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事畢之後,眾臣終於鬆了口氣,因為天子沒再整什麼么蛾子,而是圓滿了結束了這次朝會,當然,這不代表老大人今天的任務結束了,相反的,接下來的事情恐怕才是眾大臣最關心的。
移駕文淵閣,升朝議事!
頭前說過,皇極殿莊重肅穆,乃是歷代天子用來舉行大型儀典的所在,此次天子升朝皇極殿,是為了表示對此次戰勝的欣喜之情,算得上是一場舉國歡慶的小型儀典。
當然,事後天子趁機洗白錦衣衛的舉動也讓老大人們有些哭笑不得。
或許朱常洛的那番慷慨陳詞能夠鼓動鼓動剛剛入朝的年輕人,比如那些明顯已經低下頭的羞愧御史,還有上朝觀政的許多翰林侍從……
但是要知道,能夠進得皇極殿的,更多的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豈是朱常洛一番煽動就會動搖心志的?
的確,或許天子所言並無錯,錦衣衛於國有功,但是廠衛並稱為天子爪牙,卻也不是空穴來風,錦衣衛獨立於朝堂之外,除了天子之外無人可以掣肘也是事實。
先年錦衣衛緹騎肆虐京城,百官人心惶惶也是實情,雖然這些年在先帝和今上的手中都十分低調,但是想要讓文臣對錦衣衛升起好感來,也實在難能。
不過今兒既然是在皇極殿升朝,群臣們說話自然也都要多上幾分小心,在這種場合要是出言抗辯皇帝,可不是小事,進諫也是要分場合的,可不是誰都有今上的本事,敢在當初先帝祭祖的時候鬧事兒……
何況雖然這些大臣們都不想承認,但是他們心裡頭也清楚,天子說的都是實情,錦衣衛和東廠不同,錦衣衛浮在表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深潛在地底下的,才是錦衣衛的核心力量,即便不提遼東和大同兩場大戰,這些年各地發生的內亂,也都有錦衣衛的身影出現,這一點尤其是帶過兵的將領們最為清楚。
若不是在關鍵時候有莫名其妙的情報傳來,恐怕屢次大戰未必就能解決的那麼輕鬆,只不過錦衣衛所做的事情,大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朝中大臣也就一直有意無意的忽略掉他的作用,而天子今天所做的,只不過是將這些台面底下的東西擺到檯面上來了,真要是細論起來,還是文臣們吃虧。
再者說了,天子也只是給錦衣衛正名,了不起賞賜了一副御筆,既沒有提升官銜,也沒有過分榮寵,說白了就是嘴上誇了一頓,沒給什麼實質性的好處,所以縱然群臣對於天子如此拔高錦衣衛有所不滿,但是終歸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按照禮制完成了朝會,然後便趕往文淵閣了。
應該說,從皇極殿移駕到文淵閣,並不是簡簡單單的挪個地方那麼簡單,中間要留出一部分時間,給群臣整理思緒和即將稟奏的朝務,而皇帝也要更衣休息,畢竟在文淵閣這樣的便殿,肯定是不適合穿著莊重的玄色冕服的。
換了一身深青色團龍便袍,順帶著用了點早膳,朝著文淵閣去的路上,朱常洛也聽到了同樣的問題。
「陛下,奴婢不解,今兒您在殿上的那番話,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緊隨在鑾駕後頭,王安忍不住開口問道。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奴婢剛剛在殿上,可見到那些大臣們臉上恭敬的很,可背地裡卻是不以為然的很,奴婢剛剛路過外頭的時候,聽幾個大臣在外頭議論,都說陛下是在任著性子胡鬧!」
「哦?他們都覺得朕是在做無用功嗎?」
朱常洛看起來心情不錯,沒有生氣,反倒是含笑反問道。
「嗯,外頭那些大臣都在暗地裡嘲笑駱指揮使,說是他跑了一趟遼東,就撈到陛下的一幅字,還不如在京城裡頭舒舒服服的待著呢!」
王安抬起頭,憤憤不平的道。
不過朱常洛卻是橫了他一眼,道。
「跟朕說實話,你心裡頭也是這麼想的是不是?」
「奴婢不敢!」
王安驚了驚,卻是低下了頭,不過他跟著朱常洛多年,也素知朱常洛不喜底下人跟他不說實話,所以偷摸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眼見皇帝並沒有太過生氣,也便繼續道。
