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推開門。見辦公室里有兩張合併在一起的大桌子。桌上堆滿了作業本和各種資料。因為是下課時間,裡頭有幾個老師。有的在喝水,有的在備課改作業。
安娜輕輕扣了扣門,「請問,李校長在嗎?」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的抬起頭,「我就是。你是……」
安娜急忙朝她鞠了個躬:「李校長您好。我就是李紅的侄女,名叫李梅……」
「哦!你來了啊!進來吧!」
安娜道謝,走了進去。
李校長是副校長。戴上一副眼鏡,把安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說你中專畢業?」
「是……」
「文憑帶了嗎?」
「……上海過來時,一時急,忘了帶……」
「以前教過書?」
「是。」安娜確實支教過,教語文和英語,這一點倒沒撒謊。
「會彈琴嗎?」
「會。」
李校長示意安娜跟著自己來到邊上的一間辦公室,讓她坐到放在牆角的一架風琴前,彈一首給她聽聽。
風琴是那種需要輪流踏腳的老款。這對安娜來說倒沒問題。坐過去後問道:「校長,請問我彈什麼?」
「隨便你。」李校長說道。說這話時,眼鏡片後的眼神微微閃亮。
安娜想起那天剛來時在火車站看到的橫幅,於是彈了支學習雷鋒好榜樣,又彈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李校長露出滿意的神色,讓安娜跟自己回校長辦公室後,和顏悅色地道:「挺好的。等下去填份表格,明天就來報道吧!我們學校四年級開始上音樂,你就負責四到六年級的音樂課。代課工資每月三十二塊,月底另發五斤煤球。」
這麼快就通過了面試,安娜有點受寵若驚。趕緊道謝。
李校長推了推眼鏡,微笑:「小李啊,我是信任你,這才讓你來代這個課的。可不能小看了音樂對於孩子們的情操陶冶。知道先前那個女老師為什麼被辭了嗎?上課居然放鄧麗君的黃-色歌曲給孩子們聽。這是大大的思想問題啊!」
安娜愣了一愣,小心問道:「校長,不是說起頭那個老師是要生孩子嗎……」
「是懷孕了!但她以後也不必來了!」李校長用筆敲了敲桌面,「這種庸俗歌曲對我國某些青年男女實在是精神麻痹劑!那個女老師就是個徹底的受害者!我決不能容許她繼續影響我們的學生!我這裡有一本書,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吸取吸取教訓,爭取不要重蹈覆轍。」說著遞過來一本書。
安娜接過來,一看到書名,眼睛就睜大了。
書名叫《如何鑑別黃-色-歌曲》,人民音樂出版社幾年前出的,作者都是老一代的作曲家,有幾個還非常有名,連她也知道。翻開掃了一眼,發現被拿來當反面教材的第一首就是《粉紅色的回憶》,後頭還有好多她知道的港台老歌曲。
「我也知道,如今有些地方呢,已經開始受到這種不良風氣的嚴重影響了,也不管。但咱們這是學校,該管的還是要管,你說是不是?」
「是,是……」
「為人師表,不能塗口紅畫眉毛,不能穿奇裝異服,比如牛仔褲啊,喇叭褲什麼的。也不能跳迪斯科。但可以跳交誼舞。這是高雅文化,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不一樣。能做到嗎?」
「能,能……」
李校長對安娜的態度挺滿意,點了點頭,喊了個人帶安娜去填表格,面試就算完了。
……
安娜拿著那本校長送的《如何鑑別黃-色-歌曲》從學校里回了家,腦袋還有點暈乎乎的。對於自己突然間得到這樣一份工作還有點不大適應。
