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朱允炆在馬恩慧的房間留宿,兩口子躺在床上的時候自然不可避免的聊到了文奎,聊到吃飯時朱允炆說的那些話。
後者一直在開心的喋喋不休,那副神情似乎坐穩了朱允炆一定會讓朱文奎當太子一般。
不僅馬恩慧這般想,內廷外朝也都是這麼想的,理所當然嘛。
「等將來文圻大了,朕也會讓他搬到乾清宮來。」
朱允炆一句話就讓馬恩慧傻了眼,整個人的情緒陡然跌入了谷底,呆愣楞的看著朱允炆。
「你知道嗎,如果朕只是一個藩王,那世子的位置一定會是文奎的,誰也搶不走。」
緊緊的摟住微微顫抖的馬恩慧,朱允炆安撫著她。
「但朕是皇帝,太子也不是安樂王爺,他要擔得起這個國家,要能扛著這個國家往前走,如果他沒有這個能力,朕不僅害了他也害了這個國家。」
這些大道理就算朱允炆不說,馬恩慧又哪裡不懂,但她還是無法接受,哪怕朱允炆真的不打算立朱文奎當太子,沉默也比這般直眉瞪眼的說出來要好的多,她無法接受朱允炆說變卦就變卦的態度。
「既然陛下並沒有下定決心,方才為什麼」
「你想問朕為什麼在吃飯的時候許給文奎天下的事是嗎?」
朱允炆俯首對上馬恩慧的雙目,真誠道:「朕不是誇海口,更不是在說謊。只要有一天朕覺得文奎有能力擔得起天下了,朕就把位子給他,朕是不會賴在這位子上不走的,同理,當任何一個孩子有這個能力的時候,朕都一視同仁。」
任何一個孩子有這個能力的時候,都一視同仁?
馬恩慧驚愕的睜大眼睛,突然啪嗒嗒的掉起眼淚來。
她覺著她太委屈了,她從十四歲嫁給時為太孫的朱允炆,少不經事的歲數就開始學習什麼叫做相夫教子,什麼叫三從四德,陪著朱允炆從太孫到皇帝,又要學著母儀萬國,表正六宮垂範,她一天自由的日子都沒有享受過。
太祖還活著的時候,她給朱允炆生了一個兒子,算是進一步穩固了朱允炆的儲君位置。她向著孝慈高皇后學習,又嚴格要求自己的娘家兄弟不得為非作歹,為的不還是在太祖那裡增加幾分印象分,內廷誇她賢惠,外臣敬重她的娘家不跋扈。
作為一個女人,她已經做到了最好,而朱允炆卻視而不見,說要一視同仁?
「別哭,別哭。」
朱允炆手忙腳亂的擦去淚水,嘆了口氣:「你要知道,文奎這一輩的孩子,比起朕的父皇、四叔他們那一代要差的遠的多了。」
安撫住馬恩慧的情緒之後,朱允炆解釋道。
「當年爺爺還沒有立穩腳跟的時候,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這些都是爺爺的敵人,爺爺忙著打仗,父親很小的時候就要一邊拉扯著二叔、三叔這些弟弟,一邊治理地方,協調後勤。
後來爺爺立國,二叔、三叔、四叔都隨軍去北伐,我爹雖然不上戰陣,但也跟著爺爺一起在後方指揮,坐宮文華施政治國。
當年西北混亂,回回、蒙古等異族跟我們漢人的勢力成犬牙交錯之勢,到處是戰亂、殺戮,爺爺把二叔封到了西安做秦王,無異於把自己的親兒子推進火坑,但二叔沒丟爺爺的臉,沒丟朱家子孫的臉。
二叔不僅坐穩了王位,還打跑了回回、迫降了蒙古,關西七衛能夠順利設置,誰也抹不去二叔的功勞。
三叔和四叔更不用朕多言,沒有他兄弟倆,這些年北地怎麼會如此太平,北元說句不誇張的話,就是被他兄弟兩人聯手活活打散的。
但是你再看看朕其他的那些位叔叔,除了楚王叔還有幾分軍功,大多好文勝於好武,好的文也是爛文,不是吟詩作賦就是閒遊雅記,還有的甚至跑去道觀給人寫道經,更有朱榑、朱橞這兩個一事無成的廢物,不是禍害地方就是荒淫無度。
這說明承平年代的天家皇子,在能力的成長上是比不上自幼艱苦的兄長們的。
連建國後出生的皇子都如此這般不堪,朕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太平盛世,他們知道什麼是鐵蹄之下寸草不生嗎?知道什麼是昏政一出百姓遭殃嗎?
