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塵洗劍 第十五章少年不惜醉浮名,笑傲寒春飲江湖

    大年夜,陰涼的夜色被一片煙塵遮掩而不見星辰。遠方的蘇州城內,漫肆煙火五彩絢爛。山莊在一閃一滅的煙火中開始盛宴。

    梁伯在破敗的大院上擺上幾桌酒席,嗜酒的姜離秉燭游於幾桌酒席之間,沒了以往的心念之人,而只要有酒,就已足夠。

    風無心依舊坐在雲曦的身旁,身前那杯白水柔和如鏡,將燭光與月亮收於水面,輕輕搖晃。雷少雲則經不住姜離的慫恿,捲起衣袖,硬著頭皮,與他行酒於各桌之間。

    小酌幾杯後的風飛雪看似更加年輕,臉上的皺紋因放鬆而舒展開來。歷經多年的情感折磨,他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銳氣,目光變得和藹。讓風紫霜生氣的是,他那雙粗糙的手總是愛摩挲她的腦勺,手掌心的繭非常刮人。

    「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比我家老頭子年紀還大了,少喝點吧。」風紫霜嫌棄的口氣中透露出不耐煩的關心。

    「叔公也才四十八,過了這個年也才四十九。誒,我說你這個臭丫頭,沒大沒小跟誰學的啊?」風飛雪將醉眼定向鼓起臉蛋的風紫霜,捏了她一下臉蛋。

    這小丫頭倒是不幹了,直接要咬風飛雪的手。可是風飛雪收得太快,風紫霜兩排牙齒對撞發出「哧」的聲音,惹笑了眾人。委屈得這小丫頭哭說風飛雪,「總是欺負小孩子,為老不尊的臭老頭。」

    煙火結束了,酒宴還沒結束,那群蒙受家道中落之苦的僕從們喝得很歡,行酒令的喧鬧聲勝過之前的煙火聲。姜離已顯醉態,腳踩在長條椅上,轉眼間已經下肚三杯。家僕們皆鼓掌稱道,「姜少俠的本事江湖人人皆知,從不居高自傲,會和我們這些下人喝酒啊。」

    「說那什麼話,四海之內……皆兄弟啊,哈哈,來,繼續喝!」姜離已經失去了之前的穩重,剛毅目光變得溫和而明亮,映著心中之人的模樣。

    雲曦初次試酒,只見她輕呷一口後,那突如其來的刺激逼出了她的眼淚,一直「呸呸呸」想要吐掉黏在喉嚨中的辛辣。風無心將白水予她,雲曦急忙咕嚕咕嚕地喝下。

    此時的雷少雲已是爛醉,站在長條椅上淚流滿面,搖扇作了一首《蝶戀花》:

    「昨夜星辰舊日人。小樓微風,檐宇臥雙燕。冰肌玉姿月猶憐,床枕兩情御清秋。曾記紅妝初相宜。夢憶佳人,風露立中宵。誰憑少年系浮名,惹得摧花折碧樹。」

    雷少雲念到「冰肌玉姿月猶憐,床枕兩情御清秋。」姜離大笑,指著雷少雲說道,「哈哈哈,少雲你枉為世家大子,竟吟出此等淫詩。」

    「這雷小子年紀輕輕,也是有故事的人啊。」風飛雪打趣道,到他這等年紀,情仇生死經歷過太多了。

    想不到平時斯文拘束的雷少雲竟是忘情般,將他兩年前和一個青樓女子的悽美愛情故事娓娓道來「她叫青苑」:

    這個青苑是雷少雲的紅顏知己,時雷少雲才十六歲,青苑比他大兩歲。她是一名河南的青樓女子。一個女孩從小便經歷過這般摧花折柳的紅塵亂世,若沒有自甘墮落,那定是別有風情。這女子,歌舞詩詞,琴棋書畫,無所不絕。雷少雲這等身份看上她,她自然也得委身相許。但一次後,卻讓雷少雲更無法自拔,自是頻頻吟風弄月,枕臂而眠。那時的雷少雲不敢跟父親說這些事,更別說許下什麼諾言了。

    河南府會試,自有傲骨的雷家不會動用朝廷勢力讓自己的子弟位列朝班。雷少雲會以常人的方式,用真才實學來取得殿試的資格。可考試時,雷少雲作文缺乏嚴謹的行文作風,雖是治國之理面面俱到,但語言卻如煙花柳巷的文人詩詞般。那時考官畏懼雷龍權勢不敢做主,把文章拿給知府。孔孝文看了一下,直接把雷少雲的名字劃掉,然後把文章拿給雷龍,諷刺道,「知府大人自己掂量掂量」。雷龍看後大怒,雷少雲懼怕父親,竟是把青苑招了出來。雷龍溺愛兒子,在雷家長輩面前把責任推給青苑。紅塵女子,命本不值錢,生與死又有誰會關心呢?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死前的眼神,我知道她不恨我,但我卻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雷少雲哭道,不知道他是原諒不了自己的懦弱,還是怨恨雷龍的無情。

