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城牆上,我們迎風而立,看著我們的敵人再一次瘋狂地湧來。
在我們的注目之下,難以計數的溫斯頓士兵舉著火把扛起雲梯吶喊著沖了上來。我不知是什麼在刺激著這群狂熱的人,他們完全無視我們致命的羽箭,瘋子一樣飛奔著,以極高的速度衝過曾給他們留下恥辱和傷亡的港口道路,將雲梯架上城牆。
我們應當慶幸,因為溫斯頓人原本的打算是發起突然的偷襲占領這座小城,從沒考慮過進行正面的攻城戰,除了雲梯,他們沒有帶來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甚至連強撞城門的撞角都沒有。但僅僅是蜂擁而來的人群已經足夠淹沒整片的城牆了。口含利刃的武裝士兵一個接一個地爬上雲梯,步步向城頭逼進,在他們的眼中我看不見恐懼,能看見的只有戰鬥的狂亂和yu望。
耳邊響起了強勁的弓弦彈射發出的尖嘯,最後幾十支在城艦對射中剩下的弩炮在隨著雷利果斷的抉擇終於呼嘯著鑽入溫斯頓軍隊中最擁擠最厚實的地方。根本無須瞄準,任意一支箭都起碼穿透了三個敵人的身軀。這些原本用於攻擊遠在河面上的船隻、威力足可以射穿堅固的船甲板的武器可在溫斯頓洶湧的人潮中製造了好大的騷亂,有的人親眼看見前面的人脊背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洞,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被強勁的利箭以同樣血腥的方式帶走了靈魂。
雷利如他保證的那樣,讓它們在戰鬥中發揮了最大效力,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讓它們比現在造成的殺傷還要巨大了。如果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有充足的弩箭,我想這場戰鬥會毫無懸念。遺憾的是,在城下的敵人有些混亂的時候,我們也失去了這些強大的武器。
最初踏上雲梯的溫斯頓人已經接近了垛口,他們一隻手還扶著梯子,另一隻手揮動著自己的武器。大多數人還沒有站穩就被幾把甚至十幾把長矛刺進了身體,連叫都叫不出一聲就悲慘地滾下了城樓。從雲梯上跌落的人大部分保住了性命——我們的城牆並不太高——摔斷了骨頭的傷者在地上滾動悲鳴,沒有人救助他們。他們的同袍戰友在紛亂的戰場上自身難保,根本不可能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他們有的掙扎著離開了城牆下方,帶著傷殘苟活於這片死亡地帶;有的被城頭守軍落下的重物奪走了脆弱的生命;更多的人無力地哀號呻吟,無法移動,沒有人能夠保證他們的下場如何,這要看這場戰鬥的結果。而在這結果出現之前,他們中大多數人或許已經靜默地成為了一具空殼。
城牆上的守軍將各種致命的物體投下城牆,投的是什麼並不確定。我們並沒有很多時間找到足夠的戰備物資,只能從市民的家中翻出能夠替代的東西。瓦罐、石凳、敲碎的大理石雕像、裝滿碎石的箱子……士兵們甚至拆除了幾戶無人居住的老舊危房,將磚瓦和圓木抬上城樓當作武器。戰爭有時會展現出最高尚的的藝術才具有的能力,用恐懼使人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發揮到極至。
我們的收集工作很有成效:那一個個原本毫無威脅甚至令人愉悅的東西如今件件沾滿了血跡。一隻裝滿卵石的梳妝盒把一個正在狂叫的士兵砸得腦漿四溢——那原本是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母親在自己十六歲時新婚的嫁妝;一個磨盤把一個魁梧的士兵砸成了肉醬,他再也聞不到磨盤上濃郁的大麥味道了;半個美麗的少女雕像胸口最突出的部分將一個士兵腰部以下的部位壓在下面,他掙扎著呻吟,卻無力逃脫這美麗的兇器的壓制,只能慢慢地感覺到這世界變得冰冷,看到這一幕的人應該沒有一個會聯想到猥褻的趣味,在這個地方現在只有關於死亡的思考。生存的問題在這裡無比巨大,巨大到充塞著每個人的腦袋,一點其他的空間也沒有留出來。