「不過奴婢不敢欺瞞陛下,奴婢心裡頭的確想不明白陛下的深意,按往常的慣例,駱指揮使這樣的大功,怎麼著也要官升一級來著……」
擺了擺手,朱常洛卻是輕哼了一聲,淡淡的道。
「目光短淺之輩!朕跟你打賭,駱思恭絕不會覺得朕的那副字不及他官升一級,內閣的先生們,恐怕也不會覺得,朕今日是在做無用之功……」
王安討了個沒趣,只得摸了摸鼻子,暗嘆自己還是跟不上皇帝的思路,也不敢再多問。
與此同時,文淵閣當中,早早到達的群臣也趁著這難得的空檔在偏殿當中三三兩兩的聚集起來休息著。
所談論者,也大多都是方才在皇極殿當中發生的事情。
「不知元輔可曾參透,陛下方才在殿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內閣的小圈子當中,幾位緋袍大佬散坐在一旁,看似隨意,但是底下的朝臣卻是自發的沒有一個人敢往這邊過來,抿了口茶,沈鯉開口問道。
「這不是個好兆頭!」
沉默了片刻,老首輔面無表情,卻是淡淡的道。
「的確,若是陛下方才大肆封賞錦衣衛,老夫反倒安心了些,可這僅僅賜了副字,卻反倒叫老夫這心裡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兒……」
接著口,次輔衷貞吉也皺眉開口道。
另一邊,朱賡笑了笑,卻是意有所指的道。
「這賞的還不夠啊?有了陛下的這麼一遭,這錦衣衛的名聲算是要好起來了,往後頭這朝中的百官誰若是想要對錦衣衛風聞奏事一番,怕是得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一語道破天機,朱閣老的話,卻是讓在場的大佬們皆是默了一默。
的確如此,這天子看似是什麼也沒賞,可他當著群臣百官的面,在皇極殿這樣的重要場合賜予錦衣衛國之棟樑四個大字,本就是極大的恩賞了。
名聲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在朝堂當中混跡的,就沒有一個不知道名聲的重要性的。
往常的時候,錦衣衛在朝堂當中雖然算不上人人喊打,可也絕算不上什麼好名聲,但是經此一遭,至少以後再提起錦衣衛,群臣便不敢那麼肆無忌憚了。
「錦衣衛固然有功,可其肆虐之時,亦為朝廷之亂,天子今日一番言表,明顯是欲重用廠衛,此非我等文臣之福啊!」
搖了搖頭,衷次輔輕嘆一聲,眾人卻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轉到了在旁優哉游哉喝茶的李廷機李閣老身上。
無論怎樣,廠衛和文臣從來都不是什麼親密無間的合作者,而是相互爭鬥的敵人,天子一旦重用廠衛,文臣就肯定沒有什麼好日子過。
雖然平日裡老大人們心裡頭都有些不齒,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是不得不承認,想要打消天子心裡頭扶植錦衣衛的念頭,還是要靠這位天子最信任的李閣老。
李廷機倒是不慌不忙,緩緩放下手中的杯子,道。
「照老夫看,諸位這都是杞人憂天了,陛下要是有心,早在方才便借著由頭大肆封賞錦衣衛了,怎麼會就簡簡單單賜了副字,既然陛下說了,只是想替錦衣衛正名,讓朝臣勿要對錦衣衛多為誤解,諸位又何必如此多疑呢?」
得,這位是指望不上了!
一干大佬嘆了口氣,他們早不該指望這個的,這李廷機現在是徹徹底底的跟天子一個鼻孔出氣了,除了身上還披著文臣的皮之外,怕是跟宮裡頭那些唯命是從的內侍沒什麼差別了。
不過心中雖然鄙視不已,但是這也是早已經料到的事情,經過上一次的事情,李廷機早已經是驚弓之鳥,在場的諸位大佬心裡都清楚,這李廷機如今是什麼事兒都敢幹,唯獨不敢再跟天子嗆聲,畢竟上回的教訓也太慘痛了些,說是千鈞一髮也不為過。
平心而論,要是他們有過那麼一遭,怕是早就灰溜溜的回鄉去了,但是李閣老還穩穩的坐在內閣當中,也不是沒有犧牲和妥協的。
「元輔,廠衛亂政,早有先例,陛下尚且年輕,易受廠衛蠱惑蒙蔽,吾等身為輔臣,不可不慎啊!」
既然李廷機靠不住,一干大佬也只得換個目標,將目光投向了老首輔。
這在場的人裡頭,除了李廷機能夠走溫情路線之外,能夠真正勸的動皇帝的,也就只有老首輔一個人了,至於剩下的葉向高,到底不過是個半閣老,影響力不夠,所以大佬們也沒有將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因為朝中流傳的首輔即將卸任的消息,應該說這個時候這些大佬們跟老首輔接觸都謹慎的很,生怕被人議論是覬覦首輔之位,但是這個當口,也只能找老首輔求助了。
