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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姨娘徹夜未眠。
來到簡宅,她就由人安置在了一所小院兒。院子裡一直靜悄悄的,只有兩名小丫鬟守在門口。
自從傅四夫人把她交給鍾離嫵,她就有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天光大亮時分,鍾離嫵款步走進房裡,身著一襲海天霞色,戴了珍珠發箍,如雲秀髮綰成高髻。
鍾離嫵站在門口,眼神冷漠地審視著九姨娘。
九姨娘莫名有了一種卑微感,仿佛在看著她的人,有著凌駕於世人之上的地位。
鍾離嫵紅唇輕啟,「我問,你答。」
九姨娘沒吱聲。
&是如何到了柯明成身邊服侍?」
九姨娘垂了眼瞼,如實道:「我是與他同船來到這裡的,那時我還年幼。我雙親被人殺了,孤苦無依,是他救了我。來到這裡之後,他一直命人教我識文斷字,琴棋書畫和歌舞。這般的恩情,我無以為報,及笄之後,唯求能夠一生服侍在他身邊。」
鍾離嫵嘴角一抽。在她眼裡死八百次都不多的人,在九姨娘眼裡,竟是恩人。
真諷刺。
鍾離嫵問道:「那麼,與你們一道前來的,還有幾名女子,她們是如何到了柯明成身邊,又如何淪為娼|妓的?」
&們本就是妓|女,沒人強迫她們,她們只會供男人取樂。要是讓她們從良,她們還不願意呢。」九姨娘抬眼望向鍾離嫵,「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你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九姨娘是唯一一個讓她怒其不爭之餘陡然動怒的人。「慚愧得很。我走過不少地方,竟沒見過自甘下賤的人。」鍾離嫵微微挑眉,「你打定主意要裝瞎,隨你。」她喚水蘇,「今日起,讓她在天井站著,不准吃,不准喝,不准睡,更不准動。動一下,就用荊條抽打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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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這樣對我!」九姨娘焦慮恐慌並且憤怒起來,「若是我家老爺知道了,他會殺了你的!」
鍾離嫵輕輕一笑,「你真是看得起他。」
&非我不能活著回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回去之後,我就會告訴老爺、夫人,說親耳聽你跟傅四夫人說過,余老闆是被你炸死的!並且,你正在處心積慮地籌謀殺害我家老爺!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你和傅四夫人如何收場!」
鍾離嫵失笑,「邢老太爺瘋癲,與我有關。余老闆粉身碎骨,是我親力親為。」她眯了眯眼睛,語氣變得涼颼颼的,「至於你,活膩了知會一聲,我不介意給你個更慘烈的死法。你這種蠢貨少一些,柯明成這種敗類也會少一些。」
九姨娘不敢再言語,雙腿有些發軟。
&就怕了?」鍾離嫵睨著九姨娘。
九姨娘只覺周身涼颼颼的。她感覺得到,自己的性命在鍾離嫵眼裡,宛如草芥。
這日上午,賀蘭城的拜帖送到,翌日,如約前來。
鍾離嫵邀請她到後園小樓敘談。
賀蘭城臨窗下望,忍不住讚嘆:「想不到,簡宅有著這般的美景。」
&致的確是不錯,只可惜,房子不大結實。」鍾離嫵親自斟滿兩杯清茶。
賀蘭城轉身落座,「夫人前兩日似乎都在尋找合適的地皮、宅院?」
&鍾離嫵也沒瞞她,「想再建個宅子,以備不時之需。萬一暴風雨降臨,也不至於無處居住。」停了停,笑問道,「你有沒有合適的地皮推薦給我?」
賀蘭城搖頭,「那可沒有。三年前,我倒是建了個用來養老的宅院,地方不大。」
&樣說來,你不打算回西夏了?」
&然。」賀蘭城笑容悵惘,「回去又能怎樣?還是要隱姓埋名,全無必要。」
&是。」
賀蘭城喝了一口茶,問起自己交給鍾離嫵的消息,「夫人可曾核實過了?」
&沒核實完。」鍾離嫵取出那本小冊子,「除了你、方鑫、楊志通,只核實了風月樓主許潤、燕回樓主馮子騫的底細。」
許潤原是江湖邪教教主,哪個國家起戰亂,他便帶手下去哪裡,專發國難財。後來,成了江湖、官府都容不下的過街老鼠。
馮子騫原是和尚,後來不知何故,背離師門,並偷走了寺中藏經閣里的六冊孤本經書。還俗之後,因為手頭拮据,把經書轉手賣給了楊志通。他是與楊志通結伴來到了這裡。
和尚跟採花賊同流合污——馮子騫當初的恩師若是得知,估計要氣得吐血。
雖說驗證現成消息的真假絕對比詳查簡單,但要確信沒有紕漏,也非朝夕可做到。賀蘭城明白,理解地一笑,「這些並不急,我也只是隨口一問。」
&於地形圖,」鍾離嫵沉吟道,「如果一切屬實,那麼,在攬月坊裡面動手的話,根本不可能。」