    「少雲,大丈夫要放得下!從此我們兄弟幾人,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姜離抱過雷少雲的肩膀,「來,繼續喝酒。」

    那年少輕狂的情誼在風飛雪眼中已成遠方,對著雲曦唏噓道,「雲小丫頭,我跟你說,風家的男人都不能信。說要與子偕臧,攜手共賞韶光。唉,可恨玉殞瓊碎,各走天涯。」

    風飛雪呼出一熱口氣,被凜冽如刀的北風雕成一蓑長煙。他將最後一杯溫熱的白酒灑向大地,心中念道「大哥,新年如意」,隨後將拖落在地的褲腿捲起,離席回房。

    風無心看到叔公的背影,已步過滄海桑田之久遠,如今的劍已不是他的唯一,卻成了他的羈絆。

    子時三刻。

    輾轉難眠的風無心點了燭火,打開窗戶。看著院落的酒鬼們也喝得差不多了,剩姜離和一兩個家僕在收拾。雷少雲已是爛醉地躺在長條椅上酣睡,姜離不得不為他蓋上衣袍。

    「曦兒也還沒睡。」雲曦住在風無心正對面,此時的她也正趴在窗台上。偶爾看看月亮,或看看院落里那群酒鬼。他們都發現彼此,相視而笑。

    院落里的酒桌剩飯也清理好了,姜離背起雷少雲,準備回房間。姜離早已發現窗台的風無心,開口問道,「無心,你有沒有想下來幫我的意思?」

    「很遺憾!沒有!」風無心抓緊衣領,寒風長袍阻隔在外。

    「嘻嘻,誰叫你喝那麼多酒。活該!」雲曦插話道。山莊的夜裡非常寂靜,就算小聲也能聽得很清楚。

    「算你狠。」姜離背著雷少雲開始往大廳的樓梯走。風無心和雲曦彼此相視,微笑相待。

    「咚咚咚!」是姜離背著雷少雲沉重的上樓聲。此時月光皎潔,風無心依稀可以看到三丈開外雲曦絕美的容顏。

    風無心聽到了姜離在樓道上的聲音,他們三個男的房間是同一邊,所以他聽得很清楚,「我想少雲一定很重,姜大哥背得很辛苦呢。」風無心話剛落,門外樓道便傳來姜離的抱怨聲,「臭小子,你知道竟然還不來幫我。」

    「嘻嘻嘻!我聽到了耶。」雲曦捂嘴笑道。

    「啪!」蕭將離厚重的關門聲。此時天開始下起了小雪,雲曦把雙手探出窗外,試圖去接那些雪花。

    「天冷了,夜深了!」風無心小聲地說道,「新年如意,曦兒。」


    「無心哥哥,新年如意!」風無心和雲曦都開始慢慢地合窗戶。兩人都留著一個縫隙看對方,看著看著兩人都笑了。燭光從細縫中泄出,而雪花卻從細縫中飄入……

    待姜離打開窗戶,發現兩人都關窗休息了,「哎!這掃興的。」

    姜離酒勁上頭,鼓足力氣大喊道「新年如意」,便匆匆關上窗戶了。只留下窗外一些初醒人的喊罵聲。

    這個新年夜,真是聒噪。

    大年初一,風無心一大早就被爆竹聲吵醒。他起床更衣,開了窗戶,那和煦的陽光攀到他的臉上,屋檐和地上都有一層薄雪在化水。

    院落里,雲曦,姜離和雷少雲正喝著熱茶,吃著早心。有的家僕在門外點爆竹,有的家僕在半開的主廳上擺桌祭祀迎新。

    「無心哥哥,下來吃點東西吧!」雲曦眯著笑眼,向窗台的風無心招呼道。

    以往總是侃侃而談的姜離變得有些沉默,看著發亮的槍尖,掂量著自己的實力。雷少雲不得已,便提起昨夜之事,以化解這尷尬的氣氛,「小霜喝那麼一點就醉了啊?小丫頭片子就是小丫頭片子。」話剛落,他就感受到一陣寒意,急忙跑開,緊接著一盆溫水就剛好潑在他原來的地方——正是在窗台梳洗的風紫霜潑下來的。

    「背後說人家壞話小心嘴巴會爛掉。」風紫霜漱著口,話語不清。

    「我沒有在你背後說,我在你前面說的。」雷少雲因奪過攻擊而自鳴得意,風紫霜卻抿著嘴,說道雷少雲昨夜所作淫詩,「『冰肌玉姿月猶憐,床枕兩情御清秋』,想不到雷哥哥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心中所念,猶如禽獸!」

