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上下打量孤獨客,說道:「郎中可是給我三郎看了?」
孤獨客說:「已經看過了,賀侍郎還是要靜養,平時不要有人打擾。」
姚氏很懷疑地說:「我上次聽說,郎中給了那藥三四日後,就該好了。」
孤獨客陰陽怪氣地說:「什麼叫就該好了?這也要看人,若是無憂無慮,放心休息,沒人在院子外面像看守般盯著,也許就好得快些。若是總有人來說三道四,指手畫腳,還送來各種沒用的藥,反傷了他的肝氣,那怎麼好?!好也得又給治壞了!」
姚氏生氣:「你這人好無禮!憑什麼你給的藥就是好的,別人的就是沒用的?!」
賀霖鴻忙對姚氏說:「母親,請先回去吧。」
姚氏怒看賀霖鴻:「你怎麼護著外人?!」
賀霖鴻嘆氣:「母親,這位大俠給過母親丸藥,母親用後就沒有昏厥過,想來治好了母親的心疾。他也為父親和三弟治過傷,他是我們的恩人。」
姚氏譏諷地看賀霖鴻:「那你怎麼不讓他去看看你那生不出孩子的媳婦?」
賀霖鴻說:「大俠去看過了,說她能生……」
姚氏鼻子出氣:「可多少郎中都說不能生了!」
賀霖鴻皺眉說:「母親,賀家傾覆之前,我娘子沒有離我而去,為保住清白,她吃藥毀容,又添虛症,就是她從此無子,我也會與她相守終生。」
姚氏被賀霖鴻當著孤獨客的面頂撞,指著賀霖鴻道:「你聽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有臉這麼說,是公然不孝!」
賀霖鴻說:「母親,人間除了孝道,還要講情義……」
姚氏說:「什麼情義!就是蒙了心竅!……」
裡屋門一開,賀雲鴻走了出來,外面穿了件黑色的便袍,對姚氏行禮說:「多謝母親前來,我還有事與郎中相談,請母親回去歇息。」
賀雲鴻語氣鄭重多於親切,姚氏皺了眉,來回看賀雲鴻和孤獨客,賀霖鴻對周圍的丫鬟婆子們說:「扶老夫人回去。」丫鬟婆子們都看姚氏,沒人動彈。
賀霖鴻咬了下牙。
姚氏還想說什麼,可是見賀雲鴻面無表情,心中生悸,起身道:「那三郎,你有空來看我。」賀雲鴻又一次行禮,姚氏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幾乎可以肯定那個郎中給賀雲鴻帶來了那個粗野女子的消息,難道三郎想復婚?!姚氏一想到此,就怒火中燒——這絕對不行!她決定趕快給賀雲鴻定下親事!母命難違,這世道講的是孝順,皇帝也管不著!
她走後,賀雲鴻從懷裡拿出一方折好的白帛遞給孤獨客道:「多謝了。」說完一行禮,馬上回身走入了內室。
孤獨客將白帛放入懷中,挑眉看賀霖鴻,賀霖鴻摸了摸自己的臉,孤獨客一笑,兩個人一起往外走,孤獨客對賀霖鴻用教訓的口吻說:「人若是不懂事,大多是慣出來的。」
賀霖鴻嘆氣:「家母過去被家父護得很好,家父現在又不能說話……」
賀雲鴻回到內室,雨石幫著脫去便服,賀雲鴻坐回床上,雨石退了出去。
賀雲鴻順手拿起卷宗讀著,看了幾份,覺得累了,靠在了身後的被子上。他拿起枕邊已經展開的信紙讀了一遍,眼睛看向窗外,天色淡藍,有風從窗縫間飄入,他久久地不動,眉頭微蹙:明明信里已經說得露骨,她在寬慰他,她說了她的愛意,可是他還是覺得不夠,就是不夠——不然她怎麼把這信折得這麼狠?有的地方已經開裂了,明顯不想留一輩子……
良久,賀雲鴻出聲說:「進來。」
雨石忙進屋問:「公子?」
賀雲鴻閉上眼睛說:「幫我理理院子,找些小孩子來,只是小心些……」
