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那場大雪過後,天氣又放晴了幾天,如今走到外面已難得看到殘留的積雪。寒冬的氣溫依舊很低,涼風嗖嗖。
許梁帶了縣丞黃道周,梁軍營主邢中山沿著鎮原城內的街道徐徐而走。三人身後,跟著四名縣衙衙役。
這算是許梁崇禎年號啟用以來的首次巡城。時候尚早,大部分街面上的店門尚未開張,但也有幾家已掛牌營業,為的正是做正月里的生意,多賺點錢,早點攤的老闆已在扯著嗓子叫賣:「包子嘍,剛出籠的包子!」幾個用竹簍子擔了大青菜的百姓自許梁等人身邊點頭哈腰地走過。
黃道周見了周邊的影象,感慨地說道:「其實尋常百姓所需所求並不多,一日三餐,食能果腹,衣能蔽體,足矣。我就不明白,西北地界怎麼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百姓流離失所,賣兒賣女,山川大地,流賊四起,為害四方,整個西北烏煙瘴氣……唉!」
許梁笑笑,他已不止一次聽得這位縣丞大人大發感慨了,早就見怪不怪。許梁朝黃縣丞說道:「本官知道黃大人憂國憂民,只是外間的事情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咱們能管的只有這小小的鎮原一縣。黃大人,本官知道你學貫古今,才幹見識遠勝於我。本官不妨現在就跟你明說,這鎮原城怎麼管理,怎麼讓百姓安居樂業,一切由你黃道周作主。而本官只管負責鎮原城的安定,流賊犯境,擾亂我鎮原子民,你盡可來找我,可若是鎮原百姓吃不上飯,餓死了人,那我許梁唯你是問。」
黃縣丞聽著,細細回味一番,便聽明白了許梁這是在對自己權力下放。想著許梁如此信任自己,黃縣丞不由得心頭一熱,差點想說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的話來,隨即想到鎮原縣的處境,不由苦笑道:「大人如此信任下官,實在讓下官感動。只是,這巧婦尚難為無米之炊,如今鎮原縣衙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下官就是有滿肚子的規劃想法,也是無濟於事哪。」
許梁呵呵直笑,鎮原縣衙的境況他作為主政官,自然是一清二楚。許梁道:「前幾天本官查封了鎮原城內所有樓記的產業,得了些銀子,回頭你讓戶房主事毛玉潔到許府找羅帳房領八千兩銀子過來,暫充縣庫官銀。先將去年十二月拖欠的俸銀分發了,多出來的你就精打細算著用吧。」
其實查封樓記產業總共報上來的有三萬多兩銀子,只是錢入了許梁的口袋,再要全部拿出來就難了,許梁拿出八千兩來,很大程度上還是看了黃道周的面子,這黃縣丞雖然有時說話太難聽,但到底是一心為公,全心全意為鎮原百姓著想的清官,好官。
對這樣的官員,許梁也不忍寒了人家的心。
黃縣丞聽了,大喜過望。連忙招手叫過名衙役,讓他馬上去找毛主事辦理此事,仿佛生怕許梁事後反悔似的。
幾人巡視了一遍主要街道,見街上秩序井然,並無作奸犯科之事發生,便一路沿著出城的方向,來到南城門口,順階而上,登上了城樓上。自城樓上放眼望去,遠處群山像是剛被水洗過一般,清新而樸素。黃道周忽然說道:「大人,自去年底貓藏起來的各地流賊,怕是又要陸續起來生事了。我們應當早做防備才是。」
許梁道:「是啊,各地流賊躲了一個冬天,營寨里搶來的糧食經過一整個冬天,應當也是消耗得七七八八了。過陣子天氣轉暖,這西北大地上定又是流賊四起,興風作浪。」
「所以說這吃飯是頭等大事,百姓只要能有口飯吃,就難有造反的心理。」黃縣丞指著遠處幾塊荒田說道:「去年鎮原大旱,地里欠收。好在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雪,雪水尚在,可作土地灌溉之用。下官想這就去發動百姓,挖塘蓄水,翻田犁地,為今年的播種早做準備。」
許梁讚許地看著黃道周,道:「黃大人思慮周全,鎮原縣務,就有勞黃大人費心。」
黃道周連道三聲不敢。過一會,他又慨然嘆道:「正月初五的時候,下官在京中的好友來信,說起京中的形勢,當今聖上似乎鐵了心要懲治閹黨,邢部和大理寺報上去的處置意見已經被發還兩回了。」說著,黃縣丞湊到許梁耳邊,小聲嘀咕道:「據說咱們巡撫大人胡庭宴也在處置名單上,只怕烏紗帽不保。」
