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樂(四)

    茶滾三遍, 倒水,不疾不徐,不濺出一點水花, 衡南知道屋裡人都看著她。讀爸爸 www.dubaba.cc

    頭低著,目光盈盈,手指持著杯,媚意里又有柔順的怯意,茶杯奉到頭頂上,一隻手握住杯子,卻不拿走。

    「聽媳婦說, 勾欄裡面轉了一圈,誰都沒看上, 就領了你回來。」盛老夫人的聲音,和氣里透著威嚴, 「抬起頭,給老身看看。」

    衡南先叫重工繡衣服上一個金項圈晃了眼睛, 四周仿佛都瀰漫著這種如霧一樣的光亮, 讓人想起廟, 想起廟裡擠滿的煙。

    這房間明明比盛君殊的房間還要寬闊, 紅木家具擺滿, 收拾得很整潔,屋裡燃著沉沉的香,香的吐息,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盛老夫人保養得宜, 銀髮和皺紋像最細的繡,端莊慈祥,一雙銳利的眼睛盯緊了她不放,衡南讓她握住的手,立馬滲出一層汗。像被秤砣壓住身子,無處容身。

    鬆開手,收了那威壓,衡南退了好幾步才站穩。盛老婦人輕描淡寫掀起茶蓋:「哥兒是個好孩子,我容不得別人對他不好。」

    衡南垂頭,心跳砰砰地應是。

    盛家上下事務,因老太太清醒著,都是老太太一手抓,薛雪榮好容易辦件事,辦得誠惶誠恐:「瘦馬最會伺候男人的,她怎敢待哥兒不好。」

    扭過頭看衡南,「就是蠢了些,不知道腦子裡裝了些什麼。」

    薛氏已聽丫鬟報說,換下來的床單沒有任何痕跡,驚愕之餘,憋了一肚子火氣:「睡在一塊兒十幾天了,澡也在屋子裡洗,隨便撿個機會不就完了嗎?」

    「你別跟哥兒玩欲擒故縱那一套,我兒心思正,比不得你打交道的那些男人,你越裝玉女,他越是不敢碰。」

    「雪榮。」老太太厲聲道,「你也是病急亂投醫,把她放在哥兒屋裡,像什麼樣子。你也不怕哥兒同學好友來拜訪,見了面,再傳出去,叫我們家裡如何辯解?」

    「就是把她屋裡十幾天都沒能成事,才讓我憋屈。」薛雪榮道,「人家學了十幾年詩書,你學了十幾年的淫巧,這麼簡單一件事都辦不好,我看你是白從那地方出來了。」

    衡南咬著後牙,咬得顫抖,臉紅得似充血:「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薛雪榮道,「明天起,搬到東院去吧。」

    閉上門,門裡的交談還在繼續。

    老太太道:「怪不得你看上,模樣不錯,倒是馴得乖巧聽話,只可惜……」

    薛氏道:「那腰扭的,那低眉順眼的樣兒,也就是男人興致起了喜歡,勁兒過了也就丟到後頭去。哪兒能跟正經人家的姑娘比。」

    老太太笑道:「你剛才自己也說,學了十幾年的淫巧,去跟學了十幾年的詩書禮節的比,你也真胡鬧,沒這個比法。」

    「大姑娘拉不下面,妓子還拉不下?人家急等著倒酒,拿個千金起子開酒塞,誰知起子還半天用不不趁手,那我千辛萬苦的買她幹什麼。」

    衡南猛地回身,扭曲著臉,快步走到庭院裡去。

    盛君殊正習字,右手邊添了一杯水,指節捏上杯壁,滾燙。回頭,是一個陌生的丫鬟木然的臉,盛君殊頓了一下,目光,落回書上,卻半天沒能凝神。

    盛君殊平時交遊不廣,少赴宴會,多數時間留在家裡,這裡面當然有母親薛氏過於呵護的原因。另一方面,因為盛家在金陵的地位,同齡人跟他講話,多帶恭維之意。即便有話題,都是順著他話來說,不敢違逆他分毫,更別提玩笑,乃至爭辯。

    盛公子雖然為人內斂沉默,內里卻冰雪聰敏,幾次三番下來,自覺無趣,乾脆不赴這種場合。即便有談得來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月通信一二封,已是極限。

    加上屋裡女眷極多,除了母親、祖母,就是無數個他總是記不住名字的丫鬟。因為薛氏不喜歡自作聰明的狐媚子,這些精挑細選出的丫鬟都是吃苦耐勞卻嘴訥的,他問一句,她們不得其意,只胡思亂想,恐伺候不周,怕得不行。時間長了,他乾脆寡言少語,能不麻煩,就不麻煩。