雨石忙說:「公子不用多說了,我明白,現在好多高門大戶都在遣散人。」
賀雲鴻又說:「院子外面那些人……」
雨石接茬:「全趕走?」
賀雲鴻點頭說:「用二公子的名義,有事,讓他擔著。」
雨石馬上答應:「是,公子。」
孤獨客回宮,已經是傍晚,可還是馬上去見了凌欣。一見面,就給了凌欣一個白帛折成的小方塊,凌欣接過來,見白帛邊緣用一枚象牙雕成梅花的夾子別著,片刻秒殺了她的紙星星。孤獨客找了個椅子徑自坐了,凌欣攥著白帛說:「我已經跟皇后娘娘說了小柳姑娘的事,她說要問一下陛下,畢竟那是貴妃娘娘貼身的侍女。」
孤獨客點頭說:「沒事,我等著就是了。」
凌欣臉有些紅,問道:「賀侍郎……」
孤獨客說:「吃了你的東西,看著活過來了。」
凌欣笑了,又問:「你下次何時去?」
孤獨客說:「兩天後吧?看是不是真的封了口。」
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孤獨客看凌欣手裡的白帛,凌欣說:「這夾子是可以打開的,大俠若是想看,自己看就是了。」
孤獨客立刻不高興地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才不會幹這種事!」
凌欣問:「那您在等什麼?」
孤獨客理所當然地說:「在等著你打開,我看看裡面是不是寫了字,別弄得我白跑一趟。」
凌欣笑:「這明明是有墨跡的!」可還是打開,看了一眼,不無失望地給孤獨客看,說道:「看看,就這四個字。」
這次,白帛上沒有什麼名頭或者結尾,只筆勢凌厲的四個字:「但為君故」。明顯是賀雲鴻用正常的右手寫的,不再是左手那種帶著些笨拙的古樸,而是筆筆鋒芒,勾點有力。
孤獨客倒是點頭了:「這就對了。」
凌欣將白帛折了,有些難受——賀雲鴻怎麼不寫回信呢?孤獨客大概看出了她的意思,說道:「這個時候,對賀侍郎來說,可不是要甜言蜜語了。姐兒,既然你們挑明了心跡,再山盟海誓的,就沒用了。賀侍郎要做的,是怎麼風光地將你娶入賀家,給你一個夫人主母的名份,其他的,全是假的!多言多語,反讓人生疑,姐兒可別想岔了!」
凌欣臉發燒,「哦……」
孤獨客指著問:「姑娘可知這四字何來?」
凌欣說:「不是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嗎?」
孤獨客看著凌欣嘆氣,凌欣不解:「怎麼了?」
孤獨客說:「看來姑娘忘記了,那時姑娘腿傷,喝了我的酒,就詩興大發,說了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凌欣皺眉:「我真……真不怎麼記得了……」
孤獨客陰柔地笑:「算了,你不記得你後面幹的事情,我也不說什麼了,只跟你說,這四個字,是你說的那首詩後面的句子,他在說他會為你安排事情,當然,也在告訴你,那天他聽見了你說的話,還有,這句話引的是詩經里的段子,原詩中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賀侍郎這是說他不能來看你,可你要接著給他寫信喲!……」孤獨客摸著下巴看凌欣,一副「我比你聰明多了」的表情。
凌欣驚訝:「有這麼多意思?!」如此彎彎繞!
孤獨客點頭,「姑娘幸虧讓我看了吧?不然不給賀侍郎寫信了,賀侍郎會傷心啦!你還不好好謝我?」
凌欣只好行了一禮:「多謝大俠點撥。」
孤獨客翻了下白眼,起身說:「我去看小柳了,我對她說了姑娘給賀侍郎做了吃的,她就說要給我做點心呢。」也要秀一下恩愛!
