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父親居廟堂之高必憂其國,給自己的這本小冊子,上面定是些事關國朝前途、禁教與西學之類的大事,憂思國朝之前途。
可只掃了幾眼,劉鈺發現真的是高估自己老爹的覺悟了。
這幾張紙,竟然是《前明武定侯襲封錄》,也就是《英烈傳》裡射殺陳友諒的郭英家族。
大致看了看,劉鈺也明白父親的意思了,有些話終究不太好意思當面說。
郭英的這個武定侯傳承的很坎坷,出過事,為了襲爵,堂兄弟、親兄弟之間互相拆台告狀:有舉報哥哥是奸生子親爹帶綠帽的,有舉報弟弟不孝順的。
為了襲爵,也是拼了。
為了襲爵,兄弟相殘,鬧到最後誰也沒撈到好處。
話裡有話,很明顯這是說給劉鈺聽的。
劉鈺在武德宮裡成績優良,自小聰慧,他大哥就差得遠。
但襲爵肯定是大哥襲,劉鈺日後是要分出去的,可能父親也有拿自己和皇室聯姻的意思,就怕自己學當年前明郭家借公主之勢要爵?
總歸這意思,就是以後不要學前朝武定侯家裡,鬧成那個樣子,對誰都沒好處。
劉鈺笑了笑,心想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話確實不好當著面說,弄成這樣打啞謎的形式。
不過看得出來,父親還是對他充滿期待的。
小冊子的最後,還有一部分內容,父親用筆在上面仔細地畫了幾道黑線:郭英之第六子,就襲了個六品的承德郎。第六子之子,父親不過六品,卻靠著軍功,封為定襄伯,土木堡後成為勛貴砥柱。
明英宗復辟後,郭登進言道:方今四海臣民思慕聖德,甚於饑渴,不有非常曠盪之恩,何以竦動天下之心,以慰其歡忻鼓舞之情?」
也就是說,他請求明英宗收攬人心,將那些被革除的勛貴們重新封爵。這個當初襲爵根本沒戲的旁支,靠著自己終究成為了勛貴們的遮陰傘,反救了本家。
看到這,劉鈺明白,父親對自己其實充滿了期待。
武德宮裡評了個上上,也是很高興的,只是礙於一些緣故、或者為了家庭和睦,沒辦法大張旗鼓地表揚自己,也怕大兒子心裡不痛快。
兄弟之間,只要不分家產都和睦,可一旦涉及到家產爵位,怕是不會消停。
表揚了小兒子,大兒子怎麼想?會不會覺得這是父親有意讓小兒子襲爵?
不表揚吧,又對不起小兒子,而且看來劉盛也是打定了長子襲爵的心思了,不想家裡鬧騰出事來。
這是希望自己走前明定襄伯郭登的路?憑一身本事,自己不襲爵,愣生生打出個新爵位?
「望子成龍,其心可嘆。只是父親啊父親,哪這麼容易啊?」
幽幽長嘆,劉鈺心裡很清楚這「武德宮」是個啥。
既是皇權的刀,也是皇權的擦屁股紙,無非是用來和江南士紳儒生們討價還價的籌碼。
對皇權而言,士紳固然混蛋,勛貴也不是什麼好鳥。打天下用得著勛貴,天下安定,還是要靠士紳,以文御武。
大順開國極難,開國後也沒有屠戮功臣。
不僅僅是因為小闖王李來亨有魄力,更主要的原因是……李來亨是李過的義子,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子,戰功大將如袁宗第、劉體純、黨守素等人,等天下平定後,都已經老了,都是小闖王的爺爺輩了。
李來亨手裡有當年的孩兒軍,那時候也都長大了,挑大樑了,根本不怕。
時間,是比鋼刀鐵劍更可怕的殺人利器。
熬死了就好,何必擔個屠戮功臣的惡名?
三十多歲的小闖王,難道怕六十多歲的爺爺輩們熬死自己?
