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想至此,那些心思活絡的,便覺得渾身舒泰了許多。
劉鈺監管,他們當然是信賴的,也是樂意的。但怕就怕日後成了制度,換個別人監管,那就難說了。
到時候說不準可就真成了市舶司加稅監了。
待道理基本講完,一如之前的風格,劉鈺又叫人將他擬定好的《西洋貿易公司五年規劃》,分發給了眾人。
上面並沒有多少關於該買多少貨、該買什麼貨的內容。
更多的,還是諸如:
要在那裡建一個堡壘、需要多少錢、需要從內地招募多少僱工。
要擴建某處的港口,需要多少錢、需要多少僱工。
要添造幾艘巡航艦,朝廷出炮錢,公司出船錢,在某地巡邏。
要在哪裡建個倉庫,儲存貨物。
要在哪裡建一個肉桂工廠、要在何處建一個檳榔染料廠。
要在南洋地區嘗試廢棄白銀和銅幣,使用可以兌換的公司發行的紙幣。
等等這些或者是投入基建、或者是看似是商業之內實則是商業之外的事項。
花的錢,也不是太多,井然有序,按照大約每年200萬兩左右的投入,五年投資1000萬兩。
投入的錢,並不太可能都是利潤。
而是將利潤攤薄,使用股本作為投資。
200萬兩,看著不少,實則其實根本不多。
還是得「感謝」荷蘭人,在南洋經營了百餘年,為大順下南洋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雖然荷蘭東印度公司看似很脆弱,劉鈺只是動了動日本貿易就讓voc資金周轉不暢;只是打下了南洋,瞬間公司就土崩瓦解。
但,公司現金流水、股本,與公司的總資產,並不是一回事。
原巴達維亞周邊的那些大倉庫,是不是資產?
那些投降後修了幾十年的城堡,算不算資產?
總督府、種植園、田地、頂著50%死亡率排乾沼澤建起來的巴達維亞城等等,這些都是資產。
真要是一無所有,重新基建,這筆錢,大順這邊還真花不起。
荷蘭那邊,可是積攢了一百多年的持續投資。大順這邊欲要從速,而且劉鈺承諾的嚴格監管期是五年,靠五年跑完荷蘭人跑了一百年的路,那要投的錢可就是天文數字了。
這些有形資產之外,荷蘭人還留下了諸多的無形資產。
比如荷蘭在南洋讓華人做中間人的政策,使得大順接管南洋就非常的順暢,所有的貿易網絡都可以接管後直接掌控。
荷蘭在南洋的一個個點,是靠華人做線,與各個村莊、貴族領地連接起來的。
雖然未必沿用荷蘭的辦法,但這個基礎確實打下了。
而且若換算成有形的錢,絕對不少。
最最重要的,還是荷蘭人對南洋持續百年的改造,使得南洋的舊經濟趨於解體、完全朝著適合資本需求的經濟基礎轉變著。
比如那些小農經濟完全被摧毀、只能依靠對外出售香料換錢買食物衣服的地區。
要不大順占了,自己還沒解決小農經濟呢,又得多少年能摧毀當地的小農經濟?
種種這些,都使得公司在南洋不需要投入巨額的基礎建設。
主要的花費,還是在沿途的海軍基地、印度那邊搶到的荷蘭城堡、開普的中轉補給、阿姆斯特丹的港口建設等。
而每年真正消耗在「買貨」上的資金,其實並不多。一千多萬兩就夠了,至少現在也就這麼大的貿易額。
之所以要募集這麼多的資本,主要還是均攤一下建設成本、充實準備金要在南洋地區搞貨幣改革、以及抓緊時間造艦。
這個完善的規劃,上面一筆筆的花銷都寫的清清楚楚,數額雖大,可這些商人反倒是覺得相當心安。
花錢他們也不是很捨得,若能說清楚到底花在哪、花在什麼地方,他們就可以高興的不得了。
裡面唯一一些沒說清楚的,就是每年的一批「特別資金」。
這些特別資金,上面說具體做什麼用,不能公開。日後可以在董事會公開,或者五年後公布。
而監管者是可以無需董事會討論,直接動用這筆特別資金的。
商人們對此雖有諸多猜測,可反正都是要接受的,一想這裡面多半又是一些對外陰謀使詐的費用,既是特別資金,那就不要問的好。
一眾人看完之後,劉鈺問道:「可有什麼異議?疑惑?哪裡說不明白的地方?」
幾個商人都道:「國公這上面都寫的清清楚楚。不但寫明白了要多少錢的預算,後面還有詳細的解釋。」
「比如在這裡準備一支巡航艦隊一項,上面也說清楚了,為什麼要準備、如果不準備會怎麼樣……既說的如此明白,我們這錢花的也明白,當然也就沒什麼疑問異議了。」
「只是,季風季節馬上就要來了,這英國人、瑞典人、葡萄牙人、丹麥人,早就開始買貨了。咱們這邊卻還沒有準備……」
「國公抬舉我們,講的如此清楚。那現在我等覺得,還是儘快募股,趕緊準備收貨吧。」
劉鈺笑道:「我正要說這個。」
「之前的事,能不能成,這還兩說。我這些年積累下的信譽,可也不敢這麼就扔了。」
「是以賭了全部身家,又有些『特別之處』的金銀,已是囤積了足夠今年發貨的香料和秋茶。」
「遠航船那邊,一部分是提前預定的還未付尾款、一部分是出面協調對日貿易公司的、一部分是瑞典貿易的,船也沒什麼問題。」
「所剩下的,便是國內的一些貨了。你們不少都是做對日貿易的,渠道通用,這都好說。」
「今年即便國內的貨差一些,明年補上就是。」
這裡面當然不只是劉鈺自己的身家,還包括下南洋的戰利品。荷蘭人從本土帶來的準備收購香料的金銀、之前囤積荷蘭人已經付款的香料、俘獲的荷蘭武裝商船等等。
皇帝的內帑也出了不少,加上皇帝以一批官窯瓷器、錫蘭的肉桂等入股。
不算國內要買的貨物,也足夠今年發貨了。
他笑著這麼一說,在這些商人看來,便真有了些「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意思。
又想著事情成不成還在未知之數,國公既能屯的起貨,卻又不獨占其利,當真令人佩服。
實則劉鈺想的,一個是他這些年積累下的信譽,萬一事情沒成,提前募股全砸了,自己的信譽就完犢子了。這信譽可比這大幾百萬兩銀子值錢的多。
二則就還是他和皇帝說的那個問題:南洋的事,不是只賣香料這麼簡單。需要足夠多的的投資,只靠皇帝的內帑,是出不起的。後續建設、增造軍艦、港口拓展、征伐小國,這些錢要是商人入股均攤,朝廷就能加大對南洋的控制。
之前他說對日貿易分潤眾人,是千金市骨。
這一次談笑間解決了水手、航船、貿易許可、貨物準備等等問題,卻又分利眾人,又何嘗不是一種更大程度的千金市骨呢?
