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八歲認識了芳芳,兩人相處的時間總共只有一天。
那一年夏天,小秋進學堂啟蒙,比同齡孩子晚了兩三年,他什麼也聽不懂,秦先生和同學們的讀書聲,對他來說不比群鳥啁啾更容易明白,他張著嘴,被那些無意義的噪音所包圍,額上挨了一記戒尺都不知道疼,半天過去才抬頭望著先生,「有蟲兒咬我的頭。」
學生們哈哈大笑。
上學的第七天,百無聊賴的小秋逃課了,到學堂後面的廢園子裡捉昆蟲挖蚯蚓,玩得不亦樂乎,就是在這裡,他見到了芳芳。
那時的芳芳還是個小丫頭,頭上豎著兩隻抓鬏,睜大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小秋沒理她,可是一刻鐘之後,他已經滔滔不絕地向她炫耀自己的種種本事,兩刻鐘之後,兩人的衣服上都沾滿了塵土,一個時辰之後,小秋說:「咱們是朋友了,男孩兒呢就該結拜當兄弟。」
「我是女孩兒。」芳芳說,雖然她這時的樣子就是一個髒兮兮的假小子。
「那……咱們當夫妻吧,我做丈夫,你做媳婦兒。」
「嗯。」芳芳不知道什麼是「丈夫」和「媳婦兒」,在她的家裡,父母向來互稱「相公」與「娘子」。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莫名其妙了,小秋自己也不記得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拉著芳芳回家,一路上向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說「這是我媳婦兒」。
小秋的家在后街東頭,學堂在前街西頭,就這樣,半個野林鎮的人都聽說小秋有媳婦兒了,誰也沒想著要阻止兩個小孩的胡鬧,反而紛紛慫恿,讓小秋快點回去給他爹一個驚喜。
最後的結果的確是夠「驚」的,老秋還沒注意到兒子帶回一個小丫頭,秦先生全家人已經追來,一通鬧、一通打、一通數落,外加一夜挨餓,小秋再也沒去過學堂、沒見過芳芳,從此跟著父親放馬。
四年之後,十二歲的小秋做了一個夢,在夢裡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姑娘向他求助,小秋忽然夢醒,就在那一刻決定必須救走芳芳。
再三年之後,開始懷疑一切的十五歲小秋重新想起這個夢,發現它十分蹊蹺。
小秋希望能當面向風如晦詢問,那個矮矮胖胖的老婆婆,不動聲色了策劃這場戲,卻沒有將它演完,她不知為何將芳芳讓給了……龐山宗師。
小秋再一次看向林颯,「我記得宗師是五行科的轉輪師。」
林颯艱難地點點頭,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沒錯,宗師本人希望能將秦凌霜收入五行科,至於他和風如晦之間的事情,我就不了解了。」
「可左流英是怎麼知道的?他從來沒見過芳芳。」
「我剛跟首座談過,他是從你這裡知道的。」林颯難掩憤怒之意,因為首座居然從頭至尾將他蒙在鼓裡。
「控心術。」小秋想起他第二次上老祖峰台院的場景,左流英忽然對他施放控心術,知道了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這些事情對小秋來說互無關聯,禁秘科首座卻找出了其中的線索,猜測出宗師另有目的。
宗師寧七衛當時非常不滿,原來他不是反對向普通弟子使用控心術,而是怕真相泄露,左流英猜到了芳芳的重要性,卻佯裝不知,直接將計就計,將宗師和五行科都給騙過了,最後利用首選優勢定下了芳芳。
就是這樣,龐山宗師與禁秘科首座鬥智,自己不過是隨手拿來一用的道具。
不,也沒有那麼隨意,小秋想,他親手觸碰過魔王之花,能吸引左流英的注意力,所以才會被宗師選中。
「都是龐山道統的人,至於爭得這麼激烈嗎?宗師想要芳芳進五行科,不能直接下令嗎?」小秋心中仍有疑惑,決定把事情問個清楚。
「宗師不是帝王,他不能插手各科的事務,只能調解各科之間的糾紛。寧宗師此番偏袒五行科,做了一件令人不恥的事情。」無論如何,林颯還是站在禁秘科這一邊,認為最大的責任應由宗師來負。
林颯覺得還應該多做幾句解釋,「高等道士的壽命長達上千年,有時候,一名優秀的弟子就能決定一門道科的未來,龐山道統原本只以五行科見長,因為左流英,禁秘科取得了與五行科平等的地位,秦凌霜可能會讓禁秘科的優勢更加突出。」
林颯越說越憤慨,已經忘了對面的聽者只是一名少年,「面對魔種是主動進攻還是養精蘊銳,宗師與首座的分歧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就為了一名靈骨道根的弟子——唉,不值得,真是不值得。」
林颯終於沉默下來。
「左流英不怕芳芳當場拒絕嗎?」小秋問,他不關心龐山道統的上層矛盾,只想弄清細節。
「這三年來,秦凌霜每次思祖都得到禁秘科傳承的感召,這就是保證。而且,你會讓芳芳拒絕嗎?」林颯露出一絲苦笑,左流英缺少普通人的生活與經歷,但他活了幾百年,對普通人的情感有著冷酷的判斷能力。
林颯起身拍了拍小秋的肩膀,安慰道:「至少這對秦凌霜是一件好事。」
這對芳芳的確是一件好事,知道左流英是真的賞識芳芳、而不是要將她當作研究魔種的對象,小秋心裡踏實多了。
小秋只剩下一個疑惑要問,「我在洞穴思過的時候豁通三田……」