    這倒說得雷少雲啞口無言,面帶難色地搖起摺扇,「爺爺常說喝酒誤事,今天真應驗了。得,我理虧,不跟你鬧了。」

    風無心看著姜離對槍無言已有一刻。

    突然,姜離的眼中寒光充斥,瑕劍的劍刃正橫在他的眼前。只聽風無心說道,「與其對槍獨思,倒不如讓我來掂量掂量它的分量。」

    「好。」姜離決然站起,熟練地盤轉起手中的長槍,指著風無心道,「無心,來!」

    一陣寒風吹過,夾帶著幾片枯葉遮掩風無心的視線。「一道寒意!」一瞬間,枯葉剛閃過,姜離的槍已經近在咫尺。風無心甩其瑕劍,劍鞘直接飛向姜離。姜離長槍一振,將劍鞘拍飛。飛馳的劍鞘直接插進院圍的石牆內。

    都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巧,果真如此。風無心在身法速度上勝姜離一籌,但姜離距離拿捏剛剛好,手中的長槍宛如游龍,兼顧頭尾。風無心神乎其技的劍法,劍光已經割落姜離數片衣角,可奈何傷不及他要害之處。

    「哥哥這臭流氓。」於窗台看比試的風紫霜見姜離已是衣衫襤褸,大笑調侃道。

    風無心哪能讓姜離逍遙於槍長之外,一招「飲風醉月」,劍旋如圓月。姜離橫槍上檔,瑕劍無數次砍擊在槍桿之上,片刻之後,長槍斷作兩截。風無心並沒有打算停手,縱劍前刺,劍氣旋風沖向手無寸鐵的姜離。

    姜離棄槍後退,馬步穩紮,左手為掌,右手為拳,「龍吟水上」。兩條水龍自拳掌而生,盤舞於他的周身,將劍氣旋風壓縮在雙掌心成一道清澈的內力,化作掌力回打風無心。

    風無心劃劍為圓,劍氣如鏡。只見姜離一掌拍中劍氣凝成的鏡面,相撞的真氣化作層層波濤,將兩人逼退,激起煙塵陣陣。

    待那煙塵散去,兩人皆半跪在地,氣喘吁吁,又相視而笑道,「算是平局吧,如何?」

    風無心點了點頭,支起身子,收劍回鞘。

    「飛龍掌訣!」上空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姜離抬頭時,風飛雪手中的凝霜之劍已經架在他的脖頸。姜離警戒的神情讓風飛雪一覽無遺,尋思著「果然是他的孩子」。風飛雪右手張開,劍氣渙散。

    姜離驚恐地看著風飛雪,剛剛他已露出殺意,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天劍客前輩?」

    風飛雪背過身去,語重心長地問道,「忠、孝、義在你眼中,孰輕孰重?」

    「恪守孝道,不負忠義。」姜離回答的,是雨承口中的教條,也是烙印在他心中的原則。

    「世間安得雙全之策?倘若有一天,孝義不能兩全,你又作何選擇?」風飛雪微笑地搖了搖頭,「也罷,何去何從,全由你心,但願你做出一生無悔的抉擇。」

    姜離對風飛雪的肅然起敬感到惶恐,鞠躬作揖,「晚輩銘記於心」他經不住內心的糾結,小心翼翼地詢問道,「莫非,前輩知曉晚輩的身世?」

    風飛雪回過頭,嘴唇欲動不動,目光遲疑而猶豫,「時間一到,你自然知曉。」

    風飛雪離去之時,江岸冰化,雲開天晴。

    「我要回一趟中原,去松鶴樓詢問百曉生關乎『唐門』與『韓子愈』的關係。」在昏暗的房間內,他們正為何去何從而籌謀時,風無心這般說道,「『銷骨梅心』乃唐門之物,為何讓影衣衛所有……我必須知道!」

    折劍山莊十三年前的慘案,他們皆有耳聞,而那根植在心仇恨綿綿難絕。

    「我跟你去。」雲曦說道。

    「那就走吧。」姜離用棉布將自己的手掌裹住,為長時間駕車做準備。

    那嫩芽已經在水月山莊的牆角鑽出,戰馬因日子過於慵懶而髀肉復生。姜離和雷少雲廢了好大勁才將它們從馬廄中拉出來。而馬車已經被熱心的僕從們洗了幾遍。

    梁伯拄拐送江岸碼頭,他傴僂著身子,以手遮眼眺望那漸行漸遠的客船于波浪中顛簸,那些少年人的身影已模糊在淚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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