衣服先放著,慢慢來,日後穿給我看。」
「嗯!」
說笑了一會兒,季蘭綺道:「我先回去了。」停了停,繼續道,「我就不去見她了,等有了結果再說。」
「好。」
鍾離嫵轉回廳堂的時候,麒麟、小虎跟了進去。
季萱、伍洪文面如土色,眼神里充斥著怨毒、絕望。
「決定了沒有?」鍾離嫵從容落座,轉而吩咐麒麟,「備好東西。」
麒麟揚了揚手裡的白玉小藥瓶,恭聲道:「大小姐放心,已經備下。」
到了這一刻,季萱與伍洪文如何能不明白,鍾離嫵過來之前,便已做好了兩手準備。
「我與夫人……」伍洪文艱難地開口,「回南楚。」
鍾離嫵牽了牽唇,「這多好。」
她看向季萱,緩聲道:「既然如此,說說你回去之後的事宜。
「你若是如以前一樣,做孀居之人,我每年給你三千二百兩銀子,會有人按時給你送去——三千兩是我和我的家族給你的,酬謝你的養育之恩;二百兩是蘭綺給你的,她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你的確救過她,但你養育她有目的,是要讓她當你手裡的工具。有所圖的恩情,且是意圖擺布她的一生,在我看來,這不叫恩情。
「你若是想要恢復真實的身份,不管能否如願,我都與你再無瓜葛,不會給你銀錢保你衣食無憂。原因很簡單,我篤定你與外人提起我的時候,絕不會有一句好話。你害得我在南楚人眼中始終低人一等,這也罷了。日後你一面詆毀我,一面花著我給你的銀子,憑什麼?
「你能拿到手的,只有蘭綺給你的二百兩。
「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論你作何選擇,是何種身份,人前人後都不准詆毀蘭綺。若是胡說八道,你拿不到分文,並且,我會斷了你所有的財路,讓你身敗名裂。
「若是不信,你就試試。」
季萱整個人似是入定一般,僵坐在那裡,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鍾離嫵。
隨著鍾離嫵的言語聲聲落地,伍洪文不自主地轉移了注意力,面上現出驚訝、疑惑。她是這般在意季蘭綺的名聲,為此放了狠話,而明明篤定季萱會百般詆毀自己,她的應對方式只是不再給對方銀錢。
在這些事情上,在她心裡,最重要的不是自己。
怎麼會有這種人?
不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麼?
鍾離嫵瞥了伍洪文一眼,語氣不摻雜任何情緒:「至於你,好自為之。只管放心,回到南楚之後,她不管是怎樣的處境,都不會再認識你——你沒幫她將春秋大夢做成真,她不找你要回銀子已是難得。
「再有,管好你的嘴,你沒見過我和蘭綺。有生之年,我得空會回去轉轉,要是聽聞你與外人說起我們,我會殺了你。」
女子嘴碎些是隨處可見,男子要是嘴欠,實在是多餘活著。
伍洪文聽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起一個人的生死,不由得心生寒意。
這時候,季萱的情緒完全崩潰,先是不出聲地淚如雨下,隨後則是失聲痛哭。
鍾離嫵用食指撓了撓眉毛,「我急著回客棧,告訴我還有誰是仇家。」
季萱繼續痛哭。
鍾離嫵站起身來,舉步往外走。
「你、站住!」季萱的哭聲戛然而止,抽噎著道,「我日後提起你絕不會有好話,因為你枉顧家族覆滅,不肯讓你的家族再度出現在帝京的官場、富貴場——你明明可以做到,但你不肯!我就算到了地底下見到你的爹娘,也會跟他們數落你的不是!你就是沒腦子的不孝的東西!為了一個男人,你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要了!你就是一個白眼兒狼!」
該說的正事隻字不提,卻只說這些廢話。鍾離嫵倏然轉身回眸,明眸閃著寒光,仿若被冰雪浸潤過,語氣倏然轉冷,並且透著滿滿的嫌惡:
「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麼?懦弱、自私、無能、偏執,說你是瘋子都是抬舉你。
「你在兩家覆滅的時候,與如今的我一般年紀。那時候朝中有人願意幫你,條件是要你嫁給他,你不肯,反倒把人得罪得不輕。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這一點我不認為你做錯,但你曾經的謀劃是什麼?要我嫁給一個你選定的男子,按照你的計劃重獲榮華富貴——這跟你當初的際遇是否相仿?唯一的不同,是你比那男子更卑鄙。他是要娶一個女子,並且願意付出些代價。可你呢?你自己做不到犧牲一輩子,卻想要犧牲你外甥女的一輩子,並且從中得到好處,安享富貴榮華,這是畜生才做得出的事!」
季萱身形顫抖起來。她從來不知道,鍾離嫵竟了解她的陳年舊事。犀利的言語如刀,狠狠刺在她心口,幾乎讓她窒息。
每個人都有軟肋。季蘭綺是鍾離嫵的軟肋,往昔一些事則是季萱的軟肋。不到一定地步,鍾離嫵不會往季萱心口上捅刀子,那些荒唐的打算畢竟沒有成真,挖苦幾句自己又得不到好處。然而季萱再度拿鍾離淵夫婦說事,讓她心頭火起,索性把那層窗戶紙戳破:
「動輒就說你到地下見到我爹娘要怎麼說我不孝,那你敢不敢跟他們說你做過的種種?你又怎知他們是否在天有靈,早已知曉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若如此,你到了地下,怕不怕遭報應下十八層地獄?
