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不管,真的就不管。
之後的時間,劉鈺也沒再去管貿易公司的事。是否短視,是否知道裝運什麼貨物,按說這點腦子他們還是有的。
只要不裝黃金去歐洲換白銀,剩下的貨物瑞典人裝什麼,他們就裝什麼便是。瑞典人要的訂燒瓷來不及,那荷蘭人、英國人要的訂燒瓷,可以自己多訂一些嘛。
不用管貿易公司事的劉鈺,殺下心來,專心準備宴會上的忽悠。
這一次宴會辦的極為宏大敞亮,松江府周邊的大買賣人都過來捧場。
和以往的宴會也沒什麼不同,唯獨就是各個桌子旁,多了一些玻璃、菸捲之類的展品。
松江這種對外交流頻繁的地方,非北方能比。
玻璃這些商人都見過,菸捲雖然此時因為火柴的緣故尚未普及,但是呂宋的菸葉卷的雪茄他們也都見過。
好奇地點了兩支吸了吸,對那種一擦就燃的火柴讚不絕口,也只是讚不絕口,還沒到看到後驚為奇物的地步,終究眼界還是開闊的。
待眾人落座之後,劉鈺先安了安眾人的心。
「諸位今日肯來,也是信得過我。想來若是覺得我劉鈺是來要飯的,只怕你們斷然是不肯來的。」
一眾人都尷尬的笑了笑。
要飯的意思,不是要飯,而是朝廷或者地方官員讓商人助捐。
重農抑商和抑制兼併,保持全國是個大農村,這是理學的終極夢想。退回井田、搞分封,這是理學意識形態解體之後,北方儒學的夢想。
但無論哪種,對商人的態度都不怎麼好。
這裡面有維持穩定和南北統一的正確思考,商人富集財富的速度太快,而生產力的進步緩慢,根本跟不上富集財富的速度。
若是商人們富可敵國,在土地允許買賣的情況下,對天下的確會有很嚴重的影響。
這要是別的官員這般請客,這些人斷然是不情願的。可能礙於官威,不得不來,來得時候也必然忐忑。
前幾年那場氣候變化,松江也遭受了一定的災荒,當地的商人捐助了兩萬多兩銀子賑濟災民,這些錢可不是主動捐的。與其說是捐,不如說是花錢買個官府少找麻煩。
朝廷為此還給了不少九品官的虛銜,封建制度下的禮制,哪怕是九品官也可平民不同。
就像是劉鈺家的朱紅色大門和鎏金的獸環、七間大屋的正堂。
要只論錢,松江的商人有的是能建的起的,但就算再有錢,級別不夠也不准蓋,這是僭越,是禮法。
之前兩萬兩可以捐,但若入股,大的想動輒就萬兩的數目,若非是有千金市骨的情況在前,這一次也不可能來太多的人。
幾個心眼活絡的,見到了桌上的菸捲、玻璃等,便猜想是不是劉鈺要搞的就是這樣的生意。
暗自盤算了一下,心說這大可入得。
可還有很多人心裡還是有些將信將疑,總覺得不太對。
就像是對日貿易,那是日本鎖國帶來的反向壟斷權,這樣的買賣傻子都知道賺錢,為什麼會主動分給別人做?
