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做了個夢,夢裡仿佛回到了小的時候。
那是多年前一個早上,舊房子的胡同里大清早就傳來各種叫賣的聲音,樓下的牆根底下傳來鄰里拉家常的聲音。她裹著被子睡的正香,卻被媽媽喊起了床。
那天的媽媽很漂亮,穿了一件淺綠色的裙子。那天的媽媽也很溫柔,也給她穿了件粉色的小裙子,梳了兩隻麻花辮,並夾上了新買的蝴蝶結。
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問:「媽媽,我們今天要出門嗎?」
「對,要出門。」媽媽這樣回答,於是兩人早餐都沒有吃,媽媽牽著她的小手,拎一隻手拿著皮箱,就這樣離開了那個房子。
出門的時候胡同口除了賣菜的,還有很多鄰居在聊天,看到她們母女出來都瞧著,卻沒有一個跟她們說話。鄰居的小夥伴喊了她一聲,卻被他的媽媽一把抓回身後。
後來,盛繼業的車子停在了胡同口,接過媽媽手上的行李放到後備箱,然後載著她們來到了一座漂亮的新式房子。
那時還沒有盛家現在的別墅,卻已經是她眼中像童話一樣的房子。一個穿著白色襯衫、西裝褲的男孩坐在客廳里,聽到說話的聲音轉頭。
他的五官很漂亮,只是眉宇間透著清冷,眉頭微微皺起。
「名峻參加比賽回來了?成績怎麼樣?」盛繼業問。
男孩沒有回答,是身邊的傭人回答的。
盛繼業牽著她的手走到男孩面前,說:「名峻,這是盛夏,以後就是你妹妹了。」
那個早上,陽光由窗外照到了地板上,她始終記得他帶著距離感,甚至不太友善的眼神……後來,後來是什麼讓他們越走越近的呢?
媽媽與盛繼業結婚後,家變漂亮了,對她的關注卻越來越少。她再也不能半夜跟媽媽撒嬌,她又變得很忙很忙,忙著做飯,煮湯,忙著給每一個人置辦衣服,忙著暑寒假全家旅行,卻再沒有時間聽她講自己的小心事。
盛夏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哪怕在學校里跟人爭吵,跌倒受傷都不會回家說。因為她每次進家門,總是看到媽媽和盛繼業偎在一起,她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那天她又摔倒了,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將襪子脫了,膝蓋上破了一層皮,門卻在這時被人推開,她抬眼便看到了站在自己門口的盛名峻。
他的眉目依舊清冷,那種冷仿佛天生的似的,從她進門後就沒有變過。而他與她雖然每天同時上、下學,但不管家裡家外都很少說話。
那天他目光落在她的腿上,將到嘴的話咽了回去,然後轉身走開。
「名峻,妹妹呢。」她聽到盛繼業問。
「她說不吃。」盛名峻回答,口吻中難得有了怒意。
「這孩子……」盛繼業顯然對自己兒子的態度很不滿。
「算了。」高潔握著他的手柔聲安撫。
「你待回給盛夏送些進去。」盛繼業對高潔說。
高潔點頭。
當然,盛繼業去了書房後,高潔並沒有去看盛夏,反而端著水果送進了盛名峻的房間。這個孩子對她很排斥,也許心存愧疚,所以她總會莫名畏懼。
進去的時候盛名峻正在坐作業,她放下水果便出去了。
盛名峻看著那盤切好的水果卻扔了筆,翻箱倒櫃地找出碘酒、紗布等等。
盛夏裹著被子躺在床時,門猛地一下就被推開了,然後盛名峻拿著那些東西站在她的面前,說:「起來。」
盛夏莫名地有點怕他,聽話地坐了起來。
盛名峻將手裡的水果重重放在她的面前,說:「吃。」
盛夏搖頭,他卻掀開她的被子,拿了碘酒幫她消毒。
彼時的盛名峻只有六歲,盛夏更小,她看著他笨拙地給自己處理傷口,她疼的厲害卻不敢大叫。看著認真幫自己呼呼的盛名峻,她第一次產生喊他哥哥的衝動。
接下來的日子,盛名峻與盛夏的關係越來越好,越來越好。盛名峻在她眼裡一直都是酷酷的,不愛說話,可是她如果有什麼要求,他一定會做到。