「這天下的父母,除去本性就如牲畜的,所有人在離世之前,只盼兒女活下去,愜意、安好的活著。更何況,我不會辜負鍾離家么女的身份,該做的都會做。
「你這些年像個瘋子一樣,時時刻刻都想要復仇、復仇,因何而起?你在閨中愛慕的是我五叔,可我五叔有兩情相悅之人。你求我爹娘成全你,我爹娘不肯做棒打鴛鴦之人。
「你呢?轉頭就求著娘家把你許給了我堂叔。這就是年輕時候的季萱做過的好事。你心裡到如今還在恨著我爹娘吧?不然你沒道理讓我多年頂著個庶女的身份。人在世時你奈何不得,不在世了便折辱他們的女兒。無恥。
「你到如今還在惦記我五叔吧?可惜,我五叔不論生死,他眼睛都不瞎。他愛慕的女子,一定比你強了百倍。你的情意之於他,是個污點。」
季萱痛苦地彎了身形,雙手捂住臉。
鍾離嫵視若無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是我在啟程之前通過幾個下人得知。在你跟前當差的老人兒,只要有點兒腦子的,對你都存著異心。因為你只會用銀錢辦事,卻不會用人心換人心。
「你到此刻還不知輕重,小丑似的自說自話——那我就讓你醒醒,把你那張虛偽可憎的面目撕碎。
「我方才警告你的時候,說能讓你身敗名裂,就是因為這些事。沒想到這麼快就跟你交底。
「想利用我得到榮華富貴?
「你不配。
「你只是個笑話。」
一席話說完,室內陷入沉寂,只聞季萱的喘息聲。
鍾離嫵抬手指向伍洪文,「你,登船之前別給我添亂。」
這一刻的女子,神色冰冷,眼神酷寒,有著睥睨一切的攝人氣勢,竟是久居上位者才能有的風範。不可思議。腦海閃過這念頭的時候,伍洪文已下意識地頷首。
經過這些時候,他對這女子已是滿心畏懼。
鍾離嫵轉身離開。
她再不需要顧忌季萱,今日之後,季萱等同於廢人。裝腔作勢那麼多年,今日被揭了老底,一如被人抽出了脊梁骨——再不能像以前一樣欺騙別人欺騙自己。
她本無意走到這一步,是因為總是想,身體原主若還活著,會怎麼對待季萱。最大的可能是不論如何都顧念著姨甥的關係,她們是真正親戚。這是人之常情。她不行,她從來就不能把季萱當成親人,這些年真是一點兒情分都沒有。
季萱原本也不會在晚輩面前失去尊嚴,可她犯了大錯,關鍵時刻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卻是信口就來,再一次的自相矛盾。總是指責別人不知輕重,她自己卻是最不分輕重的那一個,是這一點,徹底把鍾離嫵惹毛了。
接下來的日子,鍾離嫵和季蘭綺一起忙著讓裁縫量身裁衣,選擇嫁衣、家常穿戴的樣式。
簡讓在忙的則是從速籌備聘禮,把島上最好的裁縫喚到一處,抓緊趕製新衣,又去口碑頗佳的首飾鋪子,為她打造一應首飾,再就是用心篩選自己私藏的一些奇珍異寶,放到聘禮之中。
三月十六,聘禮送到客棧。
鍾離嫵和季蘭綺親自督促著小廝、夥計整理嫁妝。
「真夠無聊的,到底是成親,還是來回搬東西?」簡讓抽空過來的時候,她對他抱怨,引得他笑了一陣子。
時間在忙碌而喜悅的氛圍中悄然流逝到了三月二十五。
明日,她就要嫁給簡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