種種緣故之下,大順才能用武德宮三舍法,以強勢的勛貴對抗士紳。
可也正因如此,大順的勛貴們比前明要強勢的多,平衡駕馭更需要皇帝的手段,時常也會打壓。
劉鈺憋屈就憋屈在他這個翼國公公子的身份上,就算自己在武德宮拔得頭籌,得了魁首之名,皇帝真的能重用?
真的能讓當朝翼國公家族裡,再出一個權臣?
封建宗法冷冰冰的,總算這幾張紙,劉鈺感覺到出一絲絲父子之情。
至今還沒見到大哥、二哥,也不知道那個將來要襲爵的大哥,對自己是怎麼個態度?
再想著如今的時代,大順已經落後,自己似乎不能混吃等死,得使勁兒往上爬。
如果該爬上去的不爬上去,那麼不該爬上去的就爬上去了,可是,怎麼爬呢?
扔了紙筆,站起來在地上轉了好幾圈,就像是被咬斷了尾巴的貓一樣,木屐在地上發出踏踏的響聲。
雨燕蹙著眉,也不知道劉鈺是怎麼了,便悄聲呼喚。
「三爺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心事?」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不等劉鈺反應,雨燕已經出了屋,片刻後回來,笑道:「三爺今日有心事,正好借酒消愁。去找朋友聊聊也好。」
「這不,齊國公的二公子派人來請,說是他哪裡來了些陽澄湖的蟹,還有些雞頭、菱角之類的新鮮物。又說福建節度使那邊送了些時鮮的平和拋,讓你過去吃酒。」
劉鈺正心煩著呢,便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齊國公家老二也是個沒心沒肺的。混吃等死……」
雨燕掩著嘴嗤嗤一笑,心說三爺今日可真是古怪。雖不知劉鈺心事,心有不安,可也知道這頓酒定是要去。
她就撇了扇子,早早去準備了衣衫了。
這非是出去喝花酒,而是要去齊國公府中,即便如今秋老虎正凶,可也不能只穿一件紗衫就去。
不多時,找出來一件淡青色的倭緞料子的繡袍,換了有些酒氣的紗衫。
怕吃酒吃到夜裡,又準備了一件駝絨細織的斗篷,到時候讓貼身小廝提著放在車中準備。
劉鈺雖是沒頭沒腦地罵人家混吃等死,可也知道這頓酒不去不成。
齊國公家族和自家一樣,都是大順的頂尖家族,自己和齊國公家老二又向來交好,亦算是朋友,且非是狐朋狗友那種。
齊國公家姓田,老二叫田平,也不是那種胡吃海喝的人。
今日來請自己過去,應該是有事,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不知道和自己的前途有沒有點關係。
再一想,父親說朝廷有禁教意圖,就是源於福建節度使的奏摺。而田平邀自己過去,也說是福建節度使送來的一些吃的,難不成相關?
