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唯有兩樣事物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們頭頂燦爛的星空,二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律令。」哲人如是說。
出生在神聖帝國的絕大多數子民,或許一輩子也達不到哲人的境界。但對於他們而言,從生下來時起,同樣會被告知要終生仰望兩樣事物:皇帝的冠冕和教宗的權杖。
前者代表世俗至高的權威和律法,後者則是光輝在人間行走的象徵,兩者構成了神聖帝國這個龐然大物的基石,行走塵世的人們,已經習慣了仰望著他們生存和生活,從卑微的平民,到尊崇的貴族,乃至神秘而強大的魔法師,概莫能外。
所以,很少有人思考過,當兩者產生衝突時,會是怎樣的情形。
比起虛無縹緲的天國,似乎世俗的權力更有說服力一些,但大陸上絕大多數平民都難以成為貴族,意味著他們根本享受不到現世的財富和地位帶來的好處。這註定了,對於他們來說,保持對光輝的虔誠信仰,從容而寧靜地走完平凡的一生,死後在天國中尋求永恆的幸福與極樂是唯一的選擇。
這種簡單而樸素的信念便是千年以降,光明教會巨大影響力的根源。
因為權力的範圍受到不同程度的制約,然而不同國度的百姓對於信仰的訴求卻可以超越國與國的邊界。
歷史上,任何一國的君主,都不能忽視教會的力量,甚至大多數情況下,在十字架面前,不得不低下在世人眼中高貴的頭顱。
君士坦丁並非不知道歷史,只是由於進入帝國的時間還比較短暫的緣故,他還難以明白這些,對於自幼涉足黑暗世界的他來說,還是刀劍或者魔法來的更有力量些。
但現如今,他已經隱約清楚了身上這件教袍的分量。
「對於教會高層的大人物而言,無論是誰,明面上,要想使用手段打擊異己爭權奪利,都必須以光輝的名義行事。」
「然而對於神眷者來說,這個理由是無法成立的,因為神眷者受到光輝的眷顧,代表神的意志,等同於光輝本身,反對神眷者就等於反對光輝。」
「所以,即便是那些老謀深算的教會大人物,也只能採取暗殺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
在腦海中理清了這層關係後,君士坦丁對於接下來的行動放心了些。
有這麼個最好的擋箭牌,對於自己接下來的行動無疑是極為有利的。
想到這,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坐在馬車裡的黛安娜。
四皇女坐在一把精緻的椅子上,安靜地倚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風景。
車隊行駛在距離艾格斯行省某處的荒野,距離山谷血戰後,騎士們又歷經了幾天的行程,終於離開了休蘭行省,接近了神聖帝國的心臟地帶------奧林匹亞平原。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透過窗,可以看到側方起伏的山巒,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少女的臉在在暮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美麗。
但君士坦丁絲毫沒有欣賞對方美貌的心思,對他來說,更值得注意的是黛安娜在那場山谷戰鬥中展露的力量,通過莫德雷德後來的描述,他大致還原出了那場血戰的原貌,最終他得出了一個判斷。
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皇女,不僅擁有足以讓她行使高等魔法的魔力,還有與年齡並不相符的冷靜和睿智。
從一開始的刻意示弱,將異端的底牌全部逼出,再到最後決定性的一擊,以及莫德雷德最後恰到好處的出現,都是這位皇女閣下的精心安排。
似乎就連維克托的死亡,也在她的預料之中,而維克托臨死前展露出的對黛安娜那種至死不渝的忠誠更讓他感到一絲疑惑。
