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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天氣預報:據市氣象台監測,今年第十八號強熱帶風暴「悟能」已經降低為颱風,今天早晨07時,其中心位置位於渤海海面,距離大連市東偏南方向約300公里的海面上,即北緯385度,東經1253度附近,近中心最大風力12級(32米秒),中心最低氣壓940百帕,7級風圈半徑90~320公里。
預計「悟能」將以……
車載電台里,播音員以帶著山東味的普通話一遍遍的插播著颱風預警。
但這與林建軍無關。
他坐在車裡,偏著頭,雙眼無神的透過車窗上流淌的水幕,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狂風暴雨中的小山坡。
在學校門口,一個急於搶道的小車,在擦撞了前面的出租車的同時,也讓他和他那乖巧可愛的小女兒從此天人永隔,現在,那個小小的,肉肉的,會咯咯笑著躲著他的胡茬攻擊的小肉糰子,就靜靜的躺在那個面朝大海的小山坡上。
也許,來年,那裡會春暖花開。
但是現在,那裡只有著肆意狂虐的狂風暴雨。
一如林建國的心情。
他沒有想到,那天,那個會咯咯笑著喊他爸爸的小肉團,那個在家門口揮著手向他告別的小女孩,那個被自己嗲聲嗲氣喊出的「爹地」逗得嘎嘎大笑的小姑娘。
會是他記憶中,女兒的最後一面。
再見面,卻已是天人永隔。
一個外層套著一層俄羅斯紅松做的骨灰盒,卻已經成了小女兒的最後歸宿。
小小的,就那麼雙手一捧。
倒是和曾經的分量很有點類似。
可是……卻不再是那個活語生香的小人兒了。
那天,女兒出事的時候,正是工程裝配達到階段性完成的時刻,為了保證工程裝配的連續性和穩定性,負責外聯的工會副主任——那個有著一個胖胖的將軍肚的傢伙,竟然硬生生的將他女兒出事的消息給壓了下來。
他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
直到整個工程的裝配階段性完成的時候,他才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林建國。
他,都沒見到女兒的最後一面。
還記得,那天,剛從裝配台上下來的林建國,滿臉的疲憊中還夾雜著濃濃的喜悅,扭著頭和工友們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的他,一邊美滋滋的向著總裝車間的大門走去,一邊想著在接下來的休息時間裡,該和家人們度過一個怎麼樣的休息日。
春天到了,雖然天氣還沒有完全轉暖,但也可以出門轉轉了。
打打魚,趕個海什麼的,好像都不錯。
可還沒等他想好接下來的休息時間怎麼安排,從那個挺著一個胖胖的將軍肚,等在車間門口的副主任的嘴裡,就得到了這個仿若晴天霹靂,讓他難以置信的消息。
乍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只是一愣,甚至,包括旁邊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只是以為,這:只是個玩笑。
當時,就有人警告那個胖胖的副主任,說這個玩笑不好玩,這樣亂說話,是要小心挨揍的。
在船艙里的工作檯上,連軸轉了好幾天,疲憊的徘徊在極限界限上的人們,之間相互的開開玩笑,耍耍黃腔什麼的都是正常,誰的老婆屁股大,誰的媳婦女乃子圓,嚷嚷著要和誰的媳婦發生一些超友誼的活動這些也都是常態。
通常,都會帶起周圍人的一片鬨笑聲。
這也是一種純男性工友群之間的一種獨特的減壓方式。
據說,在其他車間的那些女性的工友群裡面,也有著類似的話題,好像……還更放肆。
那個老王就喜歡顯擺這些——因為整個大車間裡,就他有過,也只有他有過那麼的一次親身經歷。
就是那天吧,到底是因為什麼事,大傢伙也都想不起來了,只是知道他好像是被派去隔壁班幹什麼事。
然後吧,也不知道怎麼了,反正,最後他出來的時候,就被扒的……用一塊不知道哪兒撿的爛毛巾捂著檔,露著兩瓣大白屁股,在一大幫子工友的目瞪口呆之下,扭扭捏捏的硬生生的給橫穿了半個工場……
然後,老王,和扒衣服這個梗,就成了整個工場裡的一個傳統段子了:
你的衣服……
不,是你的衣服……
……下雨天,老王,和扒衣服更適合……
也許吧,是物極必反的原因,這件事,再被無數次的調侃後,怎麼都不說出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的老王,自己到也看開了。
看開的他,也敢於在別人談論起這件事的時候,揚起鼻孔,以一種四十五度角的傲慢,鄙視那些只敢張嘴嗶嗶的渣渣們了。
於是,這件事反倒就成了他日常津津樂道,人群顯擺的制勝法寶——畢竟,也沒誰為了和他別苗頭,敢於也來上這一出。
果然麼,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所以,幹完活後,男男女女之間的開開玩笑,耍耍小流氓什麼的,在整個工場裡面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但是沒人會用這種類似詛咒的話來開玩笑。
那真的會挨揍的。
尤其是,林建國還是個——按照小一輩的那些小混蛋們的說法,他就是一個有著百分百濃度的,24k純金的純種女兒奴。
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當時就有著不少人想著看胖副主任的笑話了。
嗯,也有不少人站到了兩人中間,拉開了架勢,準備拉架。
可誰知……。
那個臉上總是一臉笑眯眯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胖胖的副主任,堅決的推開了擋在身前的人,他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
當時,林建國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
然後……
懵懵懂懂的他僅僅依稀的記得的:他,揪著衣領將那個絕對超過一百五十斤的副主任,硬生生的給舉了起來……
接下來,再回神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在家裡的客廳里的地板上了。
手裡,緊緊地抱著的,就是那個據說裝著女兒骨灰的紅松木的盒子。
身邊,是嗓子已經哭啞了,兩眼紅腫著一下一下用手錘打著他的媳婦。
屋裡,好像還有別的人。
是誰,他都不記得了,
他只是努力的端詳著手裡抱著的這個盒子……
這個盒子……有點熟悉!