越想越有這種可能,田平這人劉鈺還是了解的,不會只因為吃喝就找自己。
田平祖上叫田見秀,農民軍陣營里的奇葩人物。
臧否當年英豪,義救孫守法的劉體純當得起一個「俠」字,把家底子都拿出來要給永曆當禁軍壓制軍閥的高一功撐得起一個「正」字,康熙年間還發動反擊證明大明還有活人在大陸的小闖王扛得住一個「勇」字,而這個田見秀,就剩下個「仁」,而且還是婦人之仁、小仁小義的仁。
當年一片石後,多爾袞飄了。兵分兩路,準備一路滅大順,一路滅南明,已然分兵。
結果田見秀打出了個「懷慶之戰」,證明了大順才是滿清心腹之患。多爾袞如夢方醒,即令去滅南明的多鐸回師。南明那邊也正好「聯虜平寇」,認為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有大功,封為薊國公,賞銀五萬兩,漕米十萬石。唯一一個趁勢反擊有點勇氣的,還是給李自成戴過綠帽子的原流寇高傑。
隨後潼關戰役大順失敗,李自成認為繼續南撤,拉長戰線,準備趁著滿清攻擊線延長的機會反擊,讓田見秀把西安的糧食都燒了,或者分給百姓,總之不能讓滿清拿到手。
結果田見秀「仁」大發了。
認為分給百姓,滿清肯定會搜刮百姓,百姓受苦。
燒了,滿清沒有糧食,肯定也會搜刮百姓,百姓還是受苦。
不如把倉庫直接留給滿清,這樣他們就不會襲擾百姓了,百姓就不會受苦了……
於是這位「仁」將,找了點木頭隨意點了把火,跟李自成說我都燒了。結果就是滿清吃飽喝足追著大順的屁股後面打,折了劉宗敏等人。
好在九宮山後,李過掌權,荊州之戰陣斬勒克德渾田見秀出力極大,也自知自己當不了頭目,力推李過掌權,最後也封了個齊國公。
但這個齊國公封的意味深長,也不知道是李來亨的意思,還是李過的遺命。
前明從沒有過正式的齊國公,因為元朝封過三個特別的齊國公一個是「宋張弘范滅宋於此」的齊國公張弘范;另一個是追贈的理學大儒朱熹;以及孔子的爹叔梁紇。
所以田見秀的這個齊國公,在明末衍聖公剃髮上表、保國還是保天下思辨極為激進的明末背景下,就彆扭得很。
甚至,有點噁心。
連沒保護好李自成的張鼐,封的爵名都比田見秀的好聽。
錯不在齊,錯在封過齊國公的人,大約有那麼些白鐵無辜鑄佞臣的意思。
這也導致了田家和別的勛貴不一樣,像是劉鈺的老爹謹小慎微,但田家的人從田見秀之後,有那麼點「知恥而後勇」的意思,對待子孫後代極嚴。
四代人死在戰場上七八口子,似乎在拼命證明自己家沒有那麼不堪。
田平和劉鈺是武德宮的同窗,成績相當不錯。
只不過劉鈺醉心西學,弓馬騎射也都還行,田平因為一些原因就差一些,但是經史子集的底子比劉鈺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劉鈺琢磨著田平應該是有正事找自己,便催促了雨燕兩聲。
雨燕哎答,趕忙服侍劉鈺換了衣服,白蔥般的手指輕柔地划過劉鈺的脖頸,雨燕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退,滿臉羞紅。
雨燕不能出門,便讓使喚丫頭捧著夜裡吃酒回來時的衣衫去了內門附近的小門,喚來了在外面等著的小廝。
準備停當,出了門,田平派來的車馬已在門外等待多時。
見劉鈺來了,小廝趕忙掀開車門,又取來踏凳讓劉鈺上了車。
齊國公府距離劉鈺家也不遠,可也不近。
在月牙河附近,旁邊不遠就是宛平縣衙,這不是七七事變的那個宛平縣,那個宛平縣衙門是後來搬到盧溝橋的,此時的宛平縣衙門就在紫禁城外牆下。
緊挨著宛平縣衙門的就是宛平縣的牢房,每年核准死刑秋後問斬的人都從這裡出發,自前明時期便是如此,都說此地陰氣重不吉利。
與劉鈺他們家門前的前明浣衣局並稱皇城腳下陰氣最重的兩處地方。
宛平這地方邪門的緊,崇禎十一年,崇禎帝修築宛平城。西門叫永昌門、東門叫順治門。這城剛修完,之後的事也就應驗了,打西邊來了個永昌帝、自東邊來了個順治帝。
再加上那縣衙門陰氣重的傳聞,更添了幾分亂力怪神的意境。
但田見秀因為封「齊」國公的事,憋了一肚子氣,偏偏選中了此地修了府邸。