    少年人,即便再老成,畢竟需要一點言語。這幾日衡南搬到東院去,好幾天沒出現,半夜他習慣性地摸床上「界碑」,看自己新增的妾室是否又把它踢翻,蜷成一團,臉埋在他袖子裡,卻想起書本早撤下去;沒有衡南坐在椅子上跟他一塊兒念書,一起吃飯,胡亂說話,竟讓他感覺到孤寂。

    才這樣想著,門便開了,衡南進來脫了外裳,只呆立在門口。

    盛君殊擱下筆,愁緒一掃而空:「我新寫了一篇文章,坐過來看。」

    衡南一步一步地蹭過來,抬起頭,總感覺和前幾天有些不同。

    盛君殊看她兩眼,原來她臉上揉了胭脂,愈發顯得眼尾褶明艷,瞳仁像琉璃鏡一般黑。如此盛裝打扮,挨過來的時候,身上卻含著股冷氣。

    盛君殊捏了她的袖子:「怎麼這麼涼。」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只這麼一句,衡南的眼淚想往出涌,拼命忍著,咬著唇別過頭:「屋裡碳少。」

    這算怎麼回事?盛君殊叫人生碳,見剩的還多,便道:「把咱們屋裡的碳都拿到東院去。」

    東院很偏,又遠,光走過來就得一刻鐘。外面天冷,他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把衡南安排到那裡,其他院子是否有了安排。內院事都是母親和祖母在管,沒讓他費心,故而也不好置喙,須得觀察看看。

    「公子。」丫鬟為難地看了看碳,意在勸阻,「這屋剩下也不多。」

    盛君殊只道:「拿去,以後都從我屋裡拿,沒有了,再讓人給我屋裡送。」

    這家裡缺了誰的,都缺不了他的,這一點他很清楚。

    衡南緊張地立在他背後,扯著袖口,盛公子的背影直得像棵松,像個兄長。勾欄出身良家的姑娘說過,有兄長很好,兄長和醜陋的男人不一樣,就像一棵樹,出什麼事都擋在妹妹前面。但她沒有兄長,面上不屑,心裡很妒忌。

    坐回去,盛君殊寫著寫著,忽然問她:「還像原來那樣,睡在這個屋怎麼樣。」

    「……不用。」答得含糊。盛君殊一回頭,衡南忽而整個兒靠在他身上,額頭上都是汗珠,臉色很紅,閉著眼睛,呼吸一聲比一聲急促,熱乎乎的,全撲在他脖頸里。

    盛君殊驚道:「衡南,怎麼了?」

    衡南心知藥效發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見著他,她很後悔來前吃下去兩顆藥,只縮成一團,謊稱道:「我肚子疼。」

    盛君殊忙站起來。衡南被連拖帶提地抱到床榻上,領口拱得敞開,盛君殊背上生汗,上下看了看,斥道:「看你勒成這樣,自然喘不過氣了。」

    他忙伸手繞到背後,三兩下把那緊得過分的束腰解了,衣服一松,更是不行,她整張臉通紅,揪著被子嗚咽起來。

    束腰一解,上襦向上翻,露了一角白嫩的肚子,盛君殊應該給她把衣服合上,但見那肚臍小巧,看上去可愛,不知道怎麼想的,伸手蓋在她的小腹上。

    他一隻手便遮住了衡南大半腰肢,她渾身骨頭硌人,肚皮卻很柔軟,像錦緞。他的手掌很熱,蓋在上面暖了一會兒,輕輕揉了揉,放不下心:「哪個區域疼,要不請郎中來一趟吧。」

    「不。」衡南死死拽住他袖子,渾身如火焚,卻堅持著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很大,在看他。


    盛君殊頓了頓,低頭:「肚子疼,心跳怎麼這麼厲害?」

    「是麼?」衡南燒得眼裡浸了水,迷濛,「你往上摸摸?」

    盛君殊正忙著把袖子挽起來,雙掌擦熱,覆在她肚子上:「不用往上,我在這都能感覺到。」

    衡南好像笑了。藥效生了,她有很多的本能,腳趾勾上去,抬腰纏上去,做一株藤蔓浮草,不要臉地求他凌辱,反正她們這種人命賤……原來她最看不上的那些,早就都深深刻在骨子裡。

    可是公子在她床邊坐著,脊樑挺直,像一棵松,她也一聲不吭,她想把這些都忘記。

    盛君殊揉了兩下,揉出一串輕吟,明知是肚子疼的,他耳根還是紅了,靜默地抽回手去。

    瞧她疼得沒了意識,盛君殊當機立斷,起身就要找郎中,衡南又睜開眼睛拉住他,只看著他,眼淚成串往下掉,好像委屈到了極致:「公子幫我揉肚子,求你,求你……」

    盛君殊立馬把她抱起,發覺汗把她小衣都浸透。這到底什麼頑疾,疼到求人的地步?

