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奉詔來到文華殿中的一眾文官,除卻閣老,包括六部尚書在內的大小九卿,就是六科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和都察院各道掌道御史。相形之下,六科廊出席的人數遠遠要多過都察院的御史,但這也是一直以來科道的正常現象。更何況,六科廊的給事中們要比御史們消息靈通,早就知道皇帝犯了狂症的消息。
可知道歸知道,就拿剛剛得知此事的其他大臣來說,誰也不相信朱翊鈞犯了狂症這種事是真的。畢竟,馮保早就將小皇帝忤逆慈聖皇太后的消息大肆散布了出去,如今竟是已經人盡皆知。而且,隨著勒令張四維革職閒住,越來越多的人都在悄悄議論著當年高拱舊事。
只不過,和高拱那時候的黯然去職相比,如今打倒張四維的,不再是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而是汪孚林領銜的都察院御史們上書彈劾!也正因為如此,當汪孚林和程乃軒一前一後進入文華殿時,竟是剎那間寂靜無聲。哪怕是曾經被召到乾清宮去的六部尚書和左都御史陳炌,此時看到他,臉色也異常複雜。
要知道,除卻張居正,在當初那件事的第一時間被召入乾清宮的,那便是恰逢其會彈劾張四維的汪孚林!
至於程乃軒,大多數人都將他忽略了過去。畢竟,程大給諫之前並不像汪孚林這麼拉仇恨,此番事情中也沒有上竄下跳,更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來,還不如汪孚林所屬廣東道的那兩個御史蔡光安和秦玉明來得招人恨。可相對熟悉汪孚林的左都御史陳炌和戶部尚書張學顏,看汪孚林和程乃軒的目光中就不一樣了。
誰都知道這兩位是同鄉,好友,同年,拐著彎的姻親,程乃軒平日裡和汪孚林那交情也絕對沒話說,可誰能想到,關鍵時刻,汪孚林竟然用人人都認為是刺頭的人衝鋒陷陣,而捨棄至交好友不用,這不但是惑敵之計,而且讓旁人想要指責朋黨也找不到理由。
至於相對的刑部尚書嚴清,剛剛榮升內閣次輔的馬自強,三輔申時行,看到汪孚林上前和張居正談笑自如,和張黨中堅的那幾位大佬亦是說話自然,到這份上,他們要是還不明白之前汪孚林和張居正疏遠,仿佛投靠皇帝,甚至於彈劾馮保只不過是戰略,他們就是傻子了。
兩個奏本,一則參倒劉守有,一則幹掉張四維,何其兇殘?而且連馮保也敢明著彈劾,就算是虛晃一槍,膽子也夠大的!
「司禮監張公公到。」
馮保重傷不起的消息,對於有心人來說並不是秘密,而馮保舉薦張宏代替自己的事,那就更不是秘密了。此時,當看到張宏扶著一個小火者的手進來,明顯尚未完全恢復,和他相熟的人大多會稱一聲容齋公,不相熟的也多半會點頭為禮,稱一聲張公公。然而,當張宏和汪孚林打了個照面的時候,兩人卻相對無言。汪孚林微微頷首,而張宏蠕動嘴唇,最終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張居正在慈聖李太后面前力保汪孚林的事,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風聲。而汪孚林去勸過朱翊鈞後,小皇帝終於去向李太后服軟,這曾經讓他如釋重負,哪怕最終李太后一怒吩咐朱翊鈞罰跪奉先殿時,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終究是嫡親骨肉,做母親的總不能一直都因為馮保這個外人銜恨兒子。可誰曾想朱翊鈞竟然連一時之氣都不肯吞下,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這能怪汪孚林嗎?
馮保是看著朱翊鈞長大的,而他也算是看著朱翊鈞長大的。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張宏忍不住低聲說道:「汪掌道,皇上從前對你素來另眼看待,哪怕如今狂症發作,你也得記著當日皇上幾番厚賜之德。」
「張公公說的是,我自然一直都銘記在心皇上的恩德。」
張宏竟然對汪孚林說這個,文華殿中的各色人等自然而然就品出了不同的深意。如吏科給事中陳三謨,那是一直以來在汪孚林手中吃了大虧的人,有心在張居正面前上個眼藥,可眼看張居正面色如常,似乎根本就沒聽到張宏和汪孚林的對話,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絲失望,當即側頭看向了素來心直嘴快的光懋。
這時候,不該你光都諫出言諷刺汪孚林兩句?