許梁想起去年十一月,曾經權傾朝野的司禮太監,東廠提督魏忠賢轟然倒台,龐大的閹黨團隊頓時樹倒猴孫散,殺頭的殺頭,罷官的罷官,降職的降職,鬧到現在都還沒結束的意思。
許梁道:「本官估摸著聖上只怕也是想爭那一口氣,魏公公當政的時候,滿朝文武,誰敢不對魏公公奉承巴結?聖上若是想一口氣將閹黨中人全都處置了,誰來替朝庭賣命?」
黃縣丞也笑,又道:「當今聖上英明睿智,只怕在年前就已經著手準備了。年前的時候聖上接連提拔了好幾位年輕官吏,像工部主事陸澄源,是從江西建昌知縣的位置上提起來的,還有那吏部文選司郞中,更是令人睹目,是由南京禮部主事升上去的,也不知道聖上看中了這王賢哪一點,不然在南京禮部當主事的人,這主事怕是得干到退休了。」
許梁聽得黃縣丞如此說起這兩人,不由呆了呆,陸澄源升任工部主事,他是知道的。而王賢居然擔任了吏部的文選司郞中,這就太讓人意外了。吏部有一個很重要的職位,便是文選司郎中,這個職位品級雖然不高,才正五品,能量卻不小,負責官員的升遷任免,但凡四品以下的官員升遷,文選司郎中的意見都有舉足輕重的份量。而且擔當這個職務的人,日後只要不出大錯,出任吏部侍郎,進而出任吏部尚書,執掌天官大權,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許梁沒想到老熟人王賢居然會混到這個緊要的位置上,一時又驚又喜。想到王賢從建昌知縣位上被明升暗降發配到南京禮部衙門去當個成天喝茶的禮部主事,離開建昌時,自己還曾奉上了一萬兩白銀做盤纏,藉此種下香火情。
許梁想到這一層,不由就更開心了。隨即想到一個問題,王賢是去年底升任吏部文選司郎中的,而自己的復職批文上的日期也是在去年十二月初,這其中會不會有王賢的因素在裡面?
許梁雖然一時沒想透,卻也打定主意回去之後要與老上級王賢加深聯繫。
黃道周和邢中山都一臉驚異地看著神情變幻的許梁,不明白許梁這番表情是什麼意思。好在許梁很快就清醒過來,擺正神色,朝邢中山問道:「邢營主,劉戈隨黃子仁前去平涼之後,軍中便缺了一名領軍將領,本官想恢復第三營的編制,不知邢營主心中可有營官的合適人選?」
由於許梁問的是梁軍中的事情,黃道周不便插話,便將心中的好奇收起,眼睛眺望著遠方。邢中山沉吟會,緩緩說道:「眼下有兩個人選,胡小勇和許青。這兩人都是跟隨大人的建昌老人,能力才幹不相伯仲。末將覺著這兩人都可以擔此重任。」
許梁聽了,皺了皺眉頭。其實許梁心裡最初的想法便是讓自家二哥許青出任第三營營主一職,許青是自己許家的二哥,為人可靠。然而邢中山特意提到胡小勇這個人,胡小勇也是久跟許梁的老人,當初從建昌捕快干起,一路升到如今梁軍的把總位置,能力未必有多突出,但忠心和功勞總是有的。倘若許梁堅持起用許青,看在胡小勇等建昌老兵的眼中,未免覺得許梁有任人唯親的嫌疑,也讓跟隨許梁而來的建昌巡防營老兵們寒心。
許梁想了會,徐徐說道:「胡小勇和許青都是挺不錯的人選,這樣罷,胡小勇任第三營營主,許青出任第一營營主。」
邢中山一愣,隨即臉色微變。梁軍第一營現任營主正是邢中山本人,許梁說讓許青出任第一營營主,那邢中山自己呢?
許梁將邢中山的神色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黃子仁交還的梁軍令牌副令,遞到邢中山面前,笑道:「至於邢營主你嘛,就卸下營主之職,任本將軍的副將吧。這枚梁軍令牌,就由你掌管。」
邢中山頓時睜大眼睛,盯著眼前搖晃的梁軍副令,他起初聽許梁要許青出任第一營營主之時,只當許梁是對自己不滿意,要削自己的兵權,心中未免難過。萬萬沒想到許梁非但沒有這個意思,反倒要升自己為梁軍副將,執掌梁軍副令。
邢中山激動異常,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哆嗦著伸出兩手將那小小的令牌捧在手心裡,隨即朝許梁鄭重地半跪行禮,聲音哽咽著說道:「末將……末將定不負將軍栽培!」
許梁連忙將邢中山扶起,笑道:「邢大哥快起來,當初你我在萬安老家結識,你便是我的大哥,梁軍交到大哥手中,我也很放心。」
邢中山哽咽得就更利害了,嘴唇抖動著,眼眶裡眼淚在打著轉轉,他重重點頭,扭向一邊,將即將滾落的淚珠擦乾。
這時,黃道周指著城外排成長隊的車隊叫道:「哎,城外是哪家的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