啊,想起來了,那是他為女兒做的……
用的是在海邊沙灘上撿回來的一塊半埋在土裡的紅松木。
本來是想看看能不能做成什麼雕刻擺件什麼的。
最後,做著做著,就做成了一個木盒子。
當時,還和女兒開著玩笑說是為了給她當嫁妝用的梳妝盒。
女兒當時說什麼來著?!
「這個太小了。」
「小?不小了啊,」還記得,當時的他感覺很憂傷的看著那個放在地板上的木箱子,看著木箱子旁邊蹲著的那個走路還不太穩的小不點:「妞兒啊,那個化妝品對人都沒什麼好處的,用多了,會傷人的。」
「哼,就是太小了。」那個小小的人兒揮舞著肉嘟嘟的胳膊,畫了一個能夠畫出的最大的圓:「到時候,把粑粑也裝進去,帶走。」
小小的人兒,揮舞著肉嘟嘟的胳膊,氣勢,很足。
「不是……」
妞兒啊,你是不是對梳妝盒有什麼誤解啊,這個,粑粑,可不是化妝品啊。
當時的他……想起那個畫面,他忍不住再次的心醉。
可……沒想到……
「妞兒啊……」
坐在車裡的林建國再次淚流滿面,心碎的感覺,痛,已經麻木。他只能攥著拳頭,嗚咽著一下下的用腦袋撞著前座的靠背。
「老林,老林……別這樣……」
「老林,老林……」
「好了好了,總算是哭出來了……」
「哎呦媽耶,這總算緩過來了,這好幾天老是不吭不響的,真是太滲人了……」
「哎呀,也真是,這白髮人送黑髮人……哎……」
「哎,誰說不是呢,這老林……也真是太可憐了……」
「是啊,從那天見著那個盒子,老林就不對勁了,這一下都好幾天了……」
看到連著幾天仿佛一個木頭人一樣不吃不動的老林終於有了更多的動作,雖然看著悲傷,但也終於讓周圍的人都放下了心事——這老林,今天終於算是緩過來了。
「哎,那啥,老林啊,這哭出來也算是好多了,這人走了,其他的人,以後的日子還得繼續的過唄,看開點,誰這一輩子還能沒個溝溝坎坎的……只是……你這次……唉。」
「是啊,老林,這人死不能復生,事兒到這了,這也是沒法子不是,這下面的日子還得繼續的過下去,再說,你們這也還年輕,以後想要,再要一個就是了。」
「是啊是啊,再要一個,就當孩子再活一回,你再嘗嘗給他餵奶,洗尿片的滋味,再陪著孩子好好的活一遍。」
「是啊是啊,哎,要說,這養孩子的時候,還真的很累,這起三更睡半夜的,想起來那時候都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
「不過孩子小小的,軟軟的,哎呀嗎啊,當時……,你不知道……當時我家那小丫頭第一次喊我的時候……那個感覺……嘖嘖……」
嘰嘰喳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林建國突然感覺很煩。
他也知道,身邊的這些人都是在勸慰他,他們都是好心:他們和她們,不斷的提起孩子的這個話題,一遍遍的提起,不斷的用話語去帶著他回憶,去努力的勾起他對曾經的那些美好生活的回憶,努力的讓他提起生活的勇氣。
一遍遍的給予他刺激,一遍遍的在他的傷口上拂拭,刺激著他去習慣,去適應這種痛苦。
用一種類似治療過敏類疾病中的,那種不斷小劑量接觸過敏原,不斷消耗抗體,最終達到對過敏原不再敏感的脫敏療法來幫他建起對女兒離去的抵抗力。
但是,他還是感覺很煩。
他很累。
幾天的不吃不喝無知覺的活動,加上心底巨大的悲傷……
他很累。
也很煩。
他抬頭。
窗外,依然是狂風暴雨。
那個緩緩的山坡上,通過雨水肆虐的窗戶,他隱約看到一個小小的白色。
那是女兒的新家。
以後,想看她,就只能來這兒了。
她,再也不能和自己一起,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咯咯的笑著扭來扭去的騎大馬了。
她……。
「……」他想說話。
可是,沒有聲音。
喉嚨像過了火的土地,乾涸,龜裂的一塊塊的。
他努力的做了個吞咽動作。
喉嚨里沒有一絲的濕意。
但,好歹,僵硬咬合在一起的部件,開始艱難的運作了。
努力……張嘴……
