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的接觸之後,為了配合後續的談判,杜鋒帶人去觀摩了一下康提王國的精銳部隊,以便確定一下後續談判中大順的讓步程度。
這個讓步程度,是反向的。
如果部隊能打,一些地勢很重要的荷蘭堡壘,是不能放棄的。
如果部隊不能打,不但可以把一些不太太重要的堡壘放棄、還給錫蘭人,甚至一些關鍵位置的堡壘也可以放棄。
只需要保留科倫坡、賈夫納和亭可馬里即可。這一點,是樞密院要求的底線,在這個底線之外,可以讓使團自由發揮。
錫蘭不是阿富汗,四周都是海,縱然有山區高原,只要不往裡面沖,控制沿海平原那是毫無難度的,只要大順的海軍還能維繫在好望角以東的優勢。
其實杜鋒對康提王國的軍隊,內心是鄙棄的。對面顯然不能打,打個荷蘭人都被荷蘭人堵進了山里,水平可想而知。
參觀之後,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
只看武器裝備,其實很不錯。比大順軍改之前的軍械強得多,千餘條英國的褐貝斯,還有一支炮兵部隊,裝備的都是野戰炮而不是仿造的艦炮。
但別看裝備不錯,杜鋒從一些細節就能看出來,就算是和軍改之前的大順的火繩槍部隊打,這邊也占不到什麼便宜。
組織、操典、技術、紀律,一塌糊塗。
杜鋒對劉鈺的反向讓步的想法是絕對贊同的,他當然認可劉鈺說的「棱堡時代已經結束」的說法。
伴隨著木托榴彈的穩定性提升、米尼彈的大量使用,這種原本為了防禦實心彈和線列兵的棱堡結構,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在一流軍隊中存在的價值。
當然,像是大順在西北、東北等地的棱堡,意義還是非常巨大的。尤其是西北地區的幾座棱堡區,直接可以用三五千兵馬,壓的西北地區穩定無比,不敢叛亂。
但如果大順是進攻方,棱堡就毫無意義了。讓給康提王國,既可以展現無限的誠意,也能縮減一下守軍規模,從而為後續的大規模渡海進攻做好準備。
因為康提人的軍隊弱,所以可以隨時奪回來。
這是一個原因。
另外的原因,則是出於統治的考慮。
術業有專攻,杜鋒等軍方代表考察了康提人的軍隊,使節團里樞密院、外交部的人,自是考察了社會層面。
他們得出的結論,便是錫蘭這個國家,征服起來不容易。就算征服了,後續也會有此起彼伏的叛亂。
一來,這個國家有文字。
二來,這個國家有統一的信仰。
三來,這個國家有自己的史書。
四來,這個國家有延續兩千年的歷史,擁有有組織的政府。
最後,這個國家的人種相對統一,都是僧伽羅人。鑑於印度那些亂七八糟的民族時不時渡海入侵,在長久的對抗中,他們擁有了自己的民族意識。並且這個民族意識與佛教綁定在了一起。
最後一點,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優點是面對西洋人入侵的時候,以佛教為基礎的民族覺醒,更容易把人民團結起來。
缺點就是面對大順這樣的「殖民者「時,這種以宗教為基礎的民族覺醒,就很難把人民團結起來。
大順才懶得管他們信什麼呢,況且信佛的話,在大順的統治者看來,問題不大。
歷史上錫蘭人的反抗運動的起點,也非常非常有意思。英國人趕走了荷蘭人之後,正好打贏了拿破崙,工業革命已經開啟,大英正是天下無敵的時候,於是自信心爆炸。
這種國勢強盛帶來的非理性的自信,讓他們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們認為,基督教的理論是最優秀的,應該搞一場公開的辯論,讓錫蘭人知道佛教不行。
但他們顯然忘了一點,佛教搞辯論,在古代那也是頂尖的。天朝古代故事裡,除了春秋戰國時代那些群星級別的百家諸子的辯論高手外,秦漢三國之後,故事裡的高級辯手一般都是和尚。
英國人設想的,是通過公開辯論,徹底讓佛教的理論塌陷,從而快速推廣基督教。
