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廢舊的大廠房,像是在時間長河中隔斷出來的一個小小密閉的時空。時間仿佛流水,從廠房兩翼無聲流過,全然影響不到這密閉小時空。蘭溪也仿佛迅速從時光中後退,變回了小姑娘的模樣。
她蹦蹦跳跳登上公車去,抬眼看見那小時候才見過的木條的座椅、車窗,車門邊上售票員專座上的小桌子,蘭溪小時候最好奇那桌子上鑲著的可以開門的按鈕……她的眼睛不由得濕了。
小時候她就是總坐公車的。爸跑路了,媽著急上火跟著生病,可是又倔強著不肯去醫院。她就要每天放學後坐著這樣的公交車到醫院去幫媽拿藥。那時候的公交車都是長長的,像是一條大蛇,腰那邊分成兩截兒,用仿佛手風琴風箱一樣打褶的部位來連接著。每次車子拐彎,那部位就會扭動起來,連鋼板鋪著的車廂地面都隨之左扭右擺。
也許就是因為這扭動,於是成年人們都不喜歡站到那去,那裡就相對人少些。蘭溪個子小,每回就都主動站到那邊去,至少還能有個扶著的。然後就看窗外車影流過,覺得時光宛如車廂一般細細地漫長,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長大,更無法預測小時候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究竟什麼時候能是個頭。
後來又長大些,上學放學也是要坐公車。那時候中學生們的家境還沒有如今這樣富裕,上學放學有車子接送的,除了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的子女,再就是父母有當公務員的,可以公車私用。除了他們之外,絕大部分的中學生都是自己搭公車的嫠。
那時候上學放學的時間,學校門口的幾條線路的公車上,幾乎90的乘客都是這附近幾個學校的學生。大家都穿著差不多樣式的校服,張著青春的眼睛去好奇卻又小心地觀察著周遭同齡的少男少女。
很簡單的搭乘公交車的旅程,也許對成年人來說沒什麼,可是對於那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來說,卻是一趟奇妙的旅程——那也許是他們在學校與家庭兩線之間,唯一能有的一次小小的脫軌,可以讓青春期的心思隱秘地蓬勃一下,去遠遠近近地偷看一眼異性。
蘭溪、尹若、蜘蛛三人在公車上又是三重截然不同的境遇。尹若是一上車就被周圍的男生給包圍,整個途中不斷受到搭訕,甚至有時候遇見的還是社會上的大人;蜘蛛則是始終冷眼旁觀這一切,偶爾跟蘭溪講一下,說你看那邊的誰誰誰,肯定暗通款曲呢蕁。
蘭溪在那樣的環境裡,則總是有一點走神,或者是習慣沉浸在自己思緒的世界裡。就像一朵蒲公英一樣,立在花叢中,卻保持著自己的靜默。她不是太能發現其他男女生之間的小曖.昧,卻也幾乎從來沒有男孩子主動跟她搭訕過。
一切的平衡都是在少年天鉤出現之後被打破的。
蘭溪和尹若、蜘蛛的家庭住址並不在一條公交車線路上,但是她們三個人如同年少時代所有的姐妹淘一樣,都會故意陪著對方坐幾站再下車,就是為了要車上小小的聚會時光。尤其是尹若在車上遇見sao擾之後,蘭溪和蜘蛛就更是自發承擔起保護尹若的責任來,有時候會陪著尹若坐車到家,兩人再轉頭各自坐回去。
少年天鉤剛剛追求尹若的時候,就也故意地製造了許多回公車上的「偶遇」。
車子上擠,天鉤便會逞能,擠到尹若旁邊去,幫尹若擋著人;有時候趁著司機急剎車之類,還會故意碰碰尹若的髮絲或者手臂。
蘭溪開始非常炕過去,便以身相替,只要看見天鉤上車來,蘭溪就先擠到尹若身邊去,用自己來隔開尹若和天鉤。車子行駛中,這一對少年男女也在私下裡鬥法,天鉤想要擠開蘭溪,蘭溪則硬生生非要隔著。