凌欣問:「那她是明白事了?」
孤獨客說:「有關我的事,她都挺明白的,看到了我的衣服破了,就給我縫補,見我坐下,馬上給我端茶,那日城破,她一直在我身邊,聽我說話特別用心……別的,我又何必在意呢?」
凌欣笑著說:「那大俠快去吧。」孤獨客告別,飄忽裊然地走了出去,的確有夏貴妃的神韻。
次日,皇后姜氏叫了凌欣過去,將小柳的文書遞給了她,說道:「陛下說,柳姑娘照顧了母妃那麼多年,也算半個女兒,不能馬馬虎虎地嫁了。」
凌欣一愣,說道:「哎呀!孤獨大俠已經準備帶著小柳姑娘去雲山寨成親了,還讓我乾爹和杜叔做媒呢。」
姜氏笑:「請姐姐去跟他說,可不能那麼草率,陛下還讓我給小柳準備一份好嫁妝呢。這婚事,一定要在京里辦,小柳姑娘要從宮裡抬出去,以宮中女官的身份出嫁,至於媒人,自然還是可以讓韓壯士和杜校尉來當男方的媒人,宮裡也會為小柳出官媒。你給我講過孤獨郎中的家世吧?是不是原來是個醫藥世家?陛下的那個意思,要給他個地位,不能委屈了小柳姑娘,讓人說她只是嫁了個江湖郎中,陛下說那樣的話,娘娘也不會喜歡。」
凌欣忙說:「那得多謝陛下了。孤獨郎的家毀了,才自己起了這個名字,自認孤獨,是心死的意思。他大概不會認回本家,可既然他要娶小柳姑娘,想來他本來就準備重新開始了。」
姜氏點頭,說道:「我會對陛下說一下,郎中要是想帶著柳姑娘出去走走,我也不攔著。現在京城太亂,也不是成親的時候。等他們回來……」她含笑看凌欣。
凌欣忙打斷說:「怎麼也該入秋了吧?」
姜氏笑:「姐姐竟然這麼容易害羞了。姐姐別操心這事了,這段時間就在宮裡陪著我,姜家的人都搬出去了,我可覺得孤單呢。」
凌欣問道:「小螃蟹呢?還有,小二螃蟹呢?」
姜氏咯咯笑,對旁邊侍立的玉蘭說:「去找大皇子來。」
玉蘭躬身說:「好。」
一會兒,小螃蟹就跑了進來,張嫲嫲跟著進來,行禮說:「姑娘方才過來,大皇子就扒著窗戶看呢。」
小螃蟹撲到凌欣膝蓋前,拉了凌欣的手,帶著乞求的表情說:「姑姑,我喜歡吃姑姑做的餅乾!姑姑明天早點來行嗎?」
凌欣把他抱在膝蓋上坐了,問道:「怎麼啦?」
小螃蟹抱著凌欣的脖子把臉靠在凌欣的肩膀上嘆了口氣,凌欣被這麼個小孩子老氣橫秋的作態逗得大笑起來,看姜氏說:「娘娘千萬別催得太緊,孩子現在膽氣弱,要多玩玩才好。」
姜氏苦笑:「只是讓他寫了一篇字,就這種模樣!日後……」她搖頭:「苦日子,不多著呢?陛下說他生日後就要找太傅了,伴讀現在就得開始挑選了……」
凌欣驚訝,看小螃蟹說:「他才多大?」
姜氏說:「這都過了年了,六月就四歲了。」那現在才虛歲三歲半,後世才兩歲半!這萬惡的封建時代。
凌欣抱緊小螃蟹給他拍後背,說道:「還小呢!姑姑這麼大,字都不認識!」
姜氏小聲說:「你可別這麼說,他更不好好寫字了。他是大皇子,嫡長,哪裡能有清閒?」凌欣也默然,可憐的小螃蟹!更使勁地給他捋後背,小螃蟹全身沒了骨頭一樣,懶熊一樣趴在凌欣肩頭。