但現實是,佛教高僧不但辯論水平極高,辯的那些傳教士啞口無言不說,還藉此機會組建了僧人教團,並且以宗教認同為基礎,搞起了反帝反殖民和獨立運動。
這是發生在後世的故事,大順這邊當然不可能把這個故事「以史為鑑」。
但大順,或者說中國的歷史特性,決定了大順不會走這條錯誤的路。
因為從兩晉南北朝開始,一直延續到唐代的「三教」之爭,歷經數百年的宗教衝突,在唐代終於完成了初步的三教合流,最終在宋代奠定了理學基礎,徹底瓦解了佛、道兩家,構建了特殊的、能夠包容融合的世界觀。
韓昌黎的「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可不只是來形容他的文筆的。因為高端文人講究的,是「文以載道」,重要的是「道」。
從漢代佛教入侵、道教大起義,到貞觀十三年的弘文館三教大辯論,再到韓愈反佛老之害,再到唐代道教佛教齊頭並進被統治者利用,最終到宋代理學圓上了世界觀概念,最終徹底改造了本土的道教和佛教,使之徹底淪為了兩支不入流的、不能進入主流政治圈的無害化宗教。
大順這邊所理解的佛教,和錫蘭的佛教,不是一種佛教。
也正是因為這種不了解,反而早就了對大順相當有利的態勢。因為不了解,所以以己度人地以為這邊的佛教也和大順那邊差不多;因為覺得佛教都差不多,所以對宗教沒有特別的要求,大順國內也沒說有過滅佛之類的舉動:自宋之後,便不需要滅了,因為徹底被閹割了、基本無害化了。
根源上,大順就不想動宗教問題,一切隨緣。
而且本身大順是反基督教的,國內正在大規模的禁教,極為嚴苛。所以,為了示好,大順可以允許一些被迫改信基督教的錫蘭人,再度信奉佛教,以此來取得錫蘭百姓的民心。
這種大順決策圈的政治家們對原始佛教的不了解,順其自然的政策,反而瓦解了錫蘭產生反殖民運動的土壤:大順這邊,實在不能想像,名義上,僧團的地位,在國王之上。以他們對大順佛教的理解去理解佛教,自然不覺得佛教有什麼不妥。
劉鈺對宗教事務不太了解,但卻很關心歐洲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政策。在收集了大量南洋和印度地區的情報後,他對荷蘭的一個政策,非常贊同。
那就是大量使用中、低種姓人群,擔任殖民地的官員,而一定要拒絕使用高種姓人群作為殖民地官員。
雖然很難聽,可事實就是,廣大的中低種姓人群,相對來說更喜歡殖民者的政策。相對于禁錮他們的種姓制度,荷蘭人的羅馬法體系,可以讓他們鬆口氣。
能把錫蘭的民眾組織起來的,不是族群。在一個種姓分明的國度里,搞民族主義,必須要以宗教為基礎。
沒有宗教基礎,高種姓、低種姓,說自己是一家人,是同胞,低種姓的人信嗎?尤其是能在荷蘭殖民政府當官、但在錫蘭一輩子就是漁民不可轉職的低種姓成員,他們會覺得和高種姓是一家人嗎?
而已宗教為基礎覺醒民族主義的前提,是宗教對抗。宗教對抗,是最容易直觀感受到「我是誰、我不是誰」的東西。
但在大順這邊,或者說大順在錫蘭的駐軍這裡,這種對抗是模糊的。
水手和一些士兵,可能今天嫖宿、明天偷竊、後天搶劫,很多人基本就是人渣、**,但他們見到寺廟,還是會進去拜一拜。就這樣的駐軍,和荷蘭葡萄牙那些教徒,自然不一樣,當地民眾也不會覺得有很大的不同:你看,他們見了寺廟也進去拜一拜、燒一炷香,和我們差不多嘛。
一些事,從漢代到隋唐的數百年間,已經有前人幹完了。這使得大順在宗教問題上,純粹是無心的做到了「無為而治」的效果,純粹是無心的瓦解了錫蘭最大可能的民族覺醒問題。
種種因素,或是有心算計、或是無心之舉、或是因為不了解而導致的意外收穫、或是大順自古以來的政策慣性,都使得大順使團在對康提王朝的第一輪談判中,收穫了康提國王的極大好感。
初步定下的條約,一共六條。
最重要的土地問題,自然是擺在了第一款。
大順將駐軍在科倫坡、亭可馬里、賈夫納三處。附近周邊的土地,也歸大順暫時統治。
大順將歸還拉特納普拉要塞區給康提王朝,允許康提王朝駐軍,並且以此要塞,作為科倫坡地區不同統治方式的分界線:任何進入康提王朝的商人,必須得到康提王朝的允許,並由此進入。