我屁股下面這個位子不只是天地至尊,也是天地最大的火爐,當坐到這位子上的時候,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狠,要對自己狠!
狠到甚至可以毫不猶豫的犧牲自己,沒有這個決心,是做不好一個皇帝的,你只能稱之為君王。
皇帝和君王是兩碼事,皇帝這個稱呼起自始祖皇帝,意為功蓋三皇五帝。
所以,皇帝要有匹配這個稱呼的功績,也要有匹配這個稱呼的心胸。
你有了功績、心胸,自然天地會賦予你皇帝的權利。
而君王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跟內閣輔臣、地方官吏、匠戶農民、販夫走卒沒有任何區別。
除了這份工作以外,君王也有自己的家庭,有后妃,有子女。他可以勤勉與國事,也可以荒淫與後宮,這都是他的自由。
等將來卸了任,追諡一個或明或昏的諡號罷了。
什麼是明君?什麼是昏君?這都只不過是外界的評議,你對朝臣寬容就是明君,對他們狠厲就是昏君。
而一個皇帝是不會在乎這些別人口中的稱呼的,所有的寬容狠厲要會自如切換,目的都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念可以順利無阻的在這個國家施行,他不會在乎後世的評價,更不屑於為了一個名聲而孜孜追求。
朕要選的是皇帝不是君王,文奎當年信佛而不願意食葷腥,朕很生氣,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如果他繼位,朕給他打牢了江山,以他的心性最不濟也能混個仁君、混個青史盛讚的名聲。
但是朕不能給他這個名聲,朕也不能讓這種在乎名聲的孩子來做儲君。」
寬容的時候,朱允炆可以唾面自乾,任由那些大臣逼著他做不想做的事情,還能笑呵呵的不以為意。
狠厲的時候,朱允炆殺方孝孺眼都不眨,幾百顆無辜的人頭說砍就砍,如果那個時候,朱允炆講狗屁文明玩換位思考,他能活活自責死。
但他不會,他已經不是歷史上南明追諡的惠宗讓皇帝了。
多麼恥辱不堪的諡號!
讓?
後人倒是給留了臉,用了一個讓字。
他那是讓嗎?他就是簡單的守不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如果歷史上的朱允炆不是個廢物,慢說配得起皇帝二字,就哪怕只是一個如朱高熾、朱瞻基這樣的明君,再不濟如嘉靖、天啟這樣的『昏君』,朱棣的能力就算翻上幾倍也不可能造反成功。
除非朱棣能三伏天讓黃河結冰,打仗的時候召喚隕石破軍。
沒有超自然的能力,朱允炆只需穩上兩三年,一道賜死的聖旨就可以要了朱棣的腦袋!
天胡開局都能輸,可見天家的子孫不見得就比平民百姓要強上多少,不能因為人家做了皇帝你就說他比天下九成的人要聰明厲害,這是自卑的唯身份論,不能因為朱允炆投胎投的好,你就說那些比他強的人的不忿嘲諷,是屬於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而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太祖還要讓朱允炆當皇帝,以他老人家的眼光,看不出朱允炆到底有幾斤幾兩的本事嗎?
那是因為晚年的朱洪武更多的還是像一個老父親而不再像一個皇帝了。
殺伐一生的他感慨著自己的子孫不在榻前,他想著父慈子孝,臨死前享受一下人倫之樂,但是為了自己孫子的皇位穩固,又下詔不許重鎮藩王回京弔孝。
他希望的是子孫和睦而處,不希望看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殘,一意孤行的定了朱允炆做這個皇帝,而不管後者到底配不配的上這萬里江山,蒼生社稷。
冷酷了一生,偏偏在最後心軟了,做事做的不夠徹底。
致使靖難亂起,幾十萬建國初期最精銳的老兵因為內亂而埋骨沙場,河北、山東、南直隸打成了一鍋亂粥,山河傾覆,百姓倒懸。
他還不如直接把皇位傳給朱棣廢了朱允炆,又或者拿出盛年時的果斷,直接把朱棣、朱權這般手握重兵的藩王賜死。
他老了,心軟了,帝王也是人啊,是人都有人性,虎毒還不食子呢。
也因為他的網開一面,天下平白無故多死的亡魂,比他心狠手辣時死的要多十幾倍!