李梅姑姑正翹著脖子在等。見她回來立刻拉著問情況。得知已經通過了,明天就可以去上班,高興壞了,樂呵呵道:「我就說你行!一個月三十多塊,比正式老師少是少了,但也好過沒事幹,省吃儉用,一年也能存個百八兩百的。何況說起來也好聽是不是?」
安娜點頭。
李梅姑姑心情好,晚上就加了個菜。一吃完飯,小妮便又坐不住了,轉身哧溜就跑去一個姓張的鄰居家裡早早占座看電視。
這會兒電視裡正如火如荼地播著上海灘。還是玉面小生的發哥和正當年華的芝姐演繹的這段上海灘苦戀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那首安娜熟悉的浪奔浪流也火的一塌糊塗,連幾歲的小孩都能哼唱。小妮天天晚上吃完飯就去張家看電視,看得極其投入。
李梅姑姑也很迷許文強,是發哥的忠實粉絲,只是苦於要開小賣部出不去。見安娜不去看,這幾天晚上,掐著點等到快開播,就讓安娜幫忙頂著看小賣部,自己也過去站門外看一會兒。
今晚也不例外。小妮先去了。等天黑下來,李梅姑姑算著時間差不多了,腳底發癢,忍不住又讓安娜幫忙看著,自己去匆匆去看電視。
晚上生意的高峰期已經過了。加上天氣冷,這會兒也什麼人。安娜坐在小賣部的昏黃白熾燈下,一邊舒舒服服地烤著火,一邊翻那本如何鑑別黃-色-歌曲打發時間時,聽到有個耳熟的聲音道:「買包煙!白芙蓉!」
安娜抬起頭,竟然看到陸中軍站在櫃檯外,一雙眼睛看過來,仿佛等著自己拿煙。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忙給他拿了包煙,收了三毛錢。
陸中軍接過煙,撕開蓋子抽出一支煙,管她借火。
安娜忙劃了跟火柴送到他跟前。
陸中軍湊過來點菸。火柴跳躍著的火苗照出他五官英挺的一張臉。
安娜發現這男的其實長的還挺不錯的。
陸中軍點著煙,吸了一口,視線落到她剛才隨手扣在櫃檯面上的那本書。
安娜迅速把書拿掉,藏在了下面。
陸中軍瞥了她一眼,掉頭走了。
安娜猜測他可能是路過這裡所以順便過來買包煙。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的昏暗夜色里後,擺在邊上的那個舊鬧鐘顯示也快九點了,準備打烊,意外發現李梅姑姑竟然拽著小妮提前回來了。
小妮眼睛紅紅的,李梅姑姑臉色也不大好。
「怎麼啦?電視不是還沒放完嗎?」安娜問。
「氣死我了!」李梅姑姑嚷道,「不就一個破電視嗎!我也去買一個!又不是買不起!」
這會兒電視比起早幾年已經普及了不少。但在紅石井,家裡有電視的依然不多。那個張家是雙職工,條件算不錯,家裡有個十四寸的金星黑白電視,最近放這個電視,每天晚上都擠滿了人。
安娜忙問究竟。李梅姑姑數落了一頓,安娜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張家那個和小妮一起上幼兒園的小子欺負小妮,要攆小妮走。家長雖然和李梅姑姑沒明臉吵過,但幾年前因為地基的一點事暗地有過點摩擦。事情早就解決了。現在雖沒指名道姓地說不讓她倆來自己家看電視,但剛才那事也裝聾作啞。李梅姑姑一生氣,就把小妮強行拉了回來。
「以後不准去看了!聽見沒有!」李梅姑姑訓著小妮。
小妮眼眶裡淚花閃動。
「哎,沒事,沒事,」安娜急忙過去摟住她,「姑跟你說,姑看過這個電視。程程嫁給了阿力,許文強娶了別的女的,最後還被機關-槍一頓掃射給打死了。」
「哇——」
一聽到這個大概是最早的觀眾要給編劇寄刀片結局,小妮傷心地哭了出來。
李梅姑姑一愣,嘀咕道:「咋這樣呢!梅梅,你瞎說吧?這算啥結局?他倆多配!我還等著他倆結婚呢!」