直觀一點的說,這個拉特納普拉要塞區,是沿海平原和山區的分界線,也是原來荷蘭人統治的邊界區。
如果用大順來做類比,大體相當於山海關。這個要塞是葡萄牙人修建的,後來被荷蘭人占領,是荷蘭防備康提王朝的軍隊襲擊的重要關卡。
不過,對大順來講,意義不大。暫時不需要與康提王朝進行軍事對抗,還給康提王國,可以極大的體現誠意。
而這個要塞,本身也過時了。
修於天啟元年,在之後的百年之內,都是一流的要塞,真的可以做到少量守軍就能擊退上千軍隊的效果。
但現在,對大順而言,這個破要塞唯一能起到的抵抗作用,就是消耗一批炮彈,完全不存在什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價值了。
拉傑辛赫也不是小孩子,當然根本不敢想、也從不認為大順會歸還土地。最多就是盼著大順講點道理就是了。
沒想到大順不但講道理,而且居然還退還了土地,甚至還是在其看來最為重要的一處據點。
條約的第一款一經提出,立刻為後續的談判鋪平了道路,談判變得順滑無比。
第二條就是關於經濟貿易的。
大順這邊,以商業組織的法人出面,而不是以大順朝廷的名義出面,每年向康提國王贈送大象十頭、戰馬二十匹。
在每年的7月15日,會將大象和戰馬,送到康提的都城。
之所以選在了7月15日,因為這一天在佛教圈內,有特殊的重要意義。
據說,就是在這一天,釋迦摩尼證悟全自覺後首次開壇說法,在貝拿勒斯的鹿園,正式開始對摩訶迦葉、目犍連、富樓那、須菩提、舍利弗等五弟子講經的日子。
大順將實行宗教自由的政策,除了天主教外,任何信仰都可以。
大順會在沿海地區將一些教堂,改造成寺廟,並且從大順找來高僧主持。鼓勵被強制改信的僧伽羅人,重新轉回佛教;康提王國也將不得阻止佛教徒前往佛牙寺朝拜。
作為回報,也算是康提王國的需求,大順將獲得肉桂、檳榔和寶石等貨物的獨家壟斷權,且允許大順商人,在合法並且得到國王批准的情況下,進入康提王國收購貨物。
從第二條開始,就都是關於貿易的了。
包括大順幫著康提王國建立海關……雖然這個海關和海一點關係都沒有,而是在內陸,但還是叫海關。
進入康提的貨物,將依法向康提國王繳納百分之五的價值稅;大順商人可以承包康提的山林土地;大順商人可以承包沿海地區用於采珍珠;大順有義務為康提國王提供武器貿易,只要康提國王給錢,大順可以售賣火槍和大炮……
看上去,這個條約對康提相當的有利。
沒用一兵一卒,不但拿回了至關重要的拉特納普拉要塞區,還想都不敢想的拿到了關稅。
只要有錢,就能買槍。只要有槍,就能穩固統治。這一點,拉傑辛赫還是清楚的。
但事實上,這個條約對大順也相當有利。
康提王國的小農經濟,根本沒有多少購買力。大順最多也就是在這裡賣點棉布,至於絲綢瓷器等輕奢品,加不加百分之五的關稅區別不大。
錫蘭的價值,在於肉桂、檳榔和寶石的產地,而不是一個消費市場。就如同印度,對大順而言,前期只能是原材料產地,想要改造成消費市場,需要長久的努力。
在這個印度棉布能逼到英法出台棉布禁止令的時代,松江布、金陵布,短期之內是很難在印度打開銷路的。
換一種更為無情的說法,將來就是要想辦法摧毀印度的手工業、瓦解印度的小農經濟,造成百萬人規模的破產赤貧化,以及瓦解舊有農業體系所帶來的千萬人規模的饑荒。
錫蘭作為大順將來前出印度的基地,最好還是不要搞的社會動盪,儘可能不去管錫蘭內部的事,也儘可能不要過度朝錫蘭傾銷:市場太小,不值得;傾銷多了,社會動盪,還要花更多的錢來鎮壓,並且嚴重影響將來進入印度的步伐。
其實整個條約,就相當於是用一條無形的線,把康提王朝圈了起來。大順把持著出海口和對外貿易,圈起來的地方,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大順暫時不會管。怎麼統治、怎麼治理,那是你們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