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著一條黃色的大路大步大步往前走,夾道暗翠的樹木默默地排著。一眼望去,紅花綠柳掩映著黑瓦白牆,錯落有致遙遙相望。時而又見山石聳峙,莊重不語,細嫩的纖草紮根頑石,不見生機。路上行人稀少,陽光從樹葉之間穿過,顆顆點點的細塵在空中亂舞,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所有生靈都有權力開心。阿埋孩子心性,一路上歡呼雀躍,玩笑嬉鬧。天氣晴好,燕子盤桓。黃土路上,偶爾見幾個身著官服的公差騎著高頭大馬絕塵而來,貼著兩人身邊呼嘯而過,張揚跋扈,揚起漫天的黃沙,嗆了阿埋一口又一口,忍不住便要破口大罵,黎末好言相勸又想盡辦法說笑,才惹得她開心起來。又有幾個流氓無賴吊兒郎當地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阿埋,嘻嘻地咧嘴笑著,阿埋瞅見了,更是又怒又羞,剛想衝上去教訓他們一頓,卻叫黎末緊緊地拉住了手,硬硬地將她拖走了。
沒過多久,阿埋就惱了,氣呼呼地質問道:「你既不保全我,怎麼還攔我出手?」
「官差兵吏、地頭惡霸都是尋常人惹不起的,再者他們人多勢眾你一個小姑娘去惹他們作甚,到頭來也是咱們吃虧的。」
阿埋氣得直跺腳,「我的本事你也是見過的,雖說功夫馬馬虎虎練得不到家,但對付這樣幾個角色姑娘我還是不在話下的,有什麼好怕的?」
「我知道你有功夫,萬一你失了手鬧出人命來豈不是多生幾重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走江湖……」
「行走江湖?行走江湖!沒你這樣行走江湖的!行走江湖的豪傑俠士誰不是路見不平,懲惡揚善的?別人欺負到自己頭上來都不敢站出來的,還怎麼當英雄大俠?姑娘我之前孤身一人闖蕩江湖的時候,哪像你這樣瞻前顧後的,見了不順眼的我就罵,不行我就打,再不行我就殺……」
「殺?我不信你能下得了手去殺一個活生生的人……殺了有什麼用,打罵又有什麼用,何況世上那麼多惡人壞事,你是殺不光的,你是管不過來的……」
「可叫我看見了,就非管不可。」
「暴力總是蒼白無力的,打打殺殺解決不了問題,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用凜然大義去感化,修典章禮樂,頌孔孟道德,如此昭告於天下……」
兩人邊走邊吵,吵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黎末突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腿被一隻人手拉住了,那是一隻乾癟得不成樣子的手掌,就像是還未燒盡的枯枝敗節,帶著火焰的餘燼,餘燼是指甲里的灰塵。這隻手掌的主人是一個蒼顏白髮的老人家,他的皺紋里也積滿了灰塵,雙眼腫脹得不成樣子,他顫顫巍巍可憐兮兮地,牙齒幾乎全部掉落的一張嘴半張半合著,怯懦地注視著黎末的眼睛,終於是擠出來一句話:「好人家,可憐可憐我這個孤零零的老頭子吧,幫我把小孫子埋掉吧!」他慢慢收回了他乾癟的手掌,手掌上面是一段枯木似的胳膊,「老了,沒力氣了……挖不了土……孩子都涼透了……請您!」
老人的眼睛裡沒有哀求,也沒有感激,老人的眼睛只是木然,只是空洞。
黎末的心中五味雜陳,頓時間沒了主意,他不經意地轉頭去看阿埋。
「唉,誰讓我叫『阿埋』的呢,埋唄!」於是阿埋便痛快地答應了,不僅答應了,還想要出錢買一口棺木,老人再三推辭,他說來不及打棺材了,來不及了。
阿埋答應了以後,兩人就跟著老人走了。
老人在前面搖搖晃晃地引路,仿佛一陣風吹來就會將他碎屍萬段。
阿埋和黎末就從後面緩緩地跟著,跟著。老人走多慢,他倆就走多慢。老人似乎每一步都踏在生命的節點上,起伏合轍,節奏平穩,平平仄仄平平仄。
路不長。他們沿著一條長滿雜草的蛇腸小道,最後來到了一個小茅屋裡,要多簡陋有多簡陋的小茅屋裡。
小茅屋地處幽靜,是個清修或者讀書的好去處。
時候尚早,陽光很足,所以一點兒也沒有詭異的氣氛。不詭異的時候,世界是安靜的。
阿埋疑慮了一下,便跟著面無表情的老人進了屋,身後跟著畏畏縮縮的黎末。進屋,抬眼便看到一塊破爛不堪的白布,白布勉強地遮蓋著些什麼。
老人轉過頭來,一臉怨怒,怨怒之下是無法掩飾的悲戚。
「請。」
老人的語氣是命令的,叫人似乎無法抗拒。二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白布掩蓋著是一具屍體。
一具孩子的屍體。
二人瞅到了孩子的遺體,渾身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那是一具怎樣的屍體呢,是一具讓人渾身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的屍體。是阿埋和黎末也只瞄了一眼,渾身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的屍體。青紫的塊塊兒,鮮紅的道道兒,沒人要再去描述這具屍體了。