姜氏又看著凌欣笑:「姐姐要趕快成親才好,陛下昨天說可惜賀侍郎沒有兒子,無法當伴讀呢……」
凌欣大紅臉,對著小螃蟹說:「伴讀還不好找?你讓一群孩子來玩,和誰玩得好,喜歡欺負誰,或者喜歡誰欺負你,不就成了?」小螃蟹點了下頭。
姜氏又笑:「姐姐真風趣,好吧,我就讓人多叫幾個孩子進來,姐姐能帶他們一起玩吧?」
凌欣說:「當然可以啦,我那時在雲山寨,就是領孩子玩。而且,我那位軍師總說,孩子的陽氣足,和他們多待著,身體好,運氣也好。」
姜氏笑:「這麼說,我也得和他們玩了。」
凌欣說:「就是,現在是早春,正是讓孩子在外面跑的時候,別拘著他們。」
姜氏說:「那好吧,日後每天姐姐就巳時來吧,我們陪著他們在花園裡走走。」
凌欣知道那是早上九點到十一點,點頭說:「好時候,我來帶著他們玩遊戲。」
姜氏微笑著點頭。
等到了孤獨客要去賀府的日子,凌欣做了紅燒獅子頭,用豆醬代替了醬油,也算看得過去,又寫了封柔情蜜意的信,讓人請了孤獨客過來,將兩樣東西給了孤獨客,然後對他說了皇后的意思。
孤獨客點頭說:「我明白陛下和皇后的好意,我就與你乾爹杜叔先回雲山寨,帶著小柳姑娘在外面走走,讓她在外面玩玩,那孩子自幼在宮中,沒出去過。」凌欣點頭,想到韓長庚杜方要離開京城,真覺得有些難受。
孤獨客笑著說:「姑娘別傷心,我想今年我們怎麼都得回來,賀侍郎肯定不會把婚事拖得太久吧?」
凌欣不看孤獨客,說道:「山寨里,誰想來京城,就都來吧……」
孤獨客嘿嘿笑著:「都來?看來姑娘是認準賀侍郎要給姑娘一個大的婚禮了吧?」
凌欣臉紅著說:「何必要指著他給個婚禮?這次,我也要辦得熱熱鬧鬧的!這也是我選的郎君,我可得顯擺顯擺呢!」
孤獨客提著凌欣的食盒轉身說:「那我得對賀侍郎說一下,姑娘這個架勢,看著像是在嫁人嗎,倒像在『娶』……」
凌欣嚇得忙道:「郎中!千萬不能這麼說!」
孤獨客斯文地笑:「好吧,不說不說,但是你的意思我明白……」飄著走了。
凌欣送走了孤獨客,自己也竊笑。她不敢說是在「娶」賀雲鴻,但是這次和上次不同,無論如何,她都要拉著雲山寨當自己的娘家人參加婚禮,大張旗鼓!
雲山寨的義軍有救駕之功,還有消息傳來,童老將軍和梁成帶的軍隊已經奪回了臥牛堡及關下三城。
梁成的騎術在漢人中絕對是頂級了,據報他在陣前與敵軍將領拼殺,無一次敗落。新晉的太平侯孫承功跟著童老將軍到了前線,雖然馬術不如梁成,但是在戰場上領著步兵相搏,也是一員猛將。雲山寨出來的青少年們,個個敢拼敢上,大漲了周朝兵士的士氣。兩軍交鋒,周朝軍隊一改一往的頹勢,次次贏得勝利。
梁成還收集了爆竹火藥,弄成了炸藥包,雖然不及凌欣做的,可是聲音很大,震耳欲聾,用在了攻城上,一個月就奪回了三城。童老將軍率大軍圍住了臥牛堡,梁成夜間帶人登山,將火藥投入關隘中,癱瘓了對方的防衛點,天明時周人攻山,一日就收回了關隘。
現在梁成與童老將軍和太平侯孫承功正在肅清關內殘兵,聽說不久就會搬師回京了。
這個弟弟一回來,凌欣相信自己的婚禮會更風光!