勛貴圈子都知道當年田見秀在賭氣,卻也都沒勸,劉體純、袁宗第都對田見秀的「小仁義」不滿,連張鼐都把明朝玉璽交給從陝西輾轉來的李過,而不是在一起的田見秀。
等馬車到了齊國公府,早有小廝去裡面報知,便開了角門,田平迎到了內門口。
兩人年紀相仿,田平也是十六七歲。
國公府里不缺吃喝,田平長得也是人高馬大,略微有些胖,可也還沒那麼離譜,很是壯實。
穿一件青色紗衫,手裡裝模作樣地打著一把紙扇,微有些胖的臉上滿是汗珠。
「守常兄,既來了,就要先恕罪則個。」
這酒還沒喝,飯還沒吃,田平先來一句恕罪則個,叫劉鈺一頭的霧水。好在他還知道「守常」是自己的表字,不至於對方叫個守常以為是在喊別人。
他來之前,心裡就裝著心事。
見了田平也不好再悶著臉,只好堆出笑道:「恕的什麼罪啊?平日裡喝酒的時候,你起來了興致,赤膊也曾赤過,那時候都不叫恕罪,今日恕的什麼罪?」
這田平是個性情中人,喝大了的時候,什麼彪事都做過。
回憶著以往自己說話的語氣和熟人調侃的方式,劉鈺熟練地模仿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語調。
聽劉鈺這麼一說,田平哈哈一笑,拉著劉鈺的手一起進了門。
剛進門,田平就笑道:「守常兄,今日呢,確實是請你來吃酒的。這話不假。但是呢,吃酒之前,還有另一件事。民間坊間道:要吃酒先賣力氣……嘿嘿,今日得請守常兄先賣賣力氣了。」
這話說的劉鈺雲裡霧裡的,奇道:「到底什麼事,神神秘秘的?」
「守常兄平日素好西學,京城皆知。今日這事,便是與此有關。」
一聽這個,劉鈺心下似乎是明白了什麼,果然和福建節度使的那封奏摺有關,這田平也愛打啞謎,還說什麼福建節度使送來的平和拋……
平和拋是啥玩意啊?劉鈺哪知道,倒是就注意到了「福建節度使」這五個字。
他也不動聲色,故意一甩手,苦笑道:「休提西學二字。我今日剛剛被父親說教了一番。西學西學,坑我不淺吶!」
田平一聽劉鈺這樣說,便壓低聲音道:「可是因為福建節度使今日朝會奏摺的事?」
齊國公府中消息自是靈通的,但也不可能直到剛剛發生在劉府的事,顯然是因為平日劉盛的謹慎性格,這邊猜到了。
劉鈺點點頭,田平一拍大腿道:「著啊!我父親就猜著了!果然啊,翼國公的小心謹慎,真是……」
劉鈺打趣道:「兄弟,這也是你的不是了。你就直接說有事找我便是,卻說什麼來吃酒?這可大大的不對。」
田平聞言,卻一擺摺扇笑道:「此時需怪守常兄平日裡只讀那些西洋學問,不懂聞弦知雅意的境界。我說請你吃酒,又說福建節度使遞來些平和拋。那平和拋便是平和的蜜柚,這裡面卻有個典故。」
「閩人言:品閩中諸果,荔枝為美人,福桔為名士,若平和拋,則俠客也。何謂俠客?賈瘦島言: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守常兄學了十年西學,不正是十年一劍?此番邀你來品福建蜜柚平和拋,那正是要用你這十年本事。」
「今日把示君,朋有難言事。自然便以平和拋做俠客之請,有何不對?是你讀書少,不明白其中含義,反倒怪起我來。」
劉鈺哈哈一笑,心道沒有文化水平還特麼不能在圈子裡混了嗎?
又想,特麼的福建節度使搞出來這事,不會是你們家指使的吧?要不幹嘛給你家送禮,沒聽說給我家送禮?
知田平也是說笑,也知道恐怕這件事不會小。果然,田平收斂了笑意,正色道:「今天這事,其實我就是傳個話。其實是我父親尋你,讓你做一些事。」
「齊國公找我?」
田平的父親就是這一代的齊國公,兩家關係不錯,上代還有姻親,劉鈺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田平的父親找自己。
「到底何事?」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既關乎守常兄的前程,又關乎今日朝堂上的事。除了你,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