黎末心口一陣噁心,強忍著去挖土了。在離茅屋不遠的地方,從茅屋的窗子透出眼去,便看到剛出岫的綿雲。
然後黎末在老人的無淚無聲的哀悼中,略一遲疑,堅強地抱起孩子的屍體,抱起孩子很輕的身體,就像抱著一隻溫馴的小綿羊,把他很輕的像一隻溫馴的小綿羊的屍體放進一個大土坑裡,讓他入土為安了。
一粒一粒的黃土掩上去,一層一層的黃土掩上去。
老人的一腔哀慟忍不住爆發出來,像春暖之時湖面上裂開的寒冰,帶著春寒的料峭,映著新裁的柳葉,從上游到下游,從河中央到河畔,破冰聲如鑼鼓齊鳴,雜沓無序,氣勢洶洶,一江春冰往東流。安息吧。
為之動容。
阿埋說她見不得別人的哭泣,見不得可憐的人兒,便拋下黎末,靜靜轉出門去看風景去了。
被活活打死的。老人剛剛哭完,上氣不接下氣,語氣紊亂,帶著些痛快,也帶著些歉疚。他說,怪他沒保護好自己這唯一的親人。
一個比黎末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更要羸弱的、連站都站不穩的老人,要他怎麼去保護自己的孫兒?
是這孩子生前作孽,叫人給活活打死,還是這老人前生作孽,叫他白髮人送黑髮人,相依為命的骨肉如今也離他而去?
他們已經夠可憐了,為什麼還怪他們作孽?
作孽的是打死這孩子的人。他們不是人。
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明明是自己受了罪,還硬要往自己身上攬毛病。
自責,不僅毫無意義,而且是一種逃避。
你去怪別人啊,去怪世道啊,怪天命啊。自己承受得已經夠多了,不如在別處找個開脫。
當黎末的俠肝義膽激發出來的時候,他義憤填膺地想去替老人討回公道替孩子報仇的時候,老人輕輕說了一個字,說完這個字的時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溫暖的微笑,然後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他說了一個什麼字呢。
這個字說得不清不楚,但叫黎末心頭一震。
因為這是一個經年的老人死前說的最後一個字。
老人說,「貓。」
貓?一隻貓活活打死了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被一隻貓活活地打死了?
那青紫的身體,那鮮紅的血痕?
黎末不由得打開了身後的竹簍,裡面那隻一路上都不吵不鬧的黑貓正坦然入睡,半截乳紅色的小舌頭機靈地吐在外面,便像一條毒蛇在挑釁的吐信。
難道阿埋講的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這世界上難道真有這樣一隻貓?你講的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這世界上難道真有這樣一隻貓!黎末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顫抖,他不相信阿埋講的玩笑話,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什麼所謂的傳說中的貓。
他連連搖頭,心說,不可能,不可能。
阿埋回來的時候見到了安然離世的老人,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埋唄,誰讓我叫『阿埋』呢!」
黎末又去挖坑了,這次要挖一個更大的坑了,而且是懷著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挖一個坑。這個坑挖在方才那個坑的旁邊,方才那個坑裡剛埋入了一個人,現在這個坑也將要埋入一個人。這是一個無聊且沒有價值的活動。被埋的人無名無姓,埋的人也來歷不明。黎末揮著一個極不稱手的鋤頭,正吃力地與腳下踩著的土地作鬥爭。偌大的黃土地如同一個人的皮膚,鋤頭艱難地將其剖開,暴露出其中的肌理,然後如同割肉一般將黃土一寸寸挖出來,很疼,大地如是說。這時候土地似乎要流血,然而土地是不會流血的,只有活生生的動物才會流血。血是和生命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於是黎末在邊走神邊揮動鋤頭的過程當中,猛然發現自己最近見到的血實在是太多了,看到的生死實在是太多了,這些生死似乎與他無關,但冥冥之中又與他有著近乎歇斯底里的聯繫,這是他前二十年的歲月里從未遇見過的境況,二十年的平穩生活似乎是為將來某些經歷埋下的伏筆,現在這個宿命悄然降臨到了面前,而惶惑的他永遠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不知道如何面對也得面對,不知道如何面對也許才是最好的面對。
一隻野兔從草叢中躥了過去,也可能不是野兔,沒人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