或想著,是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現在劉鈺開口就說自己不是來要飯的,不少人都暗自鬆了口氣。
桌上的菜品很是豐盛,可今日能來這裡赴宴的,哪一個也不差這一口吃的,一個個全都豎著耳朵,想知道劉鈺到底要幹什麼。
可是劉鈺並沒有說話,而是拍拍手,後面出來了幾個小廝,捧著厚厚的一沓紙分給了眾人。
大部分商人都是識字的,少部分不怎麼識字,但掃了一眼紙上的內容,都是些白話文,很容易看懂。
很快,喧鬧的大廳就安靜了下來。
赴宴的人都悶著頭看那張紙上的內容,有倒吸冷氣的,也有暗自詫異的。
上面都是關於生意的內容。
有在遼中地區開辦冶鐵作坊的、有分派各地開辦玻璃、捲菸、火柴等作坊的。
既有市場預期,也有投入可能的回報率,以及各種優勢。
看上去,都是些賺錢的買賣。
上面也很明確地寫出來了,眾人只要出股本,經營和開辦的事,有專門的人負責。
待這些人看的都差不多了,劉鈺道:「我早就聽聞,松江紡織業發達。早在前朝,便有『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的說法。」
「我寫的這些東西,和這個機戶出資雖稍有差別,但其實也差不多。無非就是有錢出資、有力出力。」
「按資分配。」
「有這貿易公司的珠玉在前,想來大家對我還是信任的。之後,咱麼也可以用這樣的辦法,你們出資,匠人出力,開辦經營如同海貿的船頭、大班各自負責,他們領取薪水,你們按資分紅。如此一來,豈不美哉?」
「有什麼問題,但問無妨。」
說完但問無妨,這些人都不吭聲了。
來赴宴可以,琢磨著出資也不是不行,但終究他們只是商人,和官員的差距太大,和劉鈺這種封爵的人差距更大。
即便有些心裡話,也真的不敢問。
劉鈺等了一會,瞟了一眼林允文。
林允文等了一會,確定無人起身詢問,自己便問道:「大人,有件事,小人斗膽問一句。這些買賣,按照大人所寫,肯定都是賺錢的。」
「若說資本,也不是很多。大人家財是我等數倍,這等賺錢的買賣,緣何大人不自己做?卻要與我等分潤?」
「說句難聽的,都是經商之人,世人都道我等商人皆有坑爹害娘之心。此話雖然有些偏頗,但也確實有些敗類,然則若能自己賺錢,都不會找別人的。」
「一則難以信任,二則責任連帶不清。倘若他犯了事,我與之同業,只怕也會連累到我。」
兩個尖銳的問題擺在了劉鈺面前。
雖然在場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雙簧。
林允文是劉鈺的人,攀了劉鈺的高枝後翻了身。可即便如此,林允文問出的這兩個問題,正是他們想要問的。
是不是雙簧,實在已經不重要了。
都是賺錢的買賣,你又不是沒有錢,又不是沒有關係人脈,怎麼自己不做卻要分好處給我們?
朝廷是否有政策,保證這種有限責任制?
別的股東犯了事,我們會不會受到牽連?
查抄商會的時候,是有限責任之下的只抄犯事者的股份?還是說會把整個商會裡所有的股東都陷進去?
前者可以解釋,可以不解釋。或許心裡不算踏實,但信譽度在那,真金白銀誰會拒絕?
後者,正是一直懸在眾人心間解不開的疙瘩。
股份制的前提,商人財產不可侵犯那只是表象,其本質是商人的實力足以撼動高高在上的皇權而達成的妥協。
自古以來重農抑商的傳統,使得商人根本沒有什麼反抗的力量,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商人財產不可侵犯。
尤其是參股的人越多,有人犯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將來出了事要牽連的人便多。
信任,他們是信任的劉鈺的。但信任之外,他們希望能夠有一個制度化的解釋,或者法令。
然而,並沒有。
況且,商人有不違法的嗎?有不逃稅的嗎?大家都逃稅、都違法,你不違法,你憑什麼能爭過別人?
普遍違法,普遍又在儒法價值觀下沒有好名聲,自然都是一群待宰的大肥羊。
現在林允文把眾人的疑惑說出來,大廳內寂靜無聲,都想聽劉鈺怎麼解答。
「第一個問題,問得好啊。我想這不是林允文一個人的想法,在座的諸位這麼想的估計都不少。」
「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我為什麼不自己賺錢?世上有人嫌錢多嗎?」
「有的,我就嫌錢多。」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又曰: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我賺錢的手段太多,本事太大,是故不想太有錢,差不多就行。諸位還有什麼疑問嗎?」
這個回答說的過於放肆,可卻叫眾人無法反駁。
貌似,的確是這樣的。
對日貿易,誰也不知道劉鈺和日本幕府那邊說了什麼、搞了什麼,總歸是有本事拿到了幾乎全部的華商貿易信牌。
在場的商人,但凡參與過對日貿易的,其實對「賣國」一事,都是有心無力。
當初長崎要戰馬、兵法、武士、軍備資料、關防地圖等等,所有人都動了心。只是有心無力,搞不到。
誰能搞到違禁品,去日本換貿易信牌,沒有商人會呸一聲罵一句漢奸,反而都會豎起大拇指道:此人真有本事!
