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在這兒?」
許朝陽在院裡看了好幾眼,才看清被揪著衣襟的人是李萬朝,他背著樹枝,任由繩子捆著走進了院落,站在余老爺子身後就這麼看著他滿臉疑惑。
「我這不是」
余老爺子連看都不看許朝陽,一字一句的說道:「他給我高高的架起來,讓我飄在上邊根本落不下去!」
「這個老王八蛋給我卡的不上不下!!!」
「唉!」
余老爺子一把將其推開,李萬朝『噔噔噔』接連退後兩三步,許朝陽才冷著臉看向他說道:「出去。」
「我是在救你!」
「我是讓他沒有下手殺你的機會和理由」
許朝陽依然表情不改的說道:「我讓你出去!」
石板路鋪成的院落內,李萬朝氣的一拍大腿,扭身走了,而余老爺子也站不住了,彎腰就坐在了台階上。
那一刻,陽光灑在由石板鋪出來的院子裡,『十』字路旁都是由人精心種植出來的花草,可這時候,許朝陽卻在李萬朝轉身之後,走向了余老爺子,默不作聲的坐在了他旁邊。
余老爺子往旁邊挪了挪屁股,像是倆人之前有一道無形的牆壁阻隔著。
「之前,我不敢來。」
許朝陽還特地解釋了一句:「我可不是覺著自己錯了,單純的是耗子在我手底下死了,讓我不敢來面對你。」
「也不光是耗子,那些死在戰場上的戰友們,他們哪一家的父母我也不敢面對。」
「我慫了。」
他扭臉看向了余老爺子:「不吹牛逼的說,見著鬼子我許朝陽要是慫哪怕一下,我都不是人,可當要面對你們的時候,我是真慫。」
「我不知道該和你們說什麼,當你們問『憑什麼理想是大家的,他們死了我卻活著?』的時候,這一句話就能壓死我。」
他轉過了頭,因為余老爺子沒看他一眼。
「來之前吶,很多人都在給我出主意,說讓那些動手的鄉親們一起來,這叫『法不責眾』;也有說讓我砍幾個鬼子的腦袋來,起碼能給耗子報了仇。」
「都讓我給否了。」
「扯淡。」
「傷害之後哪有原諒?」
「當年你們家退婚的事,哪怕我沒當回事,可我到現在也沒能原諒你啊。」
這時候余老爺子扭頭看過來了,充滿敵意的看著他。
「真的,昨兒晚上就你們家親戚劉根兒那丈人爹,說是要讓孩子死在了戰場上的那些軍屬來,個頂個都是沒了兒子的,那幫人要是站你門口,嘴上說著讓你出口氣,老余,你真一點招沒有。」
「可我沒讓他們那麼干。」
余老爺子鼻翼抖動著說道:「等我誇你吶?」
「呵呵呵呵呵」許朝陽樂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啥樂的:「沒有。」
「我就想著,讓這件事簡單點。」
「其實老楊說的對。」許朝陽看向了余老爺子:「該怎麼回事就得是怎麼回事哦,老楊就是我們那個主任」
余老爺子突然開口打斷了許朝陽的話:「應該是怎麼回事?」
他望著許朝陽:「你想是怎麼回事?」
「秋蘭沒了弟弟,讓你那兒去鬧,你就讓讓她不行嘛?」
「讓他發泄發泄,不行嘛?」
「啊!」
他喊出來。
「你怎麼能讓她被打死呢!」
也真正的哭出來了,話里都帶著啜泣之音。
許朝陽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很多事鬼子投降的時候,全國上下一起高聲吶喊的不是恨,是不甘;不是『我要整死你』,是『你們憑他媽什麼不打了』!
這才是仇。
真正的仇恨是即便殺了你都覺著不痛快!