又過了幾天,孤獨客帶著小柳要和韓長庚杜方一起回雲山寨了,凌欣到宮門處給他們送行。他們有兩輛馬車,旁邊幾匹馬。
凌欣不常見到小柳,這次見到她,覺得小柳比上次的樣子好像又清醒了些。小柳穿了一身暗青色的細麻男裝,頭上是男髮髻。她常在宮中,皮膚白皙,眉目如畫,穿成了男子,也顯得特別清爽。孤獨客穿著灰色錦緞的短衫,做工雖然粗糙,但是料子好,腰間還掛著個紅色的大荷包,繡得花團錦簇,看著亂七八糟的。他本來是副陰險的氣質,這麼一穿,就成了個文質彬彬的富貴閒人,儼然是一行人中的家主模樣。
杜方一身淡灰儒衫,看著是新做的,他鬍鬚整潔,至少顯得文質彬彬,學識淵博。
只有韓長庚還是衣著樸素,褐色的粗布圓領衫配黑色褲子,像是個僕從。與他們同行的,竟然還有兩個太監,都穿了黑衣服。孤獨客介紹道:「這是福昌,他幫著看護小柳,就也與我們一同去,這是他的義父。」
凌欣知道福昌是當年廢帝身邊的人,夏貴妃一定是通過他設計了廢帝,就忙對兩個人行禮,福昌還禮,小聲說:「姑娘多禮了。」那個老太監帶搭不理,使勁咳了兩聲。
孤獨客一個手勢,牽馬的人們將馬韁遞了過來,凌欣心中有些不舍,可也知道孤獨客和韓長庚杜方該去接韓娘子及一寨女眷,就說:「大家一路好走吧,我在京城等著你們早點回來。」
韓長庚就對凌欣說:「姐兒就住在宮中吧,不要到處亂跑,也別去玉店那邊了。」
凌欣答應了,韓長庚和杜方上馬,福昌將老太監扶入了馬車,自己坐在了馬車座上,小柳攀著鞍子,興奮地對孤獨客說:「娘娘!我們就要出城了!娘娘一直說要出去看看,現在娘娘可是高興了?」
孤獨客翻身上馬,點頭說:「我當然高興,在外面可比在宮中舒服。」
小柳上馬,騎到孤獨客身邊,問孤獨客:「娘娘,我們這回要走遠路嗎?」
孤獨客看韓長庚,韓長庚說:「去雲山寨,我們人少,可也要一個來月吧?回來人多,至少要走兩三個月呢。」
孤獨客嚴肅地看小柳:「到了外面,你要聽我的,江湖上,不都是好人。」
小柳忙點頭,說道:「小柳全聽娘娘的!」停了片刻,她瞪著眼睛凝視孤獨客,孤獨客回過臉與她對視,小柳卻移開了目光,微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孤獨客說:「出城去了,如果有事,你別怕,我會護著你的。」
你?!韓長庚杜方和凌欣幾個交換了下目光,誰都不說話,福昌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孤獨客坦然點頭說:「那就全仗姑娘了。」說完,他對凌欣揮手:「姐兒回宮吧!」韓長庚杜方也擺手:「姐兒,快回去吧!」
凌欣行禮,福昌趕動馬車,幾個人騎著馬,不久就在亂瓦殘牆中清理出的街道上走遠了。
凌欣肩膀垂落,走回宮去,真覺得有些孤獨。又想到自己不過在這裡待嫁,而姜氏卻要在這裡住一輩子,決定多陪陪姜氏。
姜氏選定了八個孩子,定下了日子和時辰讓他們進宮,到了鐘點,與凌欣一起去了御花園。
聽了凌欣的話,姜氏將自己未滿半周歲的小兒子也帶了出來。下了宮輦,就讓人抱了過來,自己親自抱在懷中,讓他曬曬太陽。這個孩子出生後,她就一直擔驚受怕,無心照料,弄得孩子也瘦小,沒有小螃蟹當初那麼活泛,凌欣說要多出來透透氣,還要常常親手抱抱。
見母親抱了弟弟,小螃蟹就抱凌欣的大腿,凌欣就一把將小螃蟹抱起,讓他坐在了手臂上。
凌欣與姜氏走入御花園的月亮門,裡面已經站了一大堆宮人,還有隨著孩子們進宮的丫鬟婆子,人數比站在中間的幾個孩子,多出好幾倍。
姜氏走入了花亭,讓人用幕帳遮了西北東三面,坐在了南面朝陽處,讓小孩子半躺在自己懷裡曬太陽。穿著小斗篷的小嬰兒兩手在空中抓動,像是要抓住陽光。
