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御花園一片冷寂。
衛才人跪在烏青磚石地面上,嘴唇凍得青紫。
她約莫二十出頭,容色秀麗,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此時哭得紅腫,剛想動作,胳膊立刻被兩名內監左右壓住。
站在她跟前的是位老嬤嬤,身材矮胖,眼神犀利。粗壯似蘿蔔的五根手指上戴著碩大的藍寶石戒指,應該在主子面前極為得臉。
「昭媛娘娘一番好意,才人為何就是不懂事呢。」嬤嬤道,「二公主到了讀書的年紀,卻連宮中規矩都沒學好,若是能養在昭媛娘娘身邊,不僅能有最好的師傅教導,還能與大公主做個伴。」
「娘娘好意,臣妾心領了,只是淑寧實在頑劣,怕是會擾了娘娘清淨。」衛才人嘴唇顫抖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還請秦嬤嬤將淑寧給臣妾帶回去吧」
「母親!母親!我不要走!」
不遠處,身穿朱紅色錦襖的淑寧公主忽然掙脫宮女的束縛,朝這裡飛奔過來。
秦嬤嬤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拉住。
「好公主,隨老奴去吧,別使性子。」說著伸手想去擦公主頭上碎雪,誰料小姑娘脾氣火爆,張嘴就是狠狠一口。
「嘶!」秦嬤嬤吃痛,下意識地甩過去一巴掌,淑寧被打得踉蹌後退,粉嫩的臉頰立刻浮現出五道手指印。
「你、你敢打公主!」衛才人又驚又心痛,「淑寧是陛下的親骨肉!你怎能以下犯上?」
「衛才人入宮也有五年了,難道還不明白,這宮裡皇嗣地位的高低,從來都取決於生母是誰。」秦嬤嬤乾脆也懶得裝了,聲音驟冷。
她眼神輕蔑地掃過地上依然瑟瑟發抖的宮裝女子,「傳昭媛娘娘口諭,衛才人今日在御花園衝撞娘娘,念其是初犯,禁足望雪閣一月。淑寧公主禮數欠佳,暫交由昭媛教導。這些事麼就不必再去回皇后娘娘了。」
「淑寧!」
「我不走!我不走!你們打死了桃枝姐姐,還想把我和母親分開!你們都是壞人!」淑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恰好旁邊有一棵粗壯的桂花樹,她便整個身體貼上去環抱住,兩條腿拼命亂蹬。
「這」宮女內監到底礙於她的身份,不敢太過粗暴,場面一時陷入僵持。
「御花園中,何故喧鬧不止?」
風掀起枝頭薄雪,一道清沉聲線恰在此時響起。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厚重積雪中有道人影朝這裡緩步走來。
那人穿著天青色銀繡祥雲紋路的寬袍,外罩雪白狐裘,玉冠束髮,面容似細筆勾勒的水墨畫,幾乎能與遠處的雪景融為一體。
秦嬤嬤輕咳幾聲,連忙帶著宮人屈膝行禮。
「見過祁太傅。」
「公主,臣帶你去崇賢館逛逛可好?」年輕男子不搭理她,微微俯身,朝淑寧伸出手。
淑寧愣了愣,在這副驚為天人的容貌震撼下,居然止住了哭。她先回頭看了一眼衛才人,得到示意後,便將手遞給他。
「好。」
「大皇子還在崇賢館等我,若有事可讓你家娘娘直接去那裡。」祁溪淡淡道。
「這」
秦嬤嬤後槽牙咬緊,憋屈得半句話也不敢說。
——誰不知這位祁太傅是陛下身邊的大紅人。
當年陛下還是四皇子的時候,身為國公嫡子的祁溪就陪伴身側一同讀書習武,兩人比親兄弟還近些。更何況如今宮中唯一誕下皇子的文妃還是祁溪的親妹妹,這樣雙重加持的人物,就連她家昭媛娘娘都不敢招惹。
「是,奴婢省得。」秦嬤嬤訕訕低頭,只得先回宮復命。
————
「才人!」
陳照夜匆匆趕到御花園時,那一襲天青色的袍角剛好消失在石子路盡頭。
她只覺得空氣中那股摻雜書卷味的薰香有些熟悉,也沒多想,攙扶著依舊跪坐地上垂淚的衛才人起來。
「照夜,你怎麼來了?」衛才人擦乾眼角淚跡,反過來扶住她的手,「外面冷,快與我回去。」
陳照夜這才第一次進了衛才人的寢宮。
陳設簡樸,沒有半點裝飾器物,分為廳堂和裡間。
裡間雖說是就寢的地方,但實際也只比外面多了架雕花木床而已。紗帷破舊,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床榻靠裡面的地方放著淑寧公主還沒來及帶走的舊布娃娃。
衛才人鼻頭髮酸,又要落淚,她在枕頭下翻了一陣,好不容易翻出一支玉簪。
「對不住啊,照夜。」她笑容苦澀,「我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好東西了。這隻簪子還是我入宮那年陛下賞的,成色還算不錯。你拿著它,去求你那同父異母的妹妹,讓她替你想想法子,把你調去其他娘娘那兒。留在這裡遲早會被我拖累的。」
燭火映照著衛才人的臉。
她才二十出頭,五官生得很美,五年的宮闈生活尚未完全磨去她的清麗容顏,但已在兩道柳眉中間刻下抹不平的哀怨。
在這風雲詭譎的深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都是常態,唯獨這艱難時候還想著保全身邊人的善意,最是難得。
陳照夜看著面前這位年輕女子,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年貴妃初入宮闈時的模樣,也是這樣天真爛漫,純淨得像一朵雪花。
可惜若無人護著,很快就會凋零。
「才人,」她沒有接玉簪,「若我走了,您一個人準備怎麼辦?」
「不必擔心,我這裡雖然清苦,但也算衣食無憂,比外面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好多了。」衛才人反過來寬慰她,「你要是記掛我,還可以回來看看。」
「桃枝枉死,公主被人奪走,您難道就沒有想過反擊?」
「怎、怎麼可以呢。」衛才人結結巴巴道,「我娘說過,宮妃當賢良淑德,斷不能有害人的心思。」
「你不去害人,人會來害你。一味退讓,不僅護不住身邊人,還會把自己賠進去。」
衛才人擰著手帕,低頭不語。
桃枝的死給了她極大的打擊,半年前才被分派到她殿內的陳照夜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了。
聽說陳照夜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兩人是同時入的宮,妹妹被分去了得寵的姜嬪那裡,陳照夜卻被丟來這裡陪自己吃苦。
前幾日皇城落雪,她殿內的炭火又被同宮的姜嬪扣走,陳照夜氣不過,硬是闖到姜嬪那裡替她討說法,結果炭火沒討到,還被人誣陷盜竊,狠狠打了一頓板子丟出來。
她的確想討回淑寧,可若因為一己私利再害得陳照夜也送命,她是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你不必勸我,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靜。」衛才人背過身去。
不可教也。
陳照夜默默搖頭,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朝外走。
庭院裡很冷,花盆裡的枯枝被雪壓得直不起身,僻靜處堆砌的黃葉在風裡亂舞。
她記得,從前的宣貴妃宮裡,就算是暫時失勢,宮人們也是一派兢兢業業不敢疏忽。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們相信貴妃娘娘永遠有東山再起的本事,被打壓得越厲害,復起時就越痛快。
她的確想扶持衛才人,可對方軟得像一團棉花。
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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