劉鈺又道:「賬目都寫的清清楚楚,募股之後,結算就是。但你們都是商人,也知生息之理。」
「我的那筆錢,就不要利息了,只要本金就是。」
「非我真的高風亮節,而是承諾了你們年息,若是不足我自補上。我要按你們的放貸的利息要息,到頭來還得再補給你們,純粹脫褲子放屁了。既如此,不若落個高風亮節的名聲。」
「但還有一筆錢,這利息便不可不給。那就不是我的錢,當然也不是我借的。」
他沒說這筆錢到底是誰出的,商人們卻都聽的明白,心想這不是更穩了?
比國公還大的,還能是誰?既有這樣的入股,這買賣可就真的穩了。
「國公高風亮節。我們敬佩。至於那一筆錢,我們自是要付利息的,而且我們也願馬上就付。到時候扣除便是。」
一人說話,百人附和,都道這筆錢的利息,肯定給、募股之後就該給。
這些事既說完了,便只剩下募股一事了。
話說的越清楚,眾人心裡也就越踏實。至於這些人募股之外,還要預留出一些給普通百姓或者低級散戶,那些人就根本不用和他們說清楚這些細節,至少暫時不用。
有錢入股的,要麼是放貸之外還余出來錢的;要麼就是想著放貸不容易,入股更簡單的。
總歸,說是普通百姓,相較於真正的普通百姓而言,倒也不普通。
待劉鈺說完募股的數額後,在場眾人唯獨感覺就是這份額,實在不太多。也不知能落在自己頭上多少?
其時氛圍,與攤派形勢大為不同。反倒是內部的人都想多認購一些,奈何額度著實不多。
本就只需要3500萬兩左右的股本,這裡面還要預留一批給皇帝和京城裡的,分出去一些給荷蘭人以免吃獨食,再弄出一些由散戶搶購,真正能在這裡分的份額,也就剩下了千多萬兩。
聽上去好像挺多,簡直是大順一年的財政總收入。但於這裡,不甚太值得一提。
而且這還是劉鈺故意均攤利潤、提高股本用於前期投入的緣故。要不然,這個數額還得砍半。畢竟大量花錢的基建,荷蘭人留下了極多。
這裡面如果完全按照商業規矩走,這些商人其實分的更少。
真要算起來,大順海軍打下的南洋,荷蘭的倉庫、港口、種植園、工廠、維修廠、印度港口、印度那邊的荷蘭轉交的專營權等等,是否算過「國有資產」?
真要按照商業規矩,這些要不要折算成股本?
按照商業規矩,是要折算的。
但真要是折算了,那年回報率可就真沒法看了。
至少,在大順這邊,是沒法看了,可能跑到阿姆斯特丹還會有商人覺得回報率不錯去投資,在大順是絕對別想募到一分錢。
劉鈺這大手一揮,有形的、無形的、南洋加印度加錫蘭,荷蘭人積攢了一百年、至少價值5000萬兩的「國有資產」,就這麼流失了。
成了西洋貿易公司的資產了。
這邊總共募股3500萬兩,眾人覺得不夠分,恨不得搶破頭;那邊治理淮河,需要3000萬兩,愁的皇帝渾身難受。劉鈺看著眾人踴躍的勁頭,想到這樣的對比,心道這可真有些意思。
但只要這幾年幹得好,將來真的對英開戰,需要大量造艦的時候,大順也算是有資格發行「國債」了不承諾具體股息,靠增發貿易公司股份,大不了到時候學一學約翰·勞,吹一波戰後的年息利潤率。
贏了,風氣為之一變,投資狂潮便要到來。
只要控制得當,借著投資狂熱吹一波澳洲的金礦,就能造就一場大移民機會,以金礦為誘餌促進當地農業人口移民和資本僱人移民,將來整個南洋加澳洲都是基本盤。
輸了,法國已經給出了經驗:五十年不敢投資,重農主義思潮崛起。法國人驚奇地發現泡沫之後,只有土地才是最保值的,買啥都不如買土地啊。
關鍵……土地才是最保值的這個道理,他麼的大順這邊的人早就知道,而且一直這麼認為。劉鈺在松江府折騰這麼久,為的就是扭轉這個風氣,大順的商人根本不用「驚奇」地發現就知道土地才是最保值的。
真要是輸了,到時候可就不是五十年不敢投資工商萎靡了,而是好容易打下的基礎、扭轉的一丟丟風氣,一掃而空,資本嚇得全都流向囤地了……那可就只剩下一條能走得通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