後來一來二去的,結果反倒是天鉤的身子總跟蒲公英的身子撞到一起去。兩人雖然都是暗暗地劍拔弩張著,可是畢竟都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那樣的碰撞和擠壓,讓兩人漸漸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到後來天鉤跟尹若正式交往了,蘭溪跟他們同在一輛公交車上,就覺得更是尷尬。
人家已經正式在一起交往了,蘭溪自然就不好意思攔著了,於是同在公交車上的時候,蘭溪就得將位置讓開,允許天鉤擠過來,挨在尹若身後。
隨著車子開動,人家兩個柔情蜜意,身子隨著車子的晃動而有意無意地總是碰在一起。每當此時天鉤就會壞壞地笑,狹長的鳳目里涌滿了促狹;而尹若則會粉頸低垂,只握緊了手邊的扶手鐵桿,然拒絕……
每當那一刻,蘭溪就覺得胸悶氣短,就跟在車廂里被悶得要窒息了一樣。想要逃得遠一點,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卻因為公車裡人滿為患,根本就動都沒法動。
她也想學著蜘蛛的老僧入定般的平靜,努力不去注意背後發生的事情,可是就是覺得如芒在背,怎麼想要努力忽略也都做不到。
後來想要不再陪尹若坐公車了,說反正也有天鉤護送。可是尹若卻紅著臉扯住她手臂,求蘭溪別不管她。尹若說就算小天可以來陪她,卻也沒辦法是每天都來。尹若說也不知道小天在忙什麼,簡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候說來就來了,可是有時候說不來就好幾天都炕見影子……尹若說,蘭溪如果沒有你陪著我,那我在車長再遇見壞人可怎麼辦。
蘭溪便只能再忍著,忍著。後來終於有一天,蘭溪再也忍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候車裡的人太多,而夏天人們又穿得有點少,於是就有些壞男人想要打女中學生的主意,所以總是隱約地聽見女生們私下裡說過類似的事——結果那天竟然讓蘭溪自己給碰上了。
總覺得身後有人在若有似無地碰著她,而且那呼吸噴在她後頸上分明有很臭的酒味兒。蘭溪開始還儘量包容,想著車上人多,大家擠一下就擠一下吧;可是越來越不對勁兒,蘭溪憑著從小跟她爹手下那幫小混子那裡聽到的三言兩語,也大致明白她是遇見什麼事兒了!
蘭溪反倒冷笑,她正好一肚子氣沒地方撒呢。她沒驚也沒喊,只是簡單地手肘後頂,就聽見後頭那人一聲慘叫!——她爹告訴過她,打人最聰明的打法是直接往胃上擂。一下子下去,保證那個人立馬弓著腰直不起來了。後頭那人被打了,捂著胃彎腰慘呼。蘭溪回頭沖他冷笑,「真不好意思啊大叔,車上太擠。磕著碰著都是難免的。」
車上旁人都沒注意到之前發生過什麼,蘭溪也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走路被狗咬,打完狗就是了,總不值當讓自己的心情被狗給攪亂。就連蜘蛛也沒注意,只簡單問她,「沒事吧?」
蘭溪當然說沒事。可是終究還是女孩子啊,隨著公車的晃當,她還是覺得自己眼睛裡有熱熱的液體也跟著一同搖晃。
她感覺到天鉤的目光落在她面上,落了很久,她卻沒回眸去望他。
——他護著尹若就好了,她碰上什麼事兒都與他無關的好不好!
她不要他管!
後頭那人到了下一站就下車了,蘭溪努力不回頭去看。卻只覺身邊人叢一片東倒西歪,聽見有人抱怨,「哎,這小伙兒,下車怎沒早點動地方,現在才擠!」
直到聽見尹若也驚呼,「小天!」
蘭溪這才扭頭去望。車子已經啟動了,天鉤卻推開人,從車窗凌空躍下!
「哎你幹什麼呢!」司機嚇得急剎車,整個車上一片前仰後合。
蘭溪也驚得捂住了嘴——可惜車子後來還是啟動了,讓她沒辦法看清楚,天鉤下了車之後忽然瘋狂跑動起來,是去幹什麼去了。
到了下一站,蘭溪也不顧一切擠下車去,固執而又有些驚慌地向回走,一直走回上一站去。可是那裡什麼都沒有了,小天和那個人都不在原地。
蘭溪不甘心,也放不下心,就固執地再去尋找。像是小小的蝦子,弓著腰,在那片可能經過的土地上眯著眼一寸一寸去尋找——終於在花壇背後發現地上的一灘血!