如果消息是真的的話,那更要讓老首輔出面了,畢竟老首輔都要走了,提上一兩個要求,皇帝怎麼著也是要準的。
「廠衛為禍,的確頗為可慮,稍後殿上,老夫自會向陛下提一提此事!」
老首輔沉吟片刻,眉頭鬱結一團,終是嘆了口氣道。
於是群臣放心了……
又呆了片刻,才見得外頭有內使進來傳旨,道。
「陛下鑾駕已經到了外頭,諸位大人列隊準備著上朝吧!」
一干大臣這才起身,去到文淵閣當中按照官位站好,不過片刻,便有引禮官來到御座前,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話音落下,朱常洛一身便服,頭戴翼善冠,緩步來到了御座上坐下。
群臣躬身行禮各畢。
石老尚書便站了出來,稟道。
「啟稟陛下,如今邊境已平,戰事已定,我軍斬獲頗豐,實乃幸事!然大軍在外,終為不妥,是否下旨撤回例行敘功封賞?另此番大戰,土默特有降軍一萬,押於大同城中,該如何處置,請陛下示下!」
「嗯,此事是該當議一議,群臣有何意見?」
朱常洛點了點頭,道。
「陛下,臣以為我大明既是王師平叛,如今既已生擒叛臣,自當撤軍回營,放歸順義王,歸降之軍亦當放歸,以昭吾皇寬厚仁慈之聖德!」
這是某個迂腐儒臣的話,朱常洛定睛瞧了瞧,卻是鴻臚寺卿,德高年昭,可不知為何,被他那個老爹扔在鴻臚寺這麼多年都不管,今兒一瞧,朱常洛卻是明白了過來,恐怕在這位老大人的眼中,天下全都是正人君子,真要叫他來管朝政,嘖……
心中雖是搖頭不已,但是朱常洛卻是穩坐高台,並不說話,時至今日,他早已經不需要親自下場肉搏了。
不過叫朱常洛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這回頭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不是別人,卻是戶部尚書趙世卿!
趙尚書面無表情,上前道。
「陛下,此戰我軍南北調動,輜重運輸,民夫徵調,十數萬大軍耗費銀兩超過七百萬兩,老臣方才和兵部石尚書初步交流了一下,此戰犧牲將士有四五千人,戰後撫恤加上敘功賞賜至少要將近五百萬兩,此皆土默特尋釁而起,若各部盡皆如此,我大明國力再盛,亦有衰竭之時,故而老臣以為,不可輕縱土默特之降軍!」
站在趙尚書邊上的大臣們,不約而同的感受到一股寒氣襲來,仿佛能掉冰渣子一樣,為求自保,紛紛悄悄的往後挪了兩步,離趙尚書遠點。
這些日子以來,若說心情最不好的人,就是戶部的趙尚書了,不管見著誰都陰沉著一副臉色,跟別人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似的,惹得一群大臣都離得他遠遠的。
殊不知趙尚書還真就被人欠了銀子,而且欠的不是一星半點,是一千六百萬兩銀子!
前線花錢如流水一般,天子倒是大氣無比,直接將趙尚書交給了陳矩,凡是需要前線需要用錢的地方,直接找陳大監去內庫支就是了,可這銀子花的越多,趙尚書心裡就越不是滋味,這白花花的銀兩,可應該都是戶部的存銀啊!
一想到當初一時嘴快,將這麼一大筆銀兩拱手讓了出去,趙尚書的心就在滴血。
天子他是不敢惹的,想也知道,到了皇帝內庫里的銀子,他趙世卿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奪不回來,但是這不代表趙尚書就這麼放棄了這筆銀子……
「那趙尚書有何意見?」
望著一副守財奴模樣的趙世卿,朱常洛歪了歪頭,罕見的感到有些有趣,趙世卿這些日子來的狀態,他倒是略有耳聞,不過像今天一樣一副誰敢反對就跟誰急的架勢,倒是真的讓朱常洛頭回得見。
「賠銀,進貢!我大明軍費靡費甚多,全是因為土默特之故,如今吾皇寬仁,死罪可免,然活罪不可輕恕,土默特與我大明互市多年,積累頗豐,此戰更是令我大軍無數將士戰死沙場,豈能白白放歸降軍?以臣之見,若想要人,便那銀子來贖!」
趙尚書一臉的憤憤不平,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麼,又補了一句。
「進貢來的所有銀兩,當盡數歸入國庫,以壯我大明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