    ……

    衡南再醒過來,還在這張床榻上。

    盛君殊掰著她的下頜,給她餵了點水,潤濕她蒼白的嘴唇,又拿袖子擦擦她臉頰,「怎麼回事?剛喝些水又都哭出來了。燒了一天一夜,你偏不讓我請郎中。不舒服就要看病,怎麼能犟成這樣。」

    「公子昨兒個上學、赴宴,全都沒去,就守在這床跟前了。」丫鬟立在床邊,看著她的眼神,意味深長裡帶著諷刺。

    衡南神色一凝。

    扛了一天一夜。怪不得丫鬟也覺得她腦子有問題,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有病。

    「你跟她說這個幹什麼?」盛君殊回頭想訓人,但是看了半天,一時想不起丫鬟名字,於是作罷。

    衡南想爬起來,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樣,盛君殊把她按回去:「起來幹什麼?」

    「我得回去。」

    「你有什麼事,跟我說,我叫別人替你。」

    衡南頓了一下:「沒什麼事。」

    「沒事跑什麼?今天就睡這兒。」衡南這病來得古怪,他推測是在東院受了凍,吃的也不好,才會肚子疼,故而非得將她留在屋裡,調養幾天。

    衡南瞥他一眼。盛君殊見那眼裡神氣還在,活動了一下酸痛手腕,總算鬆了口氣,這才覺得渾身粘膩,去屏風後面洗澡,「我叫廚房熬了雞湯,一會兒喝。」

    衡南也在他房裡洗了澡,熱水一蒸,又吃了頓飽飯,到底年輕,臉和嘴唇很快回了血色。

    她擦乾淨頭髮,提起裙子,又在盛君殊椅子扶手上坐下:「我想學詩書。」

    盛君殊放下書,有點意外:「你不是會嗎?」

    「就會一點。」

    那她還精通琴棋書畫呢。都是些皮毛,給貴人解悶用的,誰還要她真做學問。

    盛君殊沒多問,想了想:「那你每天早點來,我把先生當年教我的筆記找出來教你。」

    盛君殊推過一頁紙:「寫幾個字看。」

    衡南傾了身子,在紙上寫:盛、君、殊。

    她的字是印三娘著人調教過的,一手的小楷,繡花似的,用於箋子上寫詩**。這麼一想,臉上通紅,立刻想揉:「是不是很小家子氣。」

    盛君殊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又看看她的臉:「字如其人,有什麼大小之分,我覺得挺好看的,很秀氣。」

    衡南斂眉,抿抿唇,把筆給他:「你寫一個。」

    盛君殊不接,衡南硬要塞,塞了三兩下,不得已,他接過來,鉚足了勁定住,橫豎都跟蝌蚪尾巴似的,拖長了,原是手抖得厲害。

    衡南吃了一驚。陡然想到,因她一直哭,哭得那麼傷心,晚上誰抱著她,給她揉了一宿的肚子。

    盛君殊左手用力扶住右手腕,再看看那蝌蚪一樣的橫,覺得有趣,竟笑起自己:「這手是廢了。」

    夜晚,盛君殊聽有人碰那「界碑」。

    回頭一看,坐起來的一道纖細的影,亂翹的發貼在頸上,人正趴在界碑上翻書,像只貓。

    他扶了一把傾塌的界碑:「……幹什麼?」

    衡南道:「睡不著,還不許我看書?」

    「在這裡看。」盛君殊猛坐起來,「也不嫌暗。」

    起身點起燈燭,也拿一本翻開:「白天學晚上看,瘋魔了。」

    衡南吃吃地笑。

    界碑一本一本減下去。

    過了沒兩日,界碑全換成神話故事,衡南越發津津有味,困了就撂下書,把臉埋在枕頭上。盛君殊伸手饒過界碑,把她掉個個兒,熄燈。

    衡南躺在床上,只道:「故事是比書好看。」

    盛君殊聽著,沒作聲。

    衡南指頭壞心眼地撥下一本,又一本:「有『那個』沒有?」

    「……沒有。」他從容翻了個身,「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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