現在的我手持一把鈍頭的叉子,一次次將搭在城樓上的雲梯推開,這並不是件輕鬆的任務。從叉柄上傳來的重量令人窒息,爬滿了人云梯有時需要兩個甚至三個人共同努力很久才能推dao。有一回我抬頭看見了對面梯子上溫斯頓士兵的臉,他並不像大多數敵人一樣高大健壯,他很年輕,甚至比我還年輕,明顯還是個孩子。他掙扎著將右手在空中亂舞,面孔因畏懼而變型,這一刻我甚至有些可憐我們的敵人:一場侵略戰爭所傷害的,並不只是失去了國土的人民,還包括離開了家園的戰士。
可我別無選擇,殺死敵人,否則被敵人殺死,這是戰場上不變的鐵律。
雲梯倒了後,我忍不住看了下這掉落的年輕士兵的下場,我希望他起碼還活著,他是那麼年輕。他被雲梯壓在地上,腦後滲出殷殷的血跡,手腳不住地抽搐,口中吐著白色的泡沫,看來是活不成了。
「把他們踢下去!」我揮舞著叉子神經質地吼叫,並不是因為殺戮的激情,而是為了掩飾心中太多的不安和恐懼。
溫斯頓人太多了,儘管我們一次次將他們的攻城士兵扔下城牆,可後續的隊伍像空巢的螞蟻一樣涌動著,一刻也沒有停止。他們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止,直到他們站在我們現在立足的地方,取代我們的位置,取消我們的生命。過載的負荷讓疲憊來得更迅速,我們有些開始吃不消,漸漸地,已經有敵人踏上了城牆,正面和我們搏鬥。溫斯頓人距離勝利如此之近,甚至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似乎我們已經失敗了。
「是時候了,讓他們暖和暖和!」雷利的聲音忽然響起,緊接著一隻只巨大的木桶從城頭被拋下,掉在地上摔成了隨片。隨著透明滑潤的液體飛濺開來,一種甜膩的芬芳混雜在血液的氣息中向四處散播。
沾染上這些液體的士兵立刻發覺了自己處境的危險,驚呼著試圖從城下離開,可是已經太遲了。一支支火把以自由落體的姿態在春夜慘澹的黑幕中划過一到光線,當它們落地時,那點點的火把頓時交織成一張完滿的火網,將城牆下的士兵覆沒其中。
火,又是火。就在上一個夜幕還沒有完全退去的時候,這種閃耀著危險的華美能量已經在溫斯頓人心中投下深深的陰影。披著燃燒著的鎧甲的士兵終於潰散了,他們慘呼著退卻,只求離那晃動著美麗光影的城牆越遠越好。真正被燒死的人並不是很多,畢竟只需要後退幾步他們就可以躍入道路兩側的河畔中,撲滅身上的火焰。但這巨大的騷動已經足以使城下的敵人畏縮退去。已經攀上城頭的士兵失去了身後的依憑,很快就被清掃一空,我們暫時安全了。
城下正在燃燒的,是我在搜購時偶然發現的四十桶普通菜油。當我把錢交給那個老實懦弱的商人時,或許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貨物如今正如此妖異地閃爍,成為埋葬生命修羅地獄。
「你們應該感到丟人!」敵人退卻了,城頭上的士兵們終於獲得了難得的休息時間,而雷利總是調侃譏諷的聲音也頭一次變得那麼嚴厲,「你們居然讓自己的仇人踏上了自己守衛的土地,甚至差點讓他們要了你們的命!還記得你們曾向我、向你們的城中的兄弟姐妹保證過的嗎?你們會勇敢地戰鬥,你們會光榮地勝利,你們會用你們的劍和你們的血保衛親人的生命。」
「長官,你可以不滿意我們的戰鬥,但你不能侮辱我們的勇氣!」一個士兵漲紅了臉,終於忍不住反抗他年輕瘦小的上司,他三把兩把脫去自己的鎧甲,展露出精赤的上身。他的身上布滿了新受的創傷,有的創口還沒有癒合,鮮血仍在汩汩流淌。
「我以我的傷口證明我們的勇氣。我受了十四道劍傷,沒有一道留在背後!長官,你不能置疑我們的勇氣。」