十二座小樓,每一座頂層都有一到兩個密室,如果外人在攬月坊動手,柯明成只需安排幾十名弓箭手,便能化險為夷——弓箭手占盡地利,那是身手再精湛的人也無法扭轉的局面。
&錯。」賀蘭城道,「這也是我昨日提醒夫人不要率性而為的最大原因。」
鍾離嫵撓了撓眉毛。如果這一點是不可更改的,那麼,她還是要想法子把柯明成和那些爪牙引出攬月坊。
賀蘭城玩味地笑了,「夫人方才說,『如果』一切屬實——您還不相信我?」
&不重要。重要的是各取所需。」出於曾有姐妹緣分這一點,鍾離嫵在感情上是相信賀蘭城的,但是理智上,只能選擇不帶感情的處事方式。
&對。」
鍾離嫵提起九姨娘,「人在我這裡。她說話不中聽,我先讓她嘗嘗苦頭。」
賀蘭城問道:「嘗嘗苦頭?怎樣的法子?」
鍾離嫵照實說了,又道:「女孩子家,只能用這一類法子,讓她缺胳膊少腿或是花了臉反倒麻煩——就指著容色活著,毀了的話,她更不會說人話。」
賀蘭城聽出末一句的弦外之音,「她怎麼把你惹惱了?」
鍾離嫵仍是照實回答。
賀蘭城先是笑,隨後道:「實不相瞞,柯明成的妻妾,大多都是這幅德行。所以,她們自來被外院很多人瞧不起。有些地方是笑貧不笑娼,可在攬月坊很多人心裡,是笑蠢不笑娼。」
鍾離嫵輕笑出聲,「有時候,你說話很有趣。」
&今是口無遮攔,怎麼想就怎麼說。」
&實就該這麼活著。」鍾離嫵問起正事,「依你看,她有沒有可能知曉那些少年人身在何處?」
&一點,我真是說不準。」賀蘭城解釋道,「柯明成身邊的女人其實很多,但能成為妾室的人,只能有十三個,不知道這是他哪一路的規矩。十三個小妾,其實沒有位分的高低,他瞧著那個不順眼了,就把人打發掉,找個順眼的補缺。九姨娘是補了誰的缺,從何處前來,都是我們外院的人無從知曉的,平日只是時不時見到人。」
&那就等著,先磨磨她的性子。」鍾離嫵親自給賀蘭城換了一杯熱茶,「接下來,說說你。你不是習武之人,應該也不擅長機關布陣,那麼,你是如何成為十二樓主之一的?並且我聽說你在那裡的地位不低,得排在前五吧?」
賀蘭城娓娓道來:「他是以色謀財之人,誰為他賺的銀子多,在攬月坊的位置便越高。我負責打理的浣香樓,之前每年有一兩個被男子娶回家中的女子,而這兩年,不曾有任何一名女子委身於哪個男子,但是每年所賺取的銀錢排位第四。至於手下,都是柯明成派給我的,我也能物盡其用。」
鍾離嫵思忖片刻,會意,「這就好。到浣香樓的人,想必都是真正風雅又富裕的男子。」
這種男人,不吝嗇銀錢,去那裡只是找個投緣的人吟風弄月。一旦對哪個女子生出情愫,定會善待。而這種男人,往往又是出手最闊綽的男子。
這種人,不能歸為嫖|客,就算歸類進去,也是其中的君子。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而君子謀財,往往只是為了更盡興地花錢。
&身在泥沼,也會設法賺錢,但會儘量讓銀錢乾淨一點兒。」賀蘭城輕輕嘆息,「不然的話,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白。」鍾離嫵笑著端起茶杯,「我對你的信任,多了一點點。」
賀蘭城笑起來,端起杯子和她碰了碰,啜了一口,「我這顆心,又往實處落了一點點。」
敘談多時,賀蘭城起身道辭,「我該回去了。來之前,柯明成要我跟你攀交情,好生解釋昨晚的事情,此外,便是能夠時不時來你這裡做客。今日是探路,往後他一定會安排人手隨行,觀望簡宅的格局、地勢等等。」
柯明成想讓手下來簡宅把她和簡讓除掉。鍾離嫵意識到這一點,心頭一動,笑著應下,「好啊。到時候,我還是與你在這兒說話,至於別人,隨他們看。」語畢起身,送賀蘭城下樓。
賀蘭城問道:「我想慢慢的說服被脅迫來島上的女子——浣香樓里就有兩個曾對我吐露實情,我斟酌著情形行事吧。」
&你的事,我們也不會拖延,只要有機會,便會幫你查尋。只請你不要太心急。」
賀蘭城由衷地道:「多謝夫人。這道理我明白,等了太久,不在乎多等一段時日。」
黃昏,傅清暉來找簡讓,兩個人要到外面一家新開的飯館用飯。
鍾離嫵用飯之前,水蘇喜滋滋地稟道:「九姨娘撐不住了,哭著喊著要見您。」
&鍾離嫵頗為意外,「怎麼回事?」
&起來啊,這件事還有雙福一份功勞呢。」水蘇笑意微斂,眼裡有著很濃的困惑,「不知怎的,九姨娘竟特別怕貓。雙福只是喜歡四處亂轉,無意間跑到了那所小院兒,卻沒想到,九姨娘一見到它,就嚇得臉色煞白,連連後退。雙福瞧著她那樣子也不知是生氣還是納悶兒,就坐在窗台上繼續瞧著她,她呢,就一直臉色煞白地發抖。我也就沒打她,就讓雙福跟她耗著。到了這會兒,她就撐不住了。」
&麼會有人怕我們家雙福呢?」鍾離嫵聽完,比水蘇還要困惑。
她知道有人不喜歡貓,但是怕成九姨娘那個樣子,還沒聽說過。
每個人都有弱點,九姨娘這弱點,於她而言,實在是稀奇。
&你去跟她把話說明白:要打定主意知無不言,我才會見她。不然的話,我就去找幾隻貓跟她朝夕相對。」雙福就免了,對著個不喜歡它的人,怪累的。
水蘇笑著稱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