凌欣抱著小螃蟹走到幾個孩子面前,放下小螃蟹,讓他和孩子們面對面,自己蹲在小螃蟹身邊。小螃蟹擰著身體依偎著凌欣,半是羞澀半帶著好奇地看幾個小孩。那些小孩都穿著精美的綾羅外袍,頭上披髮總角,頸上帶著金項圈之類的。他們想來是被家裡人教導過,都繃著小臉,僵直地站著。
凌欣對著小螃蟹輕聲說:「這是來找你玩的小朋友啦,來,我們認認。」張嫲嫲過來,低聲介紹著:「這是樞密使張老大人的長房長孫,張澤……」凌欣點頭,在小螃蟹耳邊小聲說:「小澤!」「這是岳太師的長孫,岳洪興……」「小興!」「這是老寧王的長孫柴衍……」「小衍啦!」「這是黃太保的孫兒,黃仁……」「小……人……不成,小黃!」
「嘻嘻……」小螃蟹笑了,有別的孩子也笑了。
等都介紹完了,凌欣知道這些孩子都是公卿重臣的孩子,凌欣剛要介紹小螃蟹,小螃蟹張口說:「我叫小螃蟹,這是我姑姑。」孩子們都笑了起來,小螃蟹又笑了。
凌欣站起來說:「既然大家都認識了,我們就玩遊戲吧!」其他孩子們還有些忸怩,小螃蟹跳:「好呀!好呀!」
凌欣指著小螃蟹穿的一身軟麻袷衣對周圍的人說:「明天穿這種衣服來,容易跑跳。」丫鬟婆子們都看亭子裡的皇后,姜氏笑:「姐姐說什麼你們就聽吧!」
旁邊的人們才低頭稱是。凌欣回頭對姜氏豎了下大拇指,姜氏抬起衣袖掩了下口。
凌欣開始帶著幾個孩子在空地上做遊戲,其實這個年紀,也就玩玩老鷹捉小雞,一網不撈魚之類的,可是四五歲的孩子們天性正是喜愛玩鬧的時候,不多時,就一個個瘋跑得滿臉通紅,相繼脫去了外面的錦繡外袍,只穿著裡面的襯袍,跟著凌欣在空地上來回跑。姜氏懷裡的小嬰兒也興奮得啊啊叫,凌欣本來想領他們玩一個時辰,可這幫孩子漸漸氣喘,滿臉是汗,小半個時辰就有些腳步趔趄了。
姜氏發現自己懷裡的小嬰兒竟然含著笑睡著了,忙讓人拿了錦被,好好裹了,上了宮輦先走了。
旁邊看著的一幫丫鬟婆子們,臉上都露出擔心的神色,張嫲嫲過來對凌欣說:「她們怕孩子著了風寒……」
凌欣也怕這幫孩子會病,嬌貴成了這樣,不能猛地玩過了,就停了下來,說道:「今天就到這裡了,大家來,把手疊放在一起,一起大聲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大家也不懂是什麼意思,零零落落地說了。凌欣點頭說:「下課。」
張嫲嫲馬上示意眾人跟她走,領頭進了御花園旁邊的宮殿,凌欣跟著進門,發現裡面竟然生著炭火,沿牆早豎了屏風,各府眾人紛紛將孩子們扯入屏風後,給他們更衣,連小螃蟹也被張嫲嫲拉入,從頭到腳擦拭了,換了一身新衣服走了出來。
凌欣原來以為自己也就帶著孩子們上一堂體育課,可現在看來,簡直像是扒了大家一層皮一樣,而且,這些孩子們出來了也沒馬上離開,都被拉著往椅子上坐了,張嫲嫲低聲告訴凌欣:「要落落汗才能再出去……」就這體質……凌欣笑著說:「大家想不想聽故事呀?」
幾個孩子都相互看,只有小螃蟹很捧場:「想呀想呀!姑姑講啦!」
凌欣給山寨的小孩子們講過八百遍童話故事了,駕輕就熟地講了一個。古代的幼兒教育全偏重道德,沒有什麼真的為孩子寫的故事。歐洲到了十九世紀,才有了真正的兒童文學,凌欣很同情這些孩子,一個個生下來就承擔了家族的責任,日後會和小螃蟹一樣,被學業和各種教訓壓個半死。所以,在這短短的一個時辰中,她希望這些孩子們都能自在快樂。
講了故事,時間就差不多了,凌欣剛說:「今天哪,我們就到這裡了。」見幾個孩子眼睛裡露出不舍的眼神,就拍手說:「我們唱著歌說再見吧,這個歌叫蝸牛和黃鸝鳥,這個蝸牛是個小結巴,是這樣唱的,啊門啊前有棵葡萄樹,啊嫩啊綠呀才發芽……」