「收起你的傷口,士兵。」雷利暴怒地給了這勇敢士兵一個響亮的耳光,「受傷很了不起嗎?挨打很光榮嗎?你們要做的不是把自己的身體送到敵人的武器上,而是把自己的武器插到敵人的身體裡!你這不是勇敢,是愚蠢!」
那士兵的面孔頓時暗淡了下來。
「是愚蠢,但我仍然為你們驕傲。」曾經的雜耍藝人話音一轉,「不是為你們曾經做的,而是為你們將要做的而驕傲。告訴我,你們還會再一次讓那群該死的兇手踏上我們的城牆嗎?」
「不會!」士兵們被鼓動起來,那個先前反駁雷利的士兵格外激動,嘶啞地吼叫。
「你們還會再一次讓溫斯頓的瘋狗殺害我們的同胞嗎?」
「不會!」
「讓我們以我們手中武器之名宣誓……」雷利拔出自己的武器,肅穆而莊嚴。
「留下敵人的屍體,只有亡靈能夠從這裡通過。」
「只有亡靈能從這裡通過…………」這宣稱的驕傲讓城頭每個人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情感,使這矮小的城樓與片刻之前已不再一樣。重新湧起巨大自信的士兵們口中發出嘶啞卻雄壯的長嘯,力量再次回到戰士們的體內。我再也不相信有什麼能夠攻破由這群士兵守衛的防線,讓我深信的是,只要還有一個人,只要還有一支長矛、一把短劍在揮舞,這就是一條不可突破的防線。
他們看待自己指揮官的眼神明顯與剛才不同了。和穩重的羅迪克和強壯的達克拉不同,看上去有幾分瘦弱的雷利身材矮小,似乎並沒有什麼能夠贏得戰士的尊敬。可在果斷地解除了城頭的危難,尤其是重新鼓起了士兵們的勇氣之後,城樓上的守衛已經能夠從心中認可他的地位。
雷利站在城頭,面向著我們。沖天的火光在他背後燃燒,我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他現在站在那裡,沉默而靜謐,讓人忍不住心生錯覺,仿佛正站在那裡的那個不起眼的矮個子就是這城牆上的一塊磚,一個垛口,是這城牆的一部分,是這城牆永不會潰散的一部分。
隨著城下的火焰熄滅,又一次的攻擊降臨了,我們都知道,這會是今天最後一撥攻勢,無論是我們還是溫斯頓人,都無法忍受整整一天的性命相搏,人總會疲憊。
但在最後的疲憊到來之前,我們仍要戰鬥。
溫斯頓人驚訝地發現,他們面前的對手似乎並不是已經經歷了一天戰鬥洗禮的疲憊士兵,而是一群剛剛踏上城頭的英武戰士。對於已經攀上城牆的軍人來說,每一個垛口都是危險的,敵人的攻擊不僅是來自前方的槍矛,還有垛口下潛伏的短刀。無論你以怎樣無畏的姿態撲入人群都無法打亂守軍密集而整齊的防禦。像剛才那樣捨命突入人群造成混亂的景象再也沒有出現過。士兵們用自己的行動恪守著自己的誓言:只有亡靈才能從這條防線上通過!
雷利在安置好防禦陣行之後,自己帶領著十幾名強壯的士兵在城頭逡巡。他對於自己的防線似乎有著天生的敏銳,總能先一步趕到面對壓力最大的區域,在防禦即將散亂的瞬間給予登上城頭的溫斯頓人迎頭痛擊,幫助自己的士兵溫住陣腳。當這裡的士兵重新回到位置上堅守時,他已經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將踏上城牆的敵人趕下城去,就如同一塊快速移動的堅盾,總能及時出現在敵人的攻擊最犀利的地方。那不是一種戰術,或者說不是一種能從書本學習中獲得的有條理而死板的防禦方式,而是一種純粹出於本能和觀察力的行為。雷利在自己的崗位上顯現出平凡人所沒有的驚人反應,將一次次進攻粉碎在他奮勇的戰鬥中。
最後一波攻擊浪潮毫無懸念地崩潰在這鋼鐵堤壩般的守軍面前,城頭上發出陣陣歡呼聲。歡呼聲遠遠地傳出城去,直傳向城外不遠處碼頭上的溫斯頓戰艦。
今天,我們贏得了勝利。
不要考慮明天,起碼,現在,我們還活著。
在城頭和衣而眠時,我這麼慶幸著。
(本章補完,感謝閱讀。)
(另:文友弧光打榜,推薦《網遊-追逐夢想》一書,歡迎試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