藉助這場戰鬥,黛安娜在世人面前證明了自己作為神眷者的能力,展現了誅殺異端的決心,並樹立起自己不容侵犯的威嚴,為進入教會高層鋪平道路。
維克托死後,他手下的那些守夜人效忠的對象將會是即將成為聖女的黛安娜,想必再過不久,聖靈廳就會迎來新一輪的洗牌。
而獸人們流竄進帝國內部的事實,將會成為許多教會上層人物潔白教袍上一道抹不去的污點。
跟這些巨大利益比起來,幾十名親衛的死亡,根本就不足考慮。
他甚至懷疑,是否就連路西法議會的暗殺計劃,也是這位皇女刻意在幕後推動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位皇女的城府就太可怕了。
但結合他從獵人公會獲得的情報來看,四皇女似乎並不是這樣的人物。
情報顯示,在拜恩斯行省擔任總督的時候,黛安娜在外界眼中的形象都極其正面,這位少女總督心地善良,品行高尚,為人磊落,私人生活也極為簡樸。
在擔任總督的第一天,她就拒絕住進地方貴族為她準備的皇家公館,而是搬進了拜恩斯行省簡陋的總督府。
擔任總督期間,她免除了前任總督設下的各種苛捐雜稅,並把府庫里多餘的糧食救濟給生活困難的平民。
她拒絕了當地的教士對她私下的「進貢」,並義正言辭地駁回了教會要求擴建教堂的請求,理由是這會占用過多的耕地,使得當地的農民流離失所。
只要是涉及民生方面,她都顯得異常慷慨,皇室每年給她的費用,絕大部分都被用來修建當地的學校、醫院。在她的許可下,拜恩斯行省的商人們再也不用看當地教士的臉色行事,有了神眷者的背書,他們不需要通過賄賂主教們來從事被教會明面禁止的各種商業活動,這可是其他行省的商人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但這也讓黛安娜得罪了不少教會裡的實權人物。
君士坦丁愈發好奇,這位教會未來的聖女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
他清了清嗓子:「殿下,今天我們要探討的章節是《神典.箴言篇》,這章主要論述的是……」
半個小時後,黛安娜微笑著說道:「謝謝你的講述,神父,不過,這一章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看過了,主告誡我們:使人領受明慧的教訓,即是公義和正直…」
「呃,那我們講下一章《以賽亞書》,天其聽之……」
「天其聽之,地其側耳,蓋主言曰:我撫養諸子,而彼背逆。是這樣嗎?君士坦丁。」黛安娜流利地說。
又過了半個小時,君士坦丁擦了擦冷汗,他發現這位皇女對於神典的了解竟還要在自己之上,對方不僅能對許多章節倒背如流,就連自己在講述過程中不小心犯的錯誤都能予以糾正。
「恕我直言,殿下,我認為我這個牧羊人當得有些失職了,您對主的旨意的領會讓我自愧不如,看來光輝的神眷者果然名不虛傳。」君士坦丁合上書本苦笑道。
黛安娜搖搖頭:「不必謙虛,君士坦丁,在我看來,你在這個年紀達到這種成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許多教士雖舌燦蓮花,但對主的教義的理解卻不過徒有其表而已,而你的卻能有所見地,就是教宗陛下在你這個年紀都不見得比你更出色。」
君士坦丁心頭一動,問道:「您見過教宗陛下?」
「想必你不知道,我就是教宗陛下看著長大的,他老人家給我講述過他當年的一些故事。我還經常出入光輝大神殿,翻閱過很多神學方面的書籍,所以知道的東西比你多一些。」黛安娜坦言道,同時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思。
君士坦丁接著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是在十年前皇都叛亂之後?」
「你知道的東西不少。」黛安娜點了點頭,絲毫沒有避諱什麼,「在我十歲那年,叛軍攻入皇宮,大肆殺戮,我的母親和哥哥都死在了叛軍的手上,我身邊的親衛們也都為了保護我而喪生。」