光懋沒有動。他今天養精蓄銳都是為了應付接下來的局面,哪裡是為了小小一個汪孚林?
果然,當張宏在御座旁邊站定之後,便沉聲說道:「仁聖皇太后,慈聖皇太后口諭,皇上突發狂症,不能理政,接下來該如何,請各位大臣議一議。」
無論漢唐太后當權的時候,還是宋朝太后有一定參政權力的時候,全都可以堂堂正正坐在御座上,聽廷臣議政,可本朝自從誠孝張太后之後,就再也沒有能夠干預國政的太后了。所以,馮保在唯一一次清醒過後,向李太后推薦了張宏代自己之職,李太后就果斷讓張宏代行皇權,前去旁聽文華殿廷議的結果。
而群臣也無不知道張宏此來的用意,可讓他們廷議的這件事,大多數人卻異常為難。這如果真的是李太后指斥小皇帝忤逆不孝,光這四個字,不說足夠帝位易主,至少來個罪己詔是最起碼的。然而,朱翊鈞是為了馮保和李太后衝突,細究下來李太后也有不當。可如今李太后採取的是相對婉轉的狂症,那就不好說了。
可誰先發言,誰就要承擔最大的責任!
汪孚林見大多數人全都往自己看了過來,他不禁氣樂了。難不成他這個災星之名就那麼名副其實,人人都指望他先開炮?就在他決定先裝啞巴的時候,一旁終於傳來了一個鏗鏘的聲音。
「皇上乃萬乘之尊,既然是發了狂症,脈案到底是怎樣的?太醫院束手無策,天下難不成就沒有別的國手?這又不是等閒那些動輒有性命之危的疑難雜症,盡可雲集天下國手來給皇上診治,趁機也可以汰換一批太醫院中的無能之輩!」
說到這裡,見眾多的目光全都匯聚到了自己身上,其中多有驚疑,不解,責難,甚至還有鄙視,可光懋卻不閃不避,一字一句地說道:「說皇上有狂症,就需得有讓天下人信服的理由!」
真不愧是光懋,天下傳直聲不容易,在高層已經有了定論的時候捅破那層遮羞的窗戶紙,那就更不容易!
饒是汪孚林往日和光懋別說談不上交情,就連來往都沒有,在遼東一事上,還與其結下了梁子,但並不妨礙他此時此刻暗嘆這年頭的清流君子還真夠有堅持的。可暗嘆不代表讚嘆,更不代表真正的贊同,所以他沒有貿貿然開口,因為他知道有人會把光懋堵回去的。
而這個人下一刻就出現了。那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光都諫是覺得,哪怕天下傳宮闈內務,那都是無所謂的?皇上是狂症,那麼也許就有治好的一天,可如果是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那麼結果如何,就說不好了,光都諫是想覺得那種情形比眼下好?」不等光懋開口反駁,張宏就用前所未有的尖銳口氣說道,「兩宮老娘娘是想要各位商量出一個可以實行的方案來,並不是讓各位對既成事實指手畫腳。想當初若非張四維等別有用心之輩挑唆,皇上又怎會在急怒之下發了狂症?」
在張宏這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威脅的一番話打壓下,文華殿中出現了片刻的死寂,緊跟著,吏部尚書王國光這才緩緩開口說道:「我等驟聞此事,一時方寸已亂,敢問張公公來時,兩位老娘娘可有交代?」
相對於所謂的真相究竟如何,這才是每一個人想要知道的重點,包括汪孚林。而張宏也沒有讓眾人等候太久,只是微微一沉吟就聲音苦澀地開口說道:「慈聖老娘娘有意,請潞王監國。」但他根本不願意!
果然!
也不知道多少人心中浮現出這麼兩個字,而率先慷慨激昂反擊的,卻也同樣是光懋。
「莫非慈聖老娘娘想要重複當年正統年間舊例?須知英宗皇帝當初是失陷於虜中,和如今情形截然不同!」
事不同而理同,想當初英宗皇帝是聽信王振,因此被也先給直接俘虜了,大臣這才本著立長君的意識,擁立了景帝朱祁鈺。而這次萬曆皇帝也同樣是頭腦發熱去和慈寧宮聖母衝突,自己把自己的皇位推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群臣還沒有大主張,但李太后卻已經想要廢立了!