那時候的盛夏覺得他是無所不能的,直到她也上了小學,那次落湖……
畫面轉換到她有一次無意間聽到媽媽和盛繼業的談話,提到盛名峻的母親……她驚詫地捂住嘴巴,一回頭卻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人。
他的頭髮全被燒光了,全身皮開肉綻地淌著鮮血,衣服破布一樣掛在身上,唯一可以辨認的只有那雙清冷的眼眸。此時它們依舊清冷,不,是冰冷地盯著自己。
他問:「盛夏,你為什麼要騙我?」聲音漸漸空曠悠遠,像回聲一樣迴蕩,然後將她包裹。
「不——」
她喘息著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婚房臥室的天花板,眸中帶著一絲怔然,耳邊響起劉嬸的聲音。
「少奶奶,你醒了?」
盛夏慢慢側過頭,才發現身邊一直有人,而且顏玦也在。他就站在窗邊,外面的天色還是亮著的,他背著光卻一直沒有轉過身來。
「我怎麼了?」盛夏問,聲音有些嘶啞。
「高燒,都燒了一天一夜了,把我們都嚇壞了。」劉嬸回答,卻見她目光一直落在顏玦身上。
兩人回來時盛夏是被顏玦抱回來的,人已經暈迷,臉上濕濕的也分不清是水還是淚,不過模樣看上去傷心欲絕,而顏玦的臉色一直不
,而顏玦的臉色一直不太好。
家裡的事她作為下人雖然不過問,不過盛名峻的事鬧的這般沸沸揚揚,她總是知道一二。
「少奶奶,你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劉嬸問。
盛夏點頭。
「那我下去準備。」劉嬸找了個藉口下樓,將空間留給他們。
盛夏試著從床上坐起來,卻感到全身酸軟無力,最後倚在床頭不受控制地咳起來,直到一杯水遞到她的面前。
盛夏壓抑著喉間的癢意,抬眼便看到顏玦站在床邊,且不說他是何時走過來的,只是臉上的表情並算不上好。
盛夏接過杯子低頭去喝,企圖壓抑住喉嚨的不適,卻聽到他說:「我已經確認過了,確實沒有找到盛名峻的屍體。」
「咳咳咳……」結果盛夏被剛喝進去的水嗆著,又是一頓猛咳,仿佛恨不能將心肝肺都咳出來的節奏。
好不容易止住,顏玦的身子卻低下來,看著她問:「就那麼難受?」
盛夏看著他,顏玦的臉上此時仍沒有什麼表情,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只是這件事卻與往她心上捅刀子無異。
「你是不是就盼著他死無全屍了是不是?」她問,神情間仍然掩不住對於盛名峻逝去的傷心。
對,她在傷心,她不想去掩飾,也已經無力去掩飾來照顧他的心情。因為人命大如天,而那個死去的人是她的哥哥。
顏玦看到她眼中的一絲怨懟,唇角不由冷了一下,提醒:「盛夏,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
盛夏閉上眼睛,是啊,就算他曾在盛名峻這件事上放過狠話,做過了一些阻撓自己的事,可盛名峻的死是跟他沒有關係的。
只是他能不能在她傷痛的時候這樣冷漠?
「顏玦,你是我的丈夫。」
「原來你還知道。」顏玦說。
她為另一個男人傷心欲絕,這般不顧及自己,她可有將自己當成他的妻子?
盛夏不說話,顏玦卻抓著她的手臂將她拖到鏡子前:「盛夏,你抬眼看一下,你現在哪裡還像是我顏玦的太太?」
盛夏身上還穿去看守所那天的衣服,頭髮凌亂,臉上面無血色,看起來像只女鬼一般,毫無生機。
「啊——」她痛苦地推開他,突然崩潰似地捂著耳朵大叫。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可是她的心真的很痛,很痛,因為那個死去的人是他的哥哥。縱然沒有愛情,親情總是有的,這麼多年的歲月相依,他早已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可是他卻死無全屍……
想到那個夢,想到他最後連一點肉肢血沫都沒有留下,她又如何不難受?
