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
這是淞縣北邊,商洛山中的一個小村落。
村中只有不到一百人,此時正是青壯年出村打獵的時間,老人們聚在大樹下閒話,女人們一邊洗衣做飯,一邊訓斥爬樹搖果子吃的搗蛋鬼。
趙昔拿起尚帶著新鮮泥土的藥草,放在鼻端嗅了嗅,慢慢地把它放在幾個小竹簍之一里。
屋外面小孩嘻嘻哈哈地玩鬧,一個扎雙馬尾辮的小女孩跑進來,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昔昔,昔昔!」
趙昔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在她頭頂摸了摸道:「怎麼了?」
女孩子抱住他的腰說:「狗蛋說你去給大官人治病不回來了,你別去好不好?」
趙昔低頭和她仰著的眼睛對視:「不會,我怎麼會不回來呢,我還要看你出嫁的。」
女孩皺起濃濃的,形狀很好看的眉毛道:「我不要你看我出嫁,我不要你出去,你娶我好不好,你做我家裡的童養媳。」
趙昔笑了,指節曲起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誰是誰的童養媳?」
女孩和他廝纏了一會兒,見他果真沒有改變主意的意向,撅著嘴巴喊了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邁著短腿從屋裡跑了出去。
趙昔看著她跑出去,稍稍移動了一下,站久了的關節傳來些許疼痛,只是整理了一會兒藥草,四肢就傳來疲倦無力的感覺。
他把藥簍蓋上,下意識去摩挲腰間的什麼東西,可是那裡空無一物,他指頭划過粗糙的布料,收攏了手指,心裡想,究竟是什麼呢?
次日清晨,馬家老大牽來一匹大青騾,給大病初癒的趙昔騎,自己牽著韁繩,走在群山之中。
這座村子幾乎與世隔絕,村里人都善於在山間野地跋涉,有時一天走上四五個時辰,只要稍作休息,又可以抖擻精神。
馬家老三和么女阿雲就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清晨,在離村五里之外的山崖下發現趙昔的。
當時他重傷昏迷,藏匿於隱蔽的山石之中。阿雲年紀小,愛在這些山洞裡鑽來鑽去,驀地發現平時解渴用的小眼泉水裡染了血色,繞過石頭一看,嚇得不輕。
阿雲喊來了兩個哥哥,兄妹幾個把奄奄一息的傷者抬回了村里,這可讓馬老大父子犯了愁,請來赤腳大夫一看,直說這人混身上下骨頭連著筋都斷了,還怎麼治?放在那等死吧。
還是馬老大腦子轉得快,搜了搜傷者身上,搜出來一個小瓶,也不管是什麼,一骨碌全給人餵了下去,放在草屋裡躺了兩天,居然醒來了。
問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做什麼行當的,皆答:忘了。馬家人將從他身上搜羅來的一堆東西還給他,他見那小瓶底部刻了一個「趙」,就以趙為姓,因為昔時事盡數忘了,便以「昔」為名。
趙昔。
阿雲自以為她撿回來就是她的,成天纏著趙昔,不肯喊哥哥,「昔昔」「小昔」「阿昔」地亂叫,馬家老大斥她,她就哭,倒是趙昔摸著她的腦袋道:「小雲姑娘說的,也有道理。」
阿雲頭一回被人尊稱「姑娘」,居然不好意思起來,也不出去和鄰家小子模泥巴,乖乖地穿上布裙,紅繩扎兩個小辮子,整天繞著趙昔打轉。這天揀了個清早爬起來,她母親笑道:「難得你個小懶蟲肯早早起來。」
阿雲穿好布裙子跑出去道:「昔昔呢?」
母親道:「趙大夫一早和你哥哥出山去了,還等這會子呢。」
阿雲撇撇嘴,扭頭往屋裡走,她母親道:「你往哪去?」過去扳過她身子一看,圓滾滾的臉蛋上兩行淚珠,哭笑不得道:「小討債鬼,大夫出山給人看病而已,又不是不回來。」
阿雲抽抽噎噎道:「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
&怎知他不回來?」她母親嘆了口氣,蹲下身來,拿衣袖給她擦眼淚,「趙大夫和我們不一樣,你說得也沒錯。」
且不說阿雲這邊如何傷心,卻說趙昔和馬家老大穿過崎嶇的山路,走上了最近的一條官道,趕在午時之前到了淞縣城。