「我想下去。」嘶啞的聲音在喉嚨里響起,如果,這個聲音不是從自己的喉嚨里說出來的,林建國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
「那啥……你說啥?哎哎,都別吵吵了,建國說話了。」
「啥?啊,哎哎,那啥,都別吵吵了,建國說話了,聽聽他說啥。」
「好了好了,都別吵吵,建國說話了,聽聽他想說啥。」
亂鬨鬨的車裡,很快的安靜了下來。
嗓子裡,乾涸的土地,仿佛露天的煤礦一樣,著了火,乾的難受。
艱難的擠出一點唾沫,使勁的咽了。
仿佛,在烈火上撒了一瓢水一樣,火焰猛的蒸騰的喧囂了起來。
嗓子,更難受了。
「我要出去。」字,一個個的被從喉嚨里擠出來,聲音沙啞的難聽。
「啥?」
「啥?他說啥?」
「沒聽清,好像說是想幹嘛。」
「他想幹嘛?」
「不知道哎,這大風大雨的,他又這個樣,想幹啥?」
人們圍在林建國的身邊,很熱情的猜測著林建國的想法,大傢伙都很熱情的想幫他一把。
可惜,沒人給他讓位,人們都緊緊的將他圍坐在中央。圍坐在客車最後,離門最遠的那排位置的中間。熱情的煩著他。
「想去,你就去唄。」身邊,一隻手遞過來一板哇哈哈,放到了他的手上,然後,又是一板。
他扭過頭,看見的是那個憔悴的只能依稀的看出曾經模樣的女人:「女兒最喜歡和你碰杯了,你就再去和她碰碰。」
淚水一下子再次模糊了雙眼,他看著眼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像,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
女人站起身,穿過人群,走到車頭的位置。
車門打開,狂風暴雨呼嘯的卷進車裡,帶起兩聲壓抑的驚叫。
那個女人,扶著車門邊的扶手,走出車外,又讓開了位置:「去吧,再去看看。」
癟了癟嘴,看著車門口的那個身影,林建國抽了抽鼻子,抓住了前排的座椅。
一板哇哈哈四瓶,兩板八瓶。
多了兩瓶,可以碰三次,多的,再說。
拒絕了身邊伸出的手,一隻手緊緊地將兩板哇哈哈抱在懷裡,一隻手扶著椅背,林建國一步步的挪出了車門。
雙腳落地,腳下有點軟,試了試後,林建國伸手抓住了車門框,艱難的在狂風暴雨中抬起頭。
狂風暴雨,在漫天的肆虐。
天地間,只有它們在肆意的聲音。
風雨中,那邊,有一個山坡。
林建國緩緩的放開了手。
一陣的狂風襲來,夾雜著豆大的雨點狂猛的擊打在他的臉上,打的他一個踉蹌。
一隻手伸了過來,抓住了他。
他抬頭,透過臉上肆意流淌的雨水,看到了車門旁,那個同樣憔悴的女人。
她的一隻手扶著車門,一隻手扶著他。
風雨中,她在瑟瑟的發抖。
但依然堅定的站在那兒。
雨水模糊了雙眼。
看著那個在風雨中瑟瑟發抖的女人,他蠕動著嘴唇,最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謝謝還是對不起。
拍了拍胳膊上的那支手掌,他抬起頭,面前,是風雨中黑黝黝的山坡。
他最終蹣跚著,獨自的向著山上走去。
山上,有一個小小的孤墳。
小小的墳頭,沒有墓碑。
立碑,是豎墳一年後的事情。
他站在墳前。
雨水模糊了雙眼,他有些看不清那小小的墳塋了。
孤零零的墳塋上,雨水在肆意的流淌著。
天地間,風雨肆虐著,
小小的墳塋周圍,祭品什麼的已經被風雨吹打的凌亂不堪——仿佛,他看見了那天女兒那驚恐的眼睛。
他不知道,在面對著失控的轎車的時候,那小小的人兒,當時,心裏面是該有著多麼的害怕……
她,也許在盼望著爸爸,
盼望著能夠頂天立地的爸爸幫她撐起那一片天,
可惜,那天,他不在……
怒火在胸膛燃起,他赫然轉身,背對墓碑,他挺直了胸膛,
面對著狂風暴雨,他仰天怒吼:「還我女兒——」
「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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