作為杜鈺洲的女兒,蘭溪哪兒能是沒見過血的。可是那一瞬,她卻站在血的旁邊,害怕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那天的太陽那麼熱那麼熱,可是她就在太陽光里一直一直在打著哆嗦,手指腳趾都冰涼得仿佛被急凍。
她去問旁邊報攤的大爺,問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她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是拌著牙的,說了半天人家那大爺才聽明白。大爺嘆了口氣,「是個半大小子,跟個大老爺們兒幹起來了。那小孩兒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發瘋似的揍那老爺們兒。那老爺們兒也是身大力不虧的,結果被那小孩兒給揍了一臉的血……」
蘭溪的腳都軟了,一p股坐在花壇邊兒上,半天站不起來。
謝天謝地,受傷的不是他。
從那以後,再坐公車,她就已經跟自己發誓,不再討厭他。就算還是看見他跟尹若在一起膩歪,會讓她覺得如芒在背;但是她卻已經覺得不那麼難過了。
這件事她從沒跟任何人提過,尹若和蜘蛛都不知道;甚至,她都沒跟天鉤問起過。
只要她自己心裡知道,就夠了。
再踏上古老的公車,便仿佛時光重來,蘭溪握緊了白鋼的把杆,立在車廂里,讓自己的回憶無聲落淚.
月明樓當然明白,蘭溪獨自立在車廂里的震動。他沒急著跟著上去,只是站在車下的金黃樹葉里,靜靜抬頭隔著車窗看她。
從前的時光就是這樣,他與她的距離明明很近,可是他卻仿佛永遠走不到她的身邊去,只能隔著這樣的距離,咫尺天涯地遙遙望著她。
此時的蘭溪,也早已變回了從前那白衣黑裙的中學女生,他靜靜看著她握著白鋼把桿身子直直地站在那裡,明白她已經不在此時的時空,而是回到了過往的記憶去。
良久,終究看見蘭溪垂下頭去,聽見她隱隱的抽氣。
他知道,她回來了。
月明樓這才走上車去,將售票員的制服交給蘭溪,「喏,上次答應你的,你換上吧。放心,是全新的,不是客人用過的攝影服裝。」
蘭溪接過來,因為方才的回憶而有些紅了臉,「……謝謝。」
「不用謝。」
他已是先將西裝外套脫掉,只穿著襯衫,慵懶地扯掉了領帶,扯開了領口的紐扣,露出他修長的頸子與陽剛的喉結,「咱們倆是等價交換,所以不用說謝。我上次答應了要讓你看這公車,給你穿售票員的衣服;你也答應了讓我拍照啊。」
蘭溪就更侷促起來,「總裁,內個能不能反悔?」
他鳳目乜斜,慵懶地歪頭盯著她,緩緩說,「……你敢。」
說著環視這瀰漫著陳舊氣息的空曠廠房,「我會強抱你。這裡是多麼適合強抱的場合……不如你成全我,惹怒了我,讓我盡情一下?」
蘭溪便繃著小臉兒說不出話來。
月明樓大笑,哄著她,「乖,去換上。我準備相機去。」.
蘭溪走到車廂最後排的大座上去換衣服,開始還小心他會偷看,她還得小心地背著身子換,不時還要扭頭回去看他上來沒上來。
結果折騰了10分鐘後換好了衣裳,蘭溪就要哭了——怪不得他竟然真的會放過她,乖乖不上來偷看,原來她穿上的衣裳,壓根兒就遮不住什麼!
衣服的款式倒還是遵照從前公交公司員工的工裝模樣去做的,樣式有一點點類似列車員的衣服,西服領有肩章,只不過顏色是墨綠色的,配著黃銅色的扣子,很有點軍裝款的味道。可是尺碼卻愣是小出了好幾個號碼的!
蘭溪侷促地揪著衣襟,可是再怎麼揪著卻也沒辦法讓那衣裳憑空多出來點布料以遮住她半露的酥。裙子就更是不像話,哪裡還是裙子,根本就是——就是網絡上流傳的那齊13小短裙!
蘭溪羞惱極了,氣得轉身想要將自己的衣裳給換回來,可是一回頭卻發現尾排的大座上是空的,她的衣裳竟然不翼而飛!