這支歌唱出來,就那麼兩個調子,特別好學,一支歌唱完,才三十幾秒,大家很快就學會了,一起唱了一遍,才笑著分頭走了。
凌欣抱著小螃蟹坐宮輦回了姜氏的宮殿,小螃蟹拉著凌欣的手急忙忙地往裡面走,一見姜氏就說:「娘!我餓了。」
凌欣笑:「是呀,跑了半天,自然餓了。」
見平常不好好吃飯的小螃蟹這麼說,姜氏高興極了:「快!上餐來!」
小螃蟹說:「我的朋友們肯定也餓了,娘,明天我們一起吃飯吧!」
姜氏特別感動的樣子,說道:「我兒真是善心之人,好,我就讓他們明日一起與我兒用餐吧。」
午飯上來,大家吃了,小螃蟹打了個哈欠,姜氏忙讓人帶他去睡午覺。
凌欣說:「若是留了孩子們吃飯,就也得讓他們一起午睡了。」
姜氏說:「那就午睡吧,反正現在天氣也好,收拾出間大殿,讓他們在那裡安寢。」她叫了張嫲嫲進來,把事情說了,張嫲嫲退下,姜氏笑著看凌欣,小聲說:「當初陛下,可就是與賀侍郎這麼從小交好,一起吃飯,同榻而睡。」凌欣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心說難怪後世宦官專權,皇帝最後信任的,都是從小陪伴自己的人。
姜氏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微嘆道:「不知道這些人中,會不會有像賀侍郎那樣,對陛下忠心耿耿之人。」
凌欣想了想,說道:「那就多找些人來,廣泛撒網,總能撈出幾條魚吧?」
姜氏掩口笑,然後說道:「我看小螃蟹也喜歡玩,那好吧,我就再找些人來,有的也不見得每天來,趁著天氣好,還讓宮裡熱鬧些。」
於是,凌欣成了皇家幼兒園的體育教師,每天早上帶著小孩子玩一個時辰,然後孩子們進餐,睡午覺,接著,會有個老學究來給大家上個課,講些禮義廉恥之類的東西,大概是來平衡一下凌欣在早上講給孩子們的那些古怪故事和教的結巴兒歌。
玩鬧後的下午,凌欣要幫著姜氏處理事務,別說京城,皇宮裡的混亂還遠遠沒有理清。
凌欣抽空也給賀雲鴻寫封信,告訴他自己幹了什麼,只是孤獨客不在了,她做出東西來,皇后姜氏以柴瑞的名義送入賀府。這樣一來,就過於隆重了,凌欣幹了一次,就不敢再做。若想傳遞,就得送往誠心玉店,然後常平轉給賀霖鴻,再由賀霖鴻交給賀雲鴻。如此複雜,凌欣就不再做飯了,平常做些吃的,只與姜氏和小螃蟹小蔓等人分享。後來,信也不頻繁寫,大約半個月才送一封。
入了夏,早上熱了,皇后姜氏說不能再這麼瘋玩,要歇過夏天,秋天再來。最後一堂課時,好幾個孩子都哭了,凌欣自然一個個地安慰。這些孩子們的身體比過去強了很多,折騰一個時辰已經沒事了,凌欣剛開始帶著他們踢球,正在興頭上,現在說不能每天來玩了,當然傷心。
凌欣拉著小螃蟹的手,向一個個對她叫「姑姑」的孩子們說再見,孩子們對她留戀不舍,一路被人簇擁著離開,回頭向她頻頻招手……凌欣突然心中一個閃念,明白了姜氏為何讓自己帶著這些孩子們玩。
這些孩子都是豪門高官之子,他們與小螃蟹交好,日後會對小螃蟹忠心,可現在,他們對自己有了好印象,回家就會向父母讚揚自己這個「姑姑」,京城裡有對自己的非議,姜氏這是在幫著自己取得人們的好評……
凌欣緊緊握著小螃蟹的手,覺得姜氏比自己小,卻像一個大姐姐一般在護著自己……自己這一世得到了太多人的恩惠和幫助,真是無以為報。
雖然不一起上體育課了,但小螃蟹還真交了兩三個朋友,經常叫進宮來,一起玩,然後吃飯睡午覺。有時還會拉著他的朋友們來找凌欣,讓她講故事,算是開小灶。
一日,晚餐後,姜氏忽然請凌欣到她那裡,說要與凌欣散散步。
姜氏挽著凌欣的手臂,引著凌欣慢慢地走向宮牆,一路說著話。