余老爺子,更是像是在埋怨。
「我沒動她。」許朝陽發現自己的小心翼翼,有點像是在呵護一個小孩,而不是面對一個老人。
「那她怎麼死了!」而余老爺子的話,則越來越像是一個孩子。
許朝陽不知道說什麼了。
余老爺子卻仿佛打開了話匣子:「我知道秋蘭那孩子什麼樣那是個小時候和餘明浩碗裡米飯高度不一樣都得鬧一通的孩子可她死了!」
「死了!」
「人命在這個年月就這麼不值錢麼?」
「這是什麼世道!」
此時此刻,許朝陽應該接一句:「我和耗子想改變的就是這個世道。」但他沒說,有點捨不得,因為在當時那一刻,他有過要殺了余秋蘭的心,就像當年在余家大院開出去的槍一樣。
「從這麼大兒」余老爺子用手比劃著:「養到這麼大兒再到這麼大兒」
「什麼好我給什麼,什麼難弄到我給什麼」
「就這給那孩子慣的由小到大再好的東西都不會多看哪怕一眼,可她扔了你要是敢撿,她回身就搶。」
余老爺子本來是在回憶,卻突然愣住了,尷尬的閉上了嘴,嘆著氣仰望天空抿了抿嘴唇,將要說出的去的話,強行改成了:「現在她死了。」
許朝陽不知道余老爺子原本要說什麼,可卻強烈的感知到了這個狀態。
「這個仇得報。」
許朝陽點了點頭:「我跟這兒呢。」
「我沒讓你多嘴!!!」
老爺子半蹲著站起了身體:「別他媽跟我說話!」
「許朝陽,今兒我畫下來的道你都得接著,因為我他媽不知道該找誰說理去!」
老爺子就跟急了一樣,抬起雙手微微展開在空中抖動著。
「行。」
余老爺子聽見這個字兒,這才開口問了一句:「你不後悔?就不怕我真殺了你?」
「我認。」
許朝陽就坐在那兒,看著遠處說道:「余老爺子,當年你退婚的時候,我爹跟餘明浩說過幾句難聽的,可你知道餘明浩怎麼說的麼?」
「他說『這件事肯定是我爹不對,可再不對那是我爹,有你們說的、沒有我說的』,就沖這句話,今兒你說什麼我都認。」
余老爺子抬起了槍,頂在了許朝陽的腦袋上,一條腿在台階上彎曲著,他卻微微偏了偏頭,說了一句:「保險沒開,你開了才能打響。」
「你真不怕死?」
余老爺子低頭那一刻,看見了這一身的傷疤,有刀捅的、有子彈扎的,傷疤各式各樣,卻遍布全身,連耳朵都是豁的,許朝陽卻在這個時候微微揚起了頭:「事能解決了就行。」
這時候余老爺子好像明白自己兒子為什麼要跟著這小子了,有這麼個人在你身前擋著,那得多踏實。
他扣開了保險,已經準備好了聽從許朝陽嘴裡說出來各種各樣的話,這時候不管姓許的說什麼他都打算從反方向來
而許朝陽卻扭頭看向了遠處的天空,將後腦勺留給了他,那一秒,許朝陽在腦子裡想的是:「這些先賢是多不容易才走到了自己那個時代!」
嗒。
此刻,余老爺子卻鬆開了手,他為什麼鬆手只有自己知道!
在淚眼婆娑的那一秒,他好像看見了一個人影,就在水氣遮蓋住雙眼的時候,餘明浩似乎就在那兒站著。
緊接著,他眨了一下眼睛,想要堅定自己復仇的想法,卻又在轉瞬之間看見了戰場,看見了戰場上那個剛離開家門、還小著呢的餘明浩,在戰場上和鬼子廝殺。
「他身上有疤麼?」
余老爺子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有。」許朝陽堅定的回答:「不比我少。」
「那孩子和旁人不一樣,受了傷不喊疼,有一回我給他上的藥,明明疼的嘴唇子都哆嗦了,還依然閉著眼忍著。」
「我問他『那你就喊出來啊』,他說『該讓』」許朝陽的話音停止了,回頭看向了余老爺子。
余老爺子順著話茬說道:「該讓他姐笑話了。」
這句話,仿佛讓許朝陽看見了余秋蘭的整個人生!
她沒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反而生在了一個女兒奴家裡,打小就在這個家裡稱王稱霸,已經成了習慣。
所以剛才余老爺子才會將話說到嘴邊硬是改了,他想說的本該是:「都是我慣的,那孩子不是死在了你手裡,是死在了我手裡。」
餘明浩從小就怕他姐,更怕讓他姐笑話,這才屁顛屁顛的跟在了許朝陽身後,他覺著這世界上但凡沒有點真本事的人,絕對不敢娶她姐,更何況這還是個軍人。
許朝陽甚至想起了之前那聲親昵的:「姐夫!」
如夢般在腦內響起的聲音竟然可以和耳朵外的風聲同時存在,也就是說,這個人,真的沒了。
悲傷。
此時的許朝陽才感覺到悲傷是什麼,是情緒突然之間涌動到大腦皮層,隨後根本控制不住的淚濕了雙目。
它一點反應時間都不給你。
就是連哭,都不給機會讓你哭出來。
「你說餘明浩是鬼子殺的,那我就要他們百倍償還,我上不了戰場,那就你來還,你得還我一百個小鬼子的腦袋!」
「我給一千。」
「還有秋蘭。」余老爺子背過了身體:「我得和你要個孩子,如果是男孩,我留著傳宗接代,女孩,頂替秋蘭。」
許朝陽抬起頭看向余老爺子的時候,只看見了余老爺子的後背:「我有了孩子,親自給你送來。」
「不用你送,我養不動了」余老爺子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得姓余。」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