這就是連帶效應。
看似殘暴可能無形中的活命要比殺戮更多,看似心慈但無形中又害死了多少人?
而這些,都往往取決於皇帝的一念之間。甚至連皇帝自己都不可能看到當下一個不起眼的決定,十年、二十年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一副光景。
「文奎是長子,陪朕的時間自然也是最長的,他有著得天獨厚的基礎,這是他的弟弟文圻包括將來可能會有的弟弟所不具備的。」
朱允炆保證道:「朕會把朕的一切都教給他,朕不會防著他,更不怕他有一天翅膀硬了殺進奉天殿逼著老子退位,等他大了,我會讓他去軍隊,會讓他去內閣,所有的軍政大事我都讓他學,如果這樣還學不會,那他真的不配做這個皇帝了。」
在如今朱允炆的聲望基礎上,如果朱文奎還能帶著私軍殺進奉天殿話,那他朱允炆真的可以放心的把皇位讓出去。
培養出一個心性、能力、手段可以媲美李二和朱老四的後繼之君,這是一個父親一生最大的榮耀,也是一個國家最大的幸運。
哪怕血染金殿、魂歸青天,朱允炆也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的職責盡到了,至於外人眼中看到的家破人亡,父子相殘的悲劇,倒是沒那麼讓他在乎。
想要公私兼濟,國家兩全,那就別做皇帝,踏踏實實做一世君王吧。
「當我的孩子中有一個配得上皇位的時候,其他的孩子我就會放棄掉。」
朱允炆的話讓馬恩慧陡然一驚,悚然的瞪大了眼睛。
「我不會培養出幾個有能力做皇帝讓他們互相攻伐的,誰是第一個,我就會親自幫助他掃清所有通往皇位的障礙!」
朱允炆會同時培養他的孩子向著皇位發起衝鋒,但是當第一個嶄露崢嶸,表現出來的能力可以接班的時候,為了防止將來他死後出現內亂,其他的孩子,朱允炆會毫不留情的放棄掉!
康熙為了他滿清的天下,玩了命的糟踐他的孩子,在外人眼裡這簡直就是天家無情四個字最有力的實錘,但終究培養出來了一個比他還有能力、也更有魄力的雍正皇帝!
康熙用一家子手足相殘和家破人亡,換回了滿清幾百年的江山穩固!
蠱式選拔是一定會對這個國家的穩定造成禍亂的,但只要皇帝控制的好,就不可能大到哪裡去。
而朱允炆願意為了控制和消弭這個禍亂,當第一隻頭蠱誕生的時候,那麼朱允炆這個養蠱的就會親自下場,把頭蠱取出來,然後將蠱壇封住,扔進汪洋大海!
除了接班人之外的其他孩子,哪怕後續向他們的父親,向朱允炆展現著他們的能力,也將只會有兩條路可以選,要麼去經商做地主,從此遠離軍政,要麼出海自己流浪。
永遠不要試圖挑戰朱允炆對保護這個國家的決心!也千萬不要抱有僥倖的去染指軍隊,企圖效法李二,血濺玄武門。
朱允炆會拿刀逼著他們滾蛋!到那時候,他們天大的能力也就自然沒有用武之地了。
「爺爺的豐功偉績我一輩子可能都達不到,爺爺的智慧我也一輩子都學不全,但是爺爺的錯誤我同樣一輩子都不會犯。」
這一代,朱允炆要給後世打好基礎,然後挑選出一個能全面繼承自己意志的儲君,兩代人的努力,足以奠定原比歷史上大明要強盛多的基本盤。
馬恩慧鬆開摟住朱允炆腰間的胳膊,默默的轉身面向牆壁,嬌軀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自從朱允炆殺掉方孝孺的那一天開始,自己這個丈夫正如他所說,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皇帝!
一個心狠手辣絲毫不遜色與太祖的皇帝!
甚至在對待家事這一塊,自己的丈夫甚至比太祖還要心狠。
他難道不知道,一旦將繼承權公平化,將來的那些子嗣的野心會被無限放大,從而為了衝擊奉天殿內的那張椅子而同室操戈,攻訐陷害嗎?
狠到甚至可以毫不猶豫的犧牲自己?
奉天殿裡的那張位子,真能讓一個人蛻變的那麼快嗎?
背後,馬恩慧感受到了朱允炆貼上來的火熱。
「別想那麼多,今晚我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