「左流英說不是他,所以我猜不是宗師就是申首座動了手腳,他們需要推出一個人來吸引左首座的注意力,你最合適。」
親手接觸過魔王之花的人,當然最能引起左流英的興趣,五行科要做的事情就是讓這名弟子更特殊一些,把左流英牢牢吸引住。
「那我的豁通三田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因為你自己也非常努力,即使沒有他人幫助,這三年肯定也能豁通三田,所以不用擔心,只要繼續修行,你仍然能凝氣成丹。」
林颯還是無法擺脫內疚之情,誠懇地勸道:「去五行科吧,在那裡你會成為優秀的斬妖法師,忘掉這一切,宗師也好,首座也罷,沒人故意要傷害你,這只是……只是……」
「只是我應該站的位置。」
小秋從骨子裡感受到辛幼陶說過的話才是正確的,「能被宗師和首座看中參加這場遊戲,我得感到榮幸,因為這遠遠超出了我理應受到的關注。」
「別把事情想得太極端,想一想怎麼做才會對你最有好處。」林颯有種感覺,今後自己再也無法對這名少年施加影響了。
「林都教,我要好好想一想。」
「別拖太久。」
「我明白,很快就會有答案,能將蠟燭留下嗎?」
這截蠟燭能夠防止別人用法術偷聽談話,留給一名弟子是不合規矩的,可是這一天已經有太多規矩被打破,也不在乎這一件,林颯點頭,「靈骨道根的事,最好不要告訴秦凌霜,太早知道自己的特殊沒有好處。」
「當然。」小秋的聲音里有一絲譏諷,他的「特殊」之處倒是早早就被大肆宣揚,結果卻是一場騙局。
林颯走後不久,芳芳獨自進來,靠著桌子站立,面對小秋輕輕咬著嘴唇,好像今天的一切事情都是她的責任——的確是她的責任,她本人卻一無所知。
「你應該去禁秘科。」小秋先開口。
「我不知道你後來會拒絕五行科。」芳芳輕聲說,「我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首座們決定給我一個教訓,可我不想接受,就是這麼回事。」小秋露出輕鬆的笑容,決定將所有事情都自己抗下。
芳芳沒有被說服,但也沒有追問,她從來不會強迫別人吐露心聲,尤其是眼前的這名少年,「你真的不打算去五行科?」
「嗯,我知道有一位道士,全憑自己的努力凝氣成丹,度過重重道劫,我想我也可以。」
「孟都教?」
「是他,看來還是他比較合我的脾氣。」
芳芳邁步走到小秋身前,「我相信你。」她雙頰緋紅,眼波流動,像是滿天繁星照耀下的湖面,「即使不成丹,也沒有關係。」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野林鎮少年陸續走進來,沈昊疑惑地問:「你得罪芳芳了?她怎麼跑出去了?」
小秋示意大良將房門關上,臉上一派氣宇軒昂,似乎比順利進入戒律科的沈昊還要得意,「我要問你們一件事,希望你們仔細回想,然後告訴我實話。」
「當然,你問吧。」夥伴們越發摸不著頭腦。
「三年前,咱們還在野林鎮的時候,秦先生決定將芳芳嫁到沈家。」小秋從幾個人的臉上挨個看過去,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表現有多麼怪異,「你們當中還有誰夢到過芳芳?」
少年們馬上搖頭,小秋的目光落在沈昊身上,「仔細想,這件事可能很重要。」
沈昊臉色微紅,「好像是夢到過,記不清了,我做夢總是醒來就忘,何況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大良沉思一會,「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有一天晚上我跟二良一塊嚇醒了,都說自己夢到奇怪的小女孩,爹娘安慰了我倆,再睡一覺就給忘了。」
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地回憶起當年的碎片,似乎都做過類似的夢,但是誰也說不清夢到的人是不是芳芳,甚至不敢確定做夢的具體時間。
「這就夠了,謝謝大家,最好別跟外人提這事,尤其不要告訴芳芳。」小秋笑著眨眨眼,儘量令夥伴們對此不當回事。
「小秋哥,你到底是怎麼決定的?」大良還是更關心小秋的未來。
「很快你們就知道了,但我得先告訴林都教。」
小秋的胸有成竹感染了眾人,都覺得事情不會變得更差,於是紛紛告辭,大良在門口低聲向夥伴們保證,「小秋哥肯定會去五行科。」
沈昊走在最後,看到其他人都出去之後,他轉身說:「三年前的夏天,我也夢到芳芳了,可我沒膽量,結果讓你搶了先——我很後悔。」說完奪門而出。
小秋站在那裡,等桌上的蠟燭熄滅之後,他走出房舍,通過指指點點與交頭結耳,穿過密林,來到林颯的房間。
林都教站在門前,望著那個腳步輕鬆神情恣意的少年,臉上露出苦笑。
「送我去致用所,讓我回到符合身份的位置,然後——」
小秋並不痛恨林颯,因為這是一位真心實意幫助過他的都教,他甚至不痛恨任何人,因為他知道決定一切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他自己的卑微地位,可他的語氣里還是充滿了永不服輸的倔強,「咱們走著瞧吧。」
小秋沒有提起幼魔,他再也不會將自己的問題交給別人解決,再也不會急不可待地展示自己的特殊之處。
(本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