蘭溪驚了,跪到座位上去看,卻正看見某男一臉壞笑地手上舉著一根長竹竿,而竹竿上挑著的正是她的衣裳!「你!」蘭溪又羞又惱,「把我衣裳還給我!」
「不還。」
他頑童似的挑著竹竿,還理所當然地回瞪她,「不還,不還,就不還!」
蘭溪真是被他氣死了,「你真不還?」
他將竹竿緩緩收下去,翹著眉毛尖兒瞅著她樂,「……有能耐,你下來打我啊!」
「我!」
蘭溪氣得都跳上窗口去了,真是恨不得就這麼跳下去揍他。可是身上這衣裳恁不給力,她瞧見他眼底忽然氤氳而起的濃霧,這才想起自己這衣裳遮不住上,也遮不住下的……蘭溪懊惱一叫,趕緊從窗口退回去,一隻手臂打橫遮住部,另一隻手按緊裙擺。
他無賴地將衣裳給鎖進廠房角落的備品柜子去,從裡頭慵懶舉出相機來。長腿沙沙踩著金黃樹葉,在蘭溪驚慌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上公車來。
「我警告你哦,你不許拍我現在這個樣子!」
蘭溪難以上下一同遮掩,只能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縮向後排座位的角落去;可是她骨子裡畢竟是蒲公英,於是在膽怯的瑟縮里卻還如同小小刺蝟一樣露出尖刺來,警告來犯之敵。
月明樓哪裡肯聽,她這副嬌怯卻又強硬的態度,正是他最愛的模樣。他一步一步走近公車尾部來,舉起相機毫不留情地按下連串的快門。寧靜的大廠房和老舊的公車裡,只聽得見鏡頭伸縮與快門按下的聲響,閃光燈片片閃過,它們與那個霸道的傢伙一同,毫不講理地任意剝奪她的從容。
蘭溪惱了,也顧不上再用兩手擋著自己的關鍵部位,伸手扯下自己腳上的鞋子便向他丟過去,「不許拍了!」
她將手挪開,她豐盈的便如同羽色純白的小鴿子,從她衣襟里彈跳而出;而那短到不能再短的裙子,隨著她的動作而下擺旋起,毫不遮掩地露出她的小褲褲……
月明樓眼瞳一黯,便追著她的嫵媚更快按動快門。她的若驚若惱、若羞若怨,全都一幀一幀被記錄進他的鏡頭。他就喜歡這樣的她,活色生香,鮮麗麻辣,不像那些擺拍的客戶和模特兒,只依從他的指揮去動作;而她自己是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最最真實的。
「哎你怎麼還拍呀!」
蘭溪兩隻鞋都丟出去了,光著腳站在地上,尷尬地怒視他。她手邊再沒有其它可用的暗器。沒有了仗恃,蘭溪只能都豁出去,又羞又惱地衝過來搶他的相機,「我說了你聽見沒有!」
蘭溪的注意力都朝著相機去,便冷不防月明樓騰出一隻手來,從她肋下伸過,一把扭住她的手臂,將她反身扭在了他身前!
蘭溪一聲驚喘,身子本/能向前躲,卻整整兒撞在公車裡的鋼鐵把杆上!蘭溪被撞得疼,稍一分神,他便從後頭貼過來,將她的身子緊緊抵在把杆上。
他一手制著她,另一手依舊沒放下相機,高高抬起在頭頂,拍她峰巒春/光。這個角度也正是他眼睛窺視她的角度,那緊窄的衣裳正好將她的峰巒烘托成巍峨的雪頂,隨著她的動作,便瀲灩起一片耀眼的雪光。
他喘息,終於扔了相機,用原本拿著相機的右手代替了相機的視角,伸進她的峰谷之間去……雪膩的柔軟登時居中聚攏來,夾.緊了他的手指。
他俯在她耳畔,沙啞低喃,「當年在公車上,你看著我跟尹若站在一起不順眼,你是不是就以為我在對她做這樣的事呢,嗯?」
蘭溪身子緊繃,喘息著想要拒絕,卻終究還是點了頭,「你故意貼著尹若站得那麼近,而且車上又那麼擠……尹若的臉紅得像桃花似的。我不這麼想,又能怎麼想!」
「笨。」
他仿佛微惱,卻又嘆息著笑開,索性從後頭更貼緊了她的身子,「那我現在也補給你,好不好?」
蘭溪心內一顫,她下意識抗拒,「不要!」
如果當日他真的在公車上這樣對過尹若,那麼即便如今已經時過境遷,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小小的反骨:他給過尹若的,便不要再給她!
就讓她小心眼這一下下,好不好?
她這樣明擺著地在吃醋,讓月明樓忍不住微笑。如果說送她娃娃那次,是彌補了她作為小小女孩兒時候的遺憾,那麼這回帶她來看公車,則是要彌補她少女時代的失落。
月明樓便摟緊蘭溪,不讓她逃開,嗓音沙啞呢噥,「你剛剛,看清靳二少畫的漫畫,是什麼內容了麼?——那是痴漢電車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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