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桿槍手的掩護下,戰鬥工兵用簡單的木料搭建了可以爬上城牆的棍子。
那些需要爬桅杆射擊的士兵,脫掉了自己的鞋,就像是在甲板上一樣,握著支在城牆上的長木桿,像個爬桅杆的猴子一般,很快衝上了城牆。
這就是舊城牆體系和棱堡體系最大的區別,不是曲折的城牆和馬面,而是立體的防禦結構。
如果這是棱堡類的建築,攻破了外牆,只是戰鬥的開始。裡面還有更高的地方,立體層面的防禦。
而舊城牆體系下,城牆城門就是制高點,占據之後,裡面也就無法防禦了。
爬上城牆的射手迅速集結,守住城牆之後,拋下來船上用的繩索軟梯,後續的部隊從軟梯爬上去。
朝著下面投擲了幾枚手雷後,建禮門附近集結的準備開門死戰的武士一鬨而散,徹底亂了。
沉重的建禮門被打開,從攻入蛤御門到打開建禮門,只用了不到兩刻鐘時間。
建禮門面對的,便是倭國的僭紫宸殿——雖然大順宮廷是紫禁城,不是大明宮,可不論是大順還是朝鮮,誰要是敢起個紫宸殿的名,誅九族是跑不了的。
僭紫宸殿裡,昭仁面色平靜,坐在正殿內。
他一開始想的很好,依託內城抵抗,讓土岐賴稔在二條城集結兵力。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這一支大順軍即便沒有大炮,依舊很輕鬆地攻破了這種完全過時的防禦體系。
這支軍隊從建立之初,攻防演練的對象,便是棱堡式的立體層次堡壘和炮台,劉鈺心裡的假想敵是荷蘭和英國,從來都不是日本。
手雷的爆炸聲就在不遠,建禮門的喊殺聲在紫宸殿聽的清清楚楚,身邊的人都向後躲避,但毫無意義。
吳芳瑞認為,這種城牆,既是防禦,也是囚牢。只要占據城牆,內城的人一個也跑不掉,所以各處都在登城,分成數隊控制了城牆和城門。
昭仁並不知道,但身邊的人除了關白之外,都跑的沒影了。
他坐在正殿中,面色很平靜,手中拿著一口倭刀,一條兼香就在他的身旁。
死,還是不死,這是個問題。
看似漫長實則並沒過多少時間的等待後,大順軍的士兵沖入了紫宸殿,舉起槍對準了在那坐著的昭仁和一條兼香。
他們又不穿戲文里的龍袍,士兵也沒去過紫禁城,自然不知道眼前這兩個人就是倭王和戲文里聽過的倭國大官關白。
「我是天皇。你們有懂和語的嗎?不要向前了,否則我就自盡。」
通譯一聽,連聲道:「不准開槍!不准開槍!那是倭王!」
連喊了兩聲,像是被瘋狗追著一樣跑到了外面,喊道:「將軍!將軍!我們抓到了倭王!抓到了倭王!」
正在建禮門城牆上的吳芳瑞一聽,也是興奮地握緊了拳頭,朝著木頭做的城樓就是狠狠一拳,拳頭打不過木頭,骨節處全是淤青,可他一點都沒感覺到痛。
內心只有「老子立下了不世之功!老子要封爵了」諸如此類的想法,握著短銃的手甚至有些顫抖,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深吸了好幾口氣,從兜里掏出一支威海出產的捲菸,顫抖著在衣服上劃斷了三根火柴,點燃後猛吸了幾口,直到頭有些暈,眼前有些黑,這才惡狠狠地把菸捲扔到地上,猛踏了兩腳。
「傳令,攻占城牆、把守內城各門,一個不得放過。通譯四散到各門處,向內喊話,都躲在屋子裡不要亂動,出來就打死。」
「擲彈兵收起火油,不要失誤把這裡燒了,咱們還要在這堅守,還要以此為要挾。」
興奮之餘,在猛吸了半支煙後,還是恢復了一個參謀該有的冷靜,下達了命令。
站在城牆上的吳芳瑞回頭看了看倭人的御苑,心道自己當年帶人突襲伊犁的準噶爾王城時候,可沒有這樣的興奮。
那時候大局已定,主將是鷹娑伯。
如今,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敵國的王城中,這一切都是自己指揮的,這種心情遠非當日可比。
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慢走下了城牆,來到了僭紫宸殿,看著在那隨時準備自殺的昭仁,淡然道:「何不早降?朝貢天朝,仍守社稷宗祧,豈不美哉?聖天子仁慈,亦知倭國政事,島津藩侵琉球,中山王往江戶,皆幕府之罪,你無罪。」
昭仁抬頭看了看吳芳瑞,心道你是想抓活的我,自是不敢動粗,我以死相逼,如今你固然勝利,可還不是不敢對我動粗?