齊大官人是當地有名鄉紳,齊家更是鎮上大戶,馬家老大牽著青騾問了兩個行人,走到齊府所在的一條街上。趙昔在大門外樹蔭里站定,馬老大系好騾子,上去握著銅獸門環拍了兩下。
好一會兒,門才推開一條縫,懶洋洋的門房眯著眼睛,在正午的大太陽下打量來人的草帽和粗布短衣,不耐煩道:「誰呀?」
馬老大道:「我們找你們齊大官人。」
門房笑道:「你當這裡是你家種的地麼?我們官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馬老大照著趙昔先前的囑咐道:「那邊那位是趙大夫,是來替你家大小姐看病的。」
門房這才把視線轉向樹下的趙昔,見他也是一身粗布衣裳,滿身風塵,當即不屑道:「你當我家官人和你這鄉下人一般見識?這人自己都是一副癆病鬼模樣,還救別人。我家大小姐的病,那是連并州寧大夫都治不好的頑疾,你們這些鄉野郎中,要騙錢財,往別處去。」說著就要關門。
馬老人一把扳住門怒道:「你這門子,有人到你通傳就是了,少門縫裡看人——」
門房道:「看扁誰了?我看扁誰也不會看扁你!窮鬼!」
趙昔聽到這一句,便明白他要的是什麼了,像齊府這等大戶人家,門房向來是十分賺利的差事,因為外人拜訪府中主人,總要經過門房通傳,送的禮物也要經過門房的手,所以來拜訪的總不免多拿些錢物,才使喚得動這些人。
趙昔走過去拍了拍馬老大的肩,將一點碎銀遞到門房手裡:「這點子錢當是請小哥的茶水錢,還請通傳。」
門房拿在手裡掂了掂,這才轉怒為笑道:「噯,這就對了。您二位等著。」轉身悠悠地去了。
馬老人見他走遠,不忿道:「這齊家從上到下,沒一個正人。趙大夫,難怪你要先去當鋪換銀子。」
趙昔微微笑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正是這個道理。」
二人站在門前又等了許久,那門房才回來道:「我們老爺正在見客,你們二人隨我到偏廳等候,等老爺見完客,再見你們。」
趙昔點點頭道:「勞小哥帶路。」
門房哼笑一聲道:「不是我帶你們去,我還得守門子呢。七寶。」他朝身後喊了一聲,「你帶這兩位去偏廳坐著,給他們上兩碗茶,等著老爺過來。」
他身後閃出一個人影來,卻是一個年紀輕輕的,看著十分機靈的少年,戴著小帽,扶了扶帽沿道:「哎,三財哥,交給我吧。」
聲音清朗。趙昔眉心幾不可察地一動,向對方看去,那少年也正覷著他,視線相對,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帶出幾分少年人的靦腆來。
那被喚作七寶的少年轉向門內右邊道:「二位這邊走。」
趙昔和馬老大被他帶到偏廳里,七寶又道:「老爺還在會客,不時便來,二位稍等。」說完轉身向屋後,幾個老婆子燒水沏茶,七寶拿一個托盤端了兩盞,走上廳來,「天兒熱,兩位喝杯茶解解燥。」
馬老大本來被那門房的態度鬧得十分不忿,此時見這少年小廝待人周全,進退得體,火氣倒是消了一些,又見趙昔,他正垂眸望著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七寶端了一盞茶與馬老大,又端了一盞茶給趙昔,他頭也不抬地接過,忽然手指一抽,茶盞未拿穩,眼看著就要摔到地上。
只見這小廝手腕一翻,旁人眼前一花,那茶碗已好好地落在他手中,半點茶水都不曾漏出。
趙昔驚嘆道:「好功夫。」
七寶僵了僵,將茶遞給趙昔,才收回手道:「小的端茶倒水慣了,算不得什麼功夫。」
趙昔半帶笑意地低頭喝茶,心裡卻想,才只是第一天離山,就遇到江湖中人了嗎?
七寶自知剛才一時不察,落了下風,抿了抿唇,退到一邊,暗暗打量一身風塵疲敝的趙昔。
馬老大看看趙昔,擔憂道:「趙大夫,趕了三四個時辰的路,你這身體還受得住麼?」
趙昔笑道:「無妨。喝了這裡的茶,覺得好些。」
馬老大還未說話,小廝先道:「先生身體不好?我叫婆子再沏碗茶來。」
趙昔有些訝異,抬眼去看那少年,一開口就叫他先生,雖有試探之心,卻無敵視之意,應該不是仇人。
不是仇人的話,總算好辦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