甭管劉鈺是怎麼從日本搞到貿易信牌的,是不是有什麼漢奸交易,這些商人才不會管,只能心服口服說一句有本事。
對日貿易多大的利潤,這些人當然清楚。
手裡拿著的關於軍工廠、造艦、玻璃、冶鐵、火柴等作坊的行業,大多也都是賺錢的。
換了別人說一句「嫌棄錢太多」,自然會有人覺得吹噓太過。
可劉鈺做了這麼多的大事,說一句嫌棄錢太多,那是真心話。
為什麼要分利潤給別人,因為嫌棄錢太多。
為什麼嫌棄錢太多,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這另一個問題,自然不用去解釋。
在場都是商人,懂得都懂。
富可敵國……可真不是好事。
有些問題,不敢問也不能問,當然也不用問,很多話不能放在明面上說的。
這個理由似乎已經說的過去了,可劉鈺並沒有到此為止。
「有道是,小人喻於利、君子喻於義。也有說,做事要先小人,後君子。」
「國朝以永嘉、永康學派為正統儒學,我雖讀的不多,赳赳武夫,卻也知道其中有一個很關鍵的點,便是義利非是魚與熊掌,也非是非此即彼的對立。」
「董仲舒言:正其義不謀其利。」
「然則,北派大儒顏元曰:正其義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
「宋之永嘉、永康學說言: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
「沒有利,怎麼知道你做的是否有功?沒有功,怎麼明確你做的是否合義?北方有人說,空談之言,使得自宋之後,天下皆婦女之態。再之後,更是空談大義。那這義,怎麼體現出來?」
「若如貿易公司運米,膠遼大荒時候,米價日貴。則從暹羅運米,商人是否得利?自然是得利的。」
「可商人得了利,那饑民是否得利了呢?若是饑民也得了利,那怎麼能說義利是相悖的呢?」
「商人之名,極是不佳。是故,我希望呢,這一次指一條明路,使得諸位經商,既有利,更有義。」
「若如玻璃,我們若是開辦了玻璃作坊,使得不用買西洋人的玻璃,玻璃價格更是下降到一兩銀子一塊,使得人人可以用得上透光的玻璃,此豈非義乎?」
「若如在遼中開辦冶鐵作坊,使得墾荒之人可以用得上上好的、不亞於廣東佛山的鐵器,此豈非義乎?」
「若如投資軍工,使得我朝士兵有上等槍炮,不虛於西洋,此豈非義乎?」
「我固然可以自己做,但我還是希望更多的商人一起做,為商人正名,此為正途。」
「之前說的我不想富可敵國,不過是小人蠅營狗苟之言。」
「這些話,才是君子之言。吾之道,士農工商,俱為一體。是以道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尚可往,況於區區銀錢之利?」
很多東西是有局限性的,前世劉鈺對那些大商人們,並不感冒,因為他們已經在某些地方阻礙了時代的發展。
可現在,在封建時代,那些前世被視為阻礙的東西,此時卻如同正道的光,引領著潮流。
義利之辨,搞成諸子百家別人家那一套,那就是向儒家宣戰了。
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可以搞新教、改革宗,但不能說天主教不好,我們都信綠教吧。
放在大順,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即便聖人的有些話就是個屁,也必須要在故紙堆里找出來「異端合理」的證據,而不是推翻重來。
明末的思想大混亂、享樂主義盛行,可以視作文藝復興。
經過八十多年的思辨和理學崩潰,以及大順在官方意識形態上扶植永嘉永康學派的東風,可以視作宗教改革的起點。
要把商人為了「私利」做的一切,說成是「大義」。
就像是宗教改革的新教改革宗,把發財看作是上帝的意志和篤信的證明。
劉鈺是想推翻重來的,但大順還沒到外部衝擊之下連鄉紳地主都混不下去要投紅的程度,沒有基礎,那就是空中樓閣了。
好在現在似乎有宗教改革的基礎,這倒是可以嘗試嘗試。哪怕沒有那麼多的大義,也得說出許多的大義。
釋經,劉鈺肯定不行。但引個頭,花錢請大儒釋經,這是可以的。既然都能以耶補儒,那把儒搞成「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也非是不可。
劉鈺這是在提醒這些商人,別傻乎乎的就知道賺錢,你們得花錢找人釋經。有錢不往這方面花,不趁著大順允許鼓勵結社議政的風氣找合理性,那不是傻嗎?你們又不差錢,還怕買不到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