宮裡現在清理得差不多了,攻城投入的石頭和垃圾等大多都運了出去,只是還沒時間修整,沿路都是長得高高的野草。
凌欣知道姜氏將太上皇、建平帝、裕隆帝的嬪妃都放了出去,許多宮殿都空著,太陽一落,到處是黑乎乎的屋宇,偌大的皇宮顯得冷清陰暗。
姜氏嘆了口氣,小聲說:「我有時,真想念勇王府呢。」
凌欣笑著安慰說:「才不用!你那時哪裡能天天見到陛下……」
姜氏也笑了,可又幽幽地嘆了口氣,凌欣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可這種事,不是她能打保票的,她輕輕拍了下姜氏的手,小聲說:「陛下是個善心的孩子……」正是那天姜氏說小螃蟹的話。
姜氏又笑了,凌欣忙說:「好吧,長大了的善心孩子……」
姜氏還笑,凌欣說:「我相信他。」姜氏已經有兩個兒子了,柴瑞自己是庶子上位,他該知道皇子間的爭鬥,要是聰明的話,不應把後宮弄亂才對。
姜氏低頭:「姐姐……」
凌欣小聲說:「現在戰事剛過,陛下新登帝位,事兒多著呢,哪兒有閒心……」
姜氏又推凌欣:「姐姐……」
說話間走近了宮牆,姜氏抬頭看了看天空,殘陽方落,暮色漸起,她停住了腳步。
凌欣不解地看她,姜氏一笑,放開凌欣的手臂,對身後的張嫲嫲點頭,張嫲嫲笑著拍了兩下手。
凌欣更不明白了,才要問姜氏為何如此,就聽宮牆外響起了簫聲。簫聲婉轉,竟然是「唱山歌」,是孤獨客的頻率,很慢,很柔和,纏綿吟哦,傾訴著無盡衷腸……
姜氏和後面的張嫲嫲等宮人們都紛紛抬袖掩口,不敢笑出聲。
宮牆外的簫聲將曲子吹了三遍才停了下來。
那夜在牢中,杜軒唱了這歌,孤獨客吹了口哨,賀雲鴻那時……凌欣的心砰砰跳,臉紅了。
姜氏笑著看凌欣,凌欣真想喊一嗓子,跟著唱,可是周圍這麼多人,太不好意思了……
姜氏向後伸手,張嫲嫲捧上了一支竹笛,凌欣尷尬地接過來——這是逼著她露怯,可是她不能讓賀雲鴻聽不到回音就離開……凌欣將笛子放在唇邊,吹起「等待愛」。
她還是吹得錯誤層出,幾乎不成調子,散碎的笛聲在夏季初臨的夜色里,翻牆而出,撲向在城牆下持簫站立的賀雲鴻。
牆外的簫聲又起,低徊和緩,無論凌欣吹出什麼音,那邊都巧妙地應和著她,仿佛一條彩帶,縈繞著肆意嬉戲的飛鳥……
凌欣吹完停下,簫聲才緩緩收尾。
宮牆高高,夜色轉濃,月明星稀。
姜氏挽了凌欣的胳膊,凌欣將笛子給了張嫲嫲,轉身與姜氏慢慢地往回走,她幾次想回頭看向宮牆,可都沒好意思。
宮牆外,離賀雲鴻不遠處站著的柴瑞與賀霖鴻以及十幾個太監護衛都難掩笑容,賀雲鴻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了回來,向柴瑞默默地行了一禮,馬上鑽入了馬車。
柴瑞挑眉問賀霖鴻:「他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賀霖鴻點頭:「當然啦!陛下知道他,這種事,嘿嘿……何況,凌大小姐還吹了笛子,他肯定是想私下……」
柴瑞嘖了一聲:「想私下往來,那怎麼行?不僅朕在這邊,皇后也在那邊呢!姐姐吹笛,朕自然是可以聽的!」
賀霖鴻笑著嘆氣:「陛下真是費心了!」
柴瑞長嘆:「誰讓是朕給他牽的線?怎麼都得幫他到底!他最近一副害了病的樣子,早知今日……算了,朕就不說他了,總得容他有個笨的地方不是?」
賀霖鴻哈哈笑,向柴瑞行禮告辭,柴瑞點頭,兩人分頭上了馬車,離開了宮牆。
凌欣回了自己的院落,給賀雲鴻寫了封情書,次日讓人轉交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