偏偏顏玦作為丈夫卻覺得自己已經退讓到了極限,他站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妻子為另一個男人痛苦,臉色難看到極至,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最終還是摔門離去。
彼時劉嬸剛剛端了吃的從廚房裡出來,看到顏玦出去的身影不動,趕緊上了樓,便見盛夏哭著跌在地上。
「少奶奶,少奶奶。」劉嬸趕緊上前攙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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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邁巴赫離開婚房,一路在車上急馳,不久後手機的鈴聲由車廂內響起。他卻始終沒有接聽,直到車子停在某間咖啡館外的路邊。
望著眼前車流不息、人來人往的街道,他將車窗降下半格來透了口氣,點了支煙放進嘴裡。
不由想起若干年前的一個採訪,有個節目特別無聊,採訪調查年輕人中最想成為的人,百分之八十以上說想做顏家的阿玦,含著金湯匙出生,走到哪裡都被捧著,家裡的權力好像足夠他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他承認從小到大他身上確實有著那樣的優越感,所以總是可以理所當然地睥睨著所有人。可是此時,他心頭卻擁起前所未有的無力,而這股無力——是盛夏給予的。
驀然想起自己與盛夏的初遇,她長發披散,有些狼狽地蹲在地上撿散落的文件,自己一腳踩上去,她才抬眼——一張白皙乾淨的臉,就是個經不起激的小女孩,卻偏偏跟自己裝老成。
他怎麼就陷下去了呢?
車門被人輕敲了下,抬眼便見高明台站在外面,他喊:「顏少?」起初看到車子就在狐疑,走近了沒想到發現真的是他:「這是去哪啊?就這樣把車停在路邊過菸癮,夠清閒的?」
現在因為看守所的爆炸事件,整個e市政府都不敢鬆懈,若說最忙碌的應該就是他的父親顏正宏了。政途,有時候踏錯一步便會滿盤皆輸,此時就連高家都高度關注著。
顏玦看到他,心事卻在一瞬間就隱在神色里,眼角唇邊都很自然地勾起一抹笑,問:「高總呢?」
高明台是個聰明人,雖說高顏兩家即將聯姻,但兩人目前也僅是合作關係,更稱不上私交。所以儘管剛剛明明看到他心事重重,他既然不想多提,自己就更不會去多問。
他便笑了笑,回道:「一個人在酒店無聊,就想著出來找點消遣,沒想到巧遇顏少。」這話說的半真半假,還故意頓了下,才試探地問:「要不跟我一起去喝一杯?」
顏玦眯眼看著他故作瀟灑的模樣,道:「你如果不是個男人,我都以為你在故意搭訕。」
高明台不怕死地趴在窗口跟他貧,道:「不是有傳聞說顏少你是……」那個詞他沒說出來,不過目光移到
過目光移到的位置卻足夠說明一切。
「我是,你也是?」顏玦反問。
高明台朝他眨眨眼睛,問:「要不咱們試試?」
「嘔——」顏玦不給面子地立馬作嘔吐狀。
「髒死了。」高明台也故作嫌棄狀,然後報了個會所的名字,說:「等你。」然後就上了停在邁巴赫後面的車子。
顏玦抽了會兒煙,外面已經華燈初上。其實心理煩的很,不想回家面對盛夏,給陸江打電話又關機,他最後還是去了高明台報的地址。
服務生將他領到包廂門口便走了,顏玦隱約聽到裡面熱鬧的聲音,也沒有多想,哪知打開門迎接他的便是幾瓶齊齊朝自己射過來的香檳雨,將他從頭到尾都澆了個遍。
shit!
「顏少?」處於興奮中的中咖職員看清顏玦後,均是一楞。
「搞什麼?」顏玦皺起眉頭,頭髮都在滴水。
這時終於有人回過神,馬上將手上的香檳瓶子放下,吩咐服務生去拿毛巾,一邊拿出紙巾幫他擦一邊道歉,說:「對不起啊顏少,實在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是你。」顯然他們弄錯了對象。
「你們以為是誰?」顏玦問。
那人被這樣一問,一臉尷尬為難。
「高明台?」顏玦又問。
職員沒辦法,只好有些遲疑地點頭,解釋說:「今天簽了筆大單,高總說要慶祝。」大概是被什麼事絆住了吧,至今沒有現身。
顏玦冷笑了一下,嚇得那職員心裡一悚。
他當然知道高明台告訴自己地址時,並沒有想到會迎接這樣一幕。不過他心情本來就不好,這下又替他受過,心裡真是無比鬱悶。
最主要的是現在渾身濕透,衣服粘粘的貼在皮膚上特別不舒服,真是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還是被合作方的公司職員玩了。
「顏少你別生氣,我讓人先給你開個房間洗個澡吧,衣服馬上拿去讓人洗,或者換套新的。」職員一邊想對策跟他商量,一邊連忙對服務生說:「到前台把我們高總房間備用的房卡拿過來。」
服務生應著便去了。