安娜突然意識到自己無意成了萬惡的劇透黨,忙補救:「我瞎猜的。」
李梅姑姑這才鬆了口氣,嗨了聲,和安娜打了烊,閉了院子門,領著小妮回屋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妮滿懷希望地等著自己外婆去買電視。李梅姑姑猶豫半晌,終於還是捨不得花那幾百塊錢。說等明年攢了錢再買。小妮大失所望。但這孩子挺乖,早上安娜出門去學校,順路送她去幼兒園,她也沒鬧半點情緒。看得安娜心疼不已,只恨自己沒錢。要是有錢,她早衝去買個電視回來了,也就幾百塊錢而已。
莫名其妙來這個時代之前,安娜從沒意識到錢對自己有多重要。
但現在,才短短這麼些天,她就不止一次地體會到了一分錢難死一個英雄好漢
不管她以後做什麼打算,是留這裡還是回s市,怎麼想辦法賺到錢,對她而言太重要了。
……
安娜開始了在工程處小學的音樂代課教師生涯。
全校就她一個音樂老師。四年級到六年級總共十二個班級。周一到周六上午上課。每個班級一周排一節音樂課,平均每天也就兩三節課而已,挺輕鬆的。上課內容也簡單。有了前頭那個女教師的教訓,安娜老老實實按照音樂課本上的曲目教,堅決不超綱。課堂內容無非是彈琴、唱歌,教簡譜而已。轉眼十來天過去,安娜和辦公室里的老師們漸漸混熟了。四年級有個教語文的王賽英老師,以前和李梅的媽關係挺好,現在對她挺照顧的。安娜很快就熟悉了學校環境,對新工作也得心應手了起來。這天早上起的晚了點,想到校門口的儀容檢查輪到她值日,胡亂洗漱了下,匆忙往學校趕去。
到學校要過一條河灘。河灘十來米寬,但水不深,夏天到膝蓋,冬天只到腳腕,經常結冰。遠些幾百米外有一座橋可以通過。但每天都往來的大人和學校學生喜歡抄近路,往河灘里墊些石塊,就這麼踩著石塊過。
平時安娜都帶著小妮走橋。今天小妮不去幼兒園,時間又緊,安娜便效仿別人抄近路。
溪里已經結冰,但冰層還不能支撐一個成人體重。安娜踩著有點滑的石頭,小心翼翼走到一半,抬腳要踩下一塊石頭時,前頭傳來一個聲音:「老師,等一下!」
安娜抬頭,見是四一班一個叫徐兵的男生。
這男生個子看起來比同學要高,但上課時,安娜明顯感覺他和同學格格不入,很沉默,邊上同學好像也從不搭理他,所以印象挺深刻。
「前頭那塊石頭有點松。我給您墊一下,好了您再過。」
徐兵把書包放地上,跑到路邊揀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回來墊到了安娜原本要踩的那塊石頭下,自己又用腳踩了踩,感覺穩了,說:「好了!現在可以走了。剛才我差點滑下去。」
安娜微笑道:「謝謝你徐兵。」
男生露出難為情的表情,掉頭上岸,抓起書包就往學校方向跑去。
安娜過了溪到學校,下課時,辦公室里的老師又開始議論個體戶。
這會兒國家開始鼓勵商品經濟。雖然在國營單位里端個鐵飯碗還是大多數人的夢想,但個體戶也不是新鮮事了,各種專業戶更像雨後春筍一樣地冒出來。老師們閒聊時,也會說起這些事。有人羨慕,有人瞧不起,覺得還是鐵飯碗更有優越感。
羅平縣的第一個萬元戶是個種糧專業戶,姓劉,去年大膽地包了幾百畝的地,今年向國家交售商品糧十幾萬斤,一年收入據說達到了將近兩萬塊。這在當地成了個爆炸性新聞。
「聽說老劉還雇了短工幫自己種田。好些人上門向老劉哭窮,管他要五十一百的,讓老劉發揚革命風格。」教數學的胡老師平時挺關注這方面的,下課在辦公室里也愛扯這些。
「他一萬元戶,拿出個五十一百救濟下別人,就好比牛身上拔了根毛,算啥?」另個老師接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