張宏本來就是不同意的,此時聽到光懋終於把矛頭調轉了一個方向,這才鬆了一口大氣,可對一直保持緘默的汪孚林卻不免有些失望。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光都諫說得不錯,正統那時候,英廟失陷於虜中,韃虜兵臨城下,這才需要有人主持大局,監國臨朝。然而,如今皇上卻只是發了狂症,人卻尚好,讓潞王這位藩王監國,天下其他藩王會怎麼看,天下臣民又會怎麼看?皇上登基之初,因為年紀幼小不能主政,而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照樣國政有序,如今若是皇上暫時不能康復,何妨如萬曆初年之政?臣請二位老娘娘體恤潞王殿下,莫要讓他遭人詬病,無法辯白!」
和光懋的直截了當相比,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說得更加透徹。張宏聞言固然如釋重負,在場的眾多大臣也不由得面色一變。剛剛張宏傳達慈聖李太后的這個意思時,大多數人就絕不贊同,此時他們更是意識到,光懋和汪孚林這一科一道尚且能夠據理力爭,他們做大臣的要是緘默不言,回頭絕對要被噴死!
既然知道絕不能屈從李太后的這個提議,汪孚林又把能說的話說去了大半,其他人就不得不緊急斟酌自己該說的話。而第一個開口陳情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居正!
「汪世卿所言,雖有偏頗,然則大體卻不差。潞王監國,將把皇上置於何地?還請張公公稟告慈聖老娘娘,伏請三思。」
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起了個頭,其他人自然紛紛附和,就沒有一個人敢附和潞王監國的。畢竟,那是一位自從落地就當成幼子,沒有接受過任何帝王教育的皇子,本身野心如何暫且不提,可僅僅十一歲這一點,就足夠讓外間士林產生深刻聯想了。最主要是,兄終弟及,兄還沒終,弟怎麼能想著及?到時候,他們一大堆人恐怕全都會被抨擊到死!
更何況,太后主導廢立事,本朝以來滿打滿算只有英宗復辟,孫太后頗與謀,可那也是因為英宗本來就是嫡長子——儘管這個嫡長子在民間一直都有各種各樣的流傳,土木堡之變中的種種行徑更是大受詬病——可即便如此,孫太后也談不上親自主導廢立,徐有貞石亨之類的人本來已經擁立英宗復辟,孫太后做的不過是在駱駝身上壓下最後一根稻草!
除此以外,名聲赫赫如誠孝張太后,也在擁立襄王以及自己的長孫英宗的時候,在大臣的壓力下被迫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然而,李太后到底是曾經有著憑藉皇權,直接幹掉高拱的輝煌歷史!
因為這一點,大臣們的發言審慎而小心,一面小心翼翼譴責朱翊鈞這個小皇帝聽信他人讒言,這才因為一時急怒攻心而導致狂症發作,一面卻又大義凜然地表明自己立場,長幼有序,皇帝尚在,皇弟監國無法服眾。當最終與會者的記錄全都被一一記錄在案,廷議結束之後,張宏固然第一時間離去,其他人也走得飛快。
而張居正因為病體未愈,落在最後。申時行見汪孚林只與張居正打了個招呼,低聲言語了幾句,就徑直和程乃軒先走了,馬自強則是臉色鐵青,一個人獨行,他有意慢走兩步,等張居正這邊沒了旁人,他才上去與之同行,卻是低聲問道:「元輔的病情究竟如何?太后今日使張容齋試探大家,雖說被頂了回去,未必就能管用一世。而且……」
雖說提及同僚實在是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但申時行還是嘆了一口氣說:「我觀馬閣老,只怕有些灰心喪氣。」
萬一馬自強撂挑子,總得有個準備!
張居正哪裡會聽不懂申時行的意思,只是微微一沉吟,他就淡淡地說道:「天下事沒有全都如意的。我會提請再廷推閣臣。你的同年,禮部侍郎余有丁,卻是不錯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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