顏玦當然也不想帶著一身香檳出門,進了酒店的客房後便去了浴室。洗完澡披著酒店的浴袍出來,卻看到房間的床上坐著個女人。
她聽到動靜後有些倉皇地站起來,然後露出杜若的臉,喊:「阿玦。」
顏玦眉頭不由皺起,問:「你怎麼進來的?」
「那個……我同事給我打電話說把你衣服弄髒了,問我知不知道你衣服的尺寸號碼,讓我送過來。」杜若解釋著指了指床上的衣服袋子,然後又說:「服務生誤會了,就放我進來了。」
顏玦沒想到房間裡還有別人,裡面就只穿了條內褲,浴袍帶子隨意繫著,這樣兩人待在一個空間裡確實曖昧。
「衣服也送到了,你可以走了。」顏玦這時顯得猶為冷漠。
「嗯。」杜若應著往外走。
手握住門把便聽到顏玦喊她:「杜若。」
杜若轉頭,卻見顏玦的神色未變,看著她說:「以後這樣的事,你完全可以拒絕。」
杜若聞言,臉色自然有些難堪,她受傷似的低下頭,說:「阿玦,其實只要足夠自信,其實真的沒必要防我這麼嚴。」
音落,翩然離去……
——分隔線——
e市的看守所爆炸案發生了三天,所有的遇難家屬都在市政府前要求給一個說法。只有盛夏沒有去,她和高潔到那片殘樓下撿了一把灰放進骨灰盒裡,就這樣為盛名峻下了葬。
因為他生前背著那樣的污點,葬禮上自然非常的冷清。除了生前幾個好友,以及管玉嬈外,便再無他人送行。而盛名峻的墓就在盛繼業旁邊,高潔幾度暈厥,口口聲聲喊著對不起盛繼業。
盛夏不去拉也不去勸,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墓碑上的人。
「盛夏?」謝薔薇這天也來了,她的模樣還是和前些日子看到的一樣,臉色不好,渾身仿佛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
此時的盛夏已經無力去感嘆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因為全身都沒有力氣,所以將頭靠在她瘦弱的肩膀,儘管現在的謝薔薇真的就像隨時有陣風就能將她颳倒一樣。
她撐著盛夏的身體,無聲地安慰著她。
兩人就那樣站了一會兒,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便見管玉嬈穿著一襲肅穆黑裙走過來。
她今天是代表顏家來的,顏正宏正忙著處理這件事案子,安撫蒙難家屬,從下到上都需要一個交待。而顏玦,他自從那天之後便沒有再露面……
謝薔薇一看便知這婆媳兩有話要說,她與管玉嬈相互禮貌地頷了下首,便離開了。
「這孩子是謝家的吧?」管玉嬈看著她的背影問。
「嗯。」盛夏應,只是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對謝薔薇感興趣。
只是管玉嬈也只是問了這樣一句,便收回了目光,看向盛夏,說:「你跟顏玦又吵架了?」
盛夏低下頭,沒有回答。
其實管玉嬈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顏玦今天沒來她就已經猜到了。
前陣子盛名峻的事也不是她不幫忙,只是去了國外,回來時才知道已經鬧的這般沸沸揚揚,甚至還出現了顏玦與杜若的新聞。她知道,盛夏與顏玦如果沒有鬧彆扭,他絕對不會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
「盛夏啊,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過一兩段感情,這本無可厚非。如今盛少他也已經去了,媽只想問你,你和顏玦的婚姻,你怎麼打算的?」
盛夏聞言有些受驚地看向管玉嬈,她和顏玦之間是出現了問題,可是她從未想過什麼打算?而她口中的打算又是什麼呢?
管玉嬈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盛夏。
盛夏不明所以,但還是打開,裡面只有兩張照片。是杜若從某間酒店客房出來的,裡面隱約可以看到個男人的身影,也許陌生的人不會認出來,但是她知道那是顏玦。
「這是我剛花了二十萬從一個記者手裡拿到的。」管玉嬈說,然後又問:「你相信顏玦嗎?」
盛夏握緊手裡的照片,仍然沒有回答。
管玉嬈接著道:「且不說這個記者拍到這些照片是巧合還是設計好的,也不說真正拿這二十萬的又是不是他,或者說他拿出這些照片的最終目的為何。
盛夏,你知道這些東西我也本可以不讓你看到。
你是那麼聰明的一個孩子,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還需要這段婚姻,我希望你想清楚接下來該怎麼做。」
現在的顏玦也許不會做出出格的事,如果她一再傷顏玦的心,難保這段婚姻不會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