待通譯將這話翻譯過去,昭仁冷聲道:「你中華人也,自有禮儀之大,豈不聞君王死社稷?順國難道真的是為了琉球的事就開戰的嗎?如果只是為了琉球事,難道會提出開國貿易這樣的要求嗎?古人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言者琉球,所為者金銀,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吳芳瑞心道我可沒工夫在這和你扯淡,但我想抓活的才是大功。死了的話,雖然還能抓一堆公卿宗室,這功勞終究是差了些。你既存了什麼君王死社稷的想法,這便有些難辦了。
琢磨了一下,吳芳瑞決定試一試,揮揮手叫士兵現在門外守著,只留下了一個熟悉一些的通譯。
待士兵退出後,吳芳瑞解下自己的兵器,向前靠了兩步道:「此時的話,不傳第五人。有些話,我就不妨直說了。」
「你認為,倭國打過的天朝嗎?」
昭仁見士兵都退了出去,不知道吳芳瑞想要幹什麼,見他向前邁了兩步,神情更加警惕。
可吳芳瑞問完這個問題後,便止步不前。
沒有了被突襲俘獲的威脅,昭仁漸漸冷靜下來。
想了想,終於搖頭道:「不能戰勝。古人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難道天朝就沒想過,今以力辱和國,明日焉知沒有別國以力辱中華?」
「況,以利假仁,縱和國朝貢,心豈能服?」
吳芳瑞大笑道:「王八才活得久,我可活不了那麼久。我只管在我活著的時候,無人敢辱便是。至於以後,漢祖唐宗尚不知後世,我一小小的軍官,哪去管那麼多?」
「君王死社稷,固有其禮,但此一時、彼一時。本朝鷹娑伯嘗言,爾國有小禮而無大義,如今觀之,果然如此。」
「如今天朝大軍雲集小濱,日本國海疆萬里,卻無半艘戰艦,再打去去,也無半分勝算。早日和談,早少一些損失,既為百姓,也為爾國之元氣。」
「你若真是為了社稷,就不該死。一死了之,卻有何用?不過懦夫爾。」
「我不是要抓你做俘虜,而是請你去和談。抓了你,難道有用嗎?幕府難道不會行伊尹霍光之事,再立一個?前明土木堡之變,明無幕府,尚可再立新君,難道爾國連這個都不會嗎?廢了少帝,難道就沒有獻帝了?」
「如今幕府正在為難之際。若是幕府提出和談,則九州島上諸藩必然不滿,定有說法,人心不安,幕府受制於此,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可再撐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百姓死傷無數,城池接連被克,這時候死,不但不是死社稷,反而是危害爾國。」
「你若自盡,幕府豈無失陷倭王之罪?幕府若亂,倭國再度混亂,百姓苦難,這也不符合天朝的仁義。」
「所以說,你只知小禮,而不知大義。小禮,當死;大義,當與天朝談,以全幕府之威、保大名不亂。」
嘴上是這樣說,實際上吳芳瑞一直受劉鈺潛移默化的影響,對日本的處置也傾向於劉鈺之前就說過的守土官長論。
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現在的他,並不支持軍中一些人「實封日本」的想法。
他的功勞已經熬到了足以封爵了,就算實封日本,也只能是封小不封大,不可能封五爵於日本。
所以他是支持劉鈺讓日本維繫幕府穩定、但又削弱其權威,而使得天朝可以操控日本,迫使幕府為了維繫穩定,不得不對天朝妥協,以免天朝支持西軍的後裔大名。
天朝需要新的理藩政策。
分而治之,分化控制,便於通商即可。
既不占領,也不控制,那樣成本過高,也會牽扯朝廷的過多精力。
嘴上都是仁義,心裡都是生意,他之前到處縱火的時候,可是半點都沒猶豫。
支開了其餘的士兵,吳芳瑞是想勸一勸昭仁,畢竟他要是死了,實在不如活著值錢。
他的思路很明確,現在日本上下都知道打不過了,不過現在和談幕府要考慮後續影響。
他內心支持大順在九州島登陸作戰,讓陸軍發揮作用,自己也能立大功、真正指揮一次會戰,增長一些經驗。
但他內心其實也明白過來了,樞密院這麼搞,派海軍到處打,就是不在九州島登陸,恐怕並不是脫褲子放屁。
顯然,樞密院並不想過度削弱九州島諸藩的力量。
就像是大順用準噶爾嚇唬喀爾喀部一樣,需要九州島諸藩來讓幕府對大順服從,想壓制外樣大名,就得聽大順的。
大順軍要是和九州島諸藩戰個痛快,軍改後大順損失倒不會太大,可九州島諸藩損失可就大了。
到頭來幕府依舊強大,反倒是最大的反對勢力被大順掃了一遍,這就很容易讓吳芳瑞聯想到劉鈺給他們講的歐羅巴的英法戰爭:英國人幫著法王把實權的封建主清掃了一遍,反倒使得法國最先集權。
而且要打九州島,幕府可以坐等諸藩受不了,主動要求和談,那幕府既有最強的軍力、也不會因為主持和談而備受指責。
樞密院大概、可能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所以才做出這樣的戰略,至少吳芳瑞是這麼想的。
若是昭仁能夠以倭王的身份,去和大順談判,也算是給幕府了一個台階下。
用一個很不恰當的比喻,就像是蜀漢暴打了曹魏,曹魏明顯打不過,蜀漢又抓了漢獻帝,而只是要求封劉備為「漢中王」,並不是要統一北方。
這是一場雙贏,幕府也高興,大順也樂呵。
將話說透之後,吳芳瑞又道:「你便是想死社稷,也應該是和談之後再死,如此方可稱之為死社稷。譬若甲申年事,前明幽宗當禪位於我祖皇帝,約誓天下、共逐韃虜,之後再死,方可稱之為死社稷。」
昭仁聞言,思索片刻,冷笑道:「汝只說甲申年,卻忘了明英宗事,服於瓦剌,叫城開門、獻功臣妻眷於韃酋,立也先之廟於京城?難道叫吾效之?」
吳芳瑞大笑道:「獻帝叫曹丞相自刎,曹丞相聽嗎?你以為你是誰?莫說叫各藩之城,便是如今讓你去叫二條城,你看他們開門嗎?你心裡有點數,行嗎?」
「若你前去,幕府另立新王,你自可死,那是要奮戰到底;若沒有另立,你就更不應該死了,足見幕府是希望你和談的,只是之前不好意思主動把你送去天朝的大營。」
「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