黛安娜以一種十分平淡的語氣回憶著那段血腥的歷史,「那年我只有十歲,雖然成為了神眷者,但還不懂得使用光輝賜予的力量。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當時,母親和兄長的屍體就倒在我的面前,無數衛兵浸在血泊里,我一個人跪在宮殿的台階上,驚恐地瑟瑟發抖,前面是數千名參與叛亂的騎士……」
皇城內火光沖天,劍芒四溢,平日裡肅穆莊嚴的皇宮內,到處迴蕩著悽厲的慘叫和哀嚎,血色的火焰瘋狂地跳躍著,黑色的濃煙面目猙獰地徘徊在華美的建築群上空,仿佛妖魔的旌旗。
拱衛著當世第一強國宮廷的巨大魔法陣不知何時已悄然關閉,數千名穿著鮮亮銀色盔甲的騎士手執染血的長槍與鐵劍,立在宮殿內外,眼神分外冷酷,那是屠夫的眼神。
血漿匯聚成河流,把皇宮裡的路面染成渾濁的色澤,斷裂的肢體和武器的碎片像打碎了的拼圖一樣七零八落地灑在地面。
守衛著各處寢宮的衛士們拼死抵抗,可是,他們的數量遠遠處於劣勢,而敵人還帶來了許多魔力高強的法師和術士,把戰鬥演變成了一邊倒的殺戮,咒語的力量無情地奪去了衛士們的生命。
一枚枚火球射入寢宮中,高大的落地窗在法師的集火下轟然粉碎,聲響打破寂靜的天空。火焰竄上平日裡令人浮想聯翩的奢華綢緞和絨布,將它們焚燒成一地的塵埃。
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毀滅一切的光柱降臨在宮殿上方,輕而易舉地撕裂了天花板,帶來死神的問候。
當叛軍來到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寢宮外時,他們看到的是,在烈火環繞下,一位小女孩獨自坐在瑟縮著跪在高高的石階上,瞪大雙眼,惶恐不安地搖動著母親冰涼的屍體,翡翠色的眼珠里寫滿驚懼,身上的華貴服飾在鮮血與塵埃塗抹下一片骯髒,但那完好無損的髮髻表明了她的身份。
宮城上,一位法師在首領模樣的騎士面前耳語了幾句,叛軍首領眼中閃過寒光:「這都死不了?殺了她,留著也是個禍患。」
他打了個手勢,城下訓練有素地騎士們邁著殺氣騰騰的步伐走向烈火和廢墟中的女孩。
哪怕是傳說中的神眷者,只要是血肉之軀,就不可能免疫刀劍的傷害。
鍍著一層魔法光輝的長劍齊刷刷亮出,鋒芒竟將日光都完全籠蓋。而小皇女依舊努力地想搖醒「熟睡」中的母親和兄長,在火焰和濃煙的炙烤下,她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察覺不到死神的腳步正向她緩緩逼近。
終於,小女孩放棄了努力,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叛亂的騎士們不為所動,他們走進了廢墟里,向著小女孩靠近,火焰在利劍的寒芒下張牙舞爪地躍動,似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目睹這張慘劇。
忽然間,火焰熄滅了,一直獰笑的狂風也止住了步伐,畏怯地不肯前進。
遙望著寢宮方向的叛軍首領感到有些不對勁,他是經歷過無數場血戰的真正強者,劍法和直覺都遠超常人,正在他意識到不妙的時候,那沖向小女孩的幾名騎士像雕塑一樣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煙塵消散,一名身穿白袍的老人突兀地出現在小女孩的身邊,站在一地碎石亂瓦當中。老人面龐和藹,眉眼聖潔,望著面前的血腥畫面,眼中沒有絲毫憤怒,只有憐憫和悲哀。
老人蹲下身子,輕輕拉起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輕聲道:「別怕,有我在。」
女孩止住了啼哭,「你是誰?」
「帶你離開這個地方的人。」老人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
「那我的媽媽和哥哥,你能帶他們離開麼?你能叫醒他們麼?」
「孩子,他們已經回歸了主的懷抱,不必打擾他們安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所謂死亡,不過就像水消失在水中。」老人輕聲道。「我們該走了。」
「殺了那個妖女。」叛軍首領沉聲下令,嘹亮的聲音藉助擴音魔法迴蕩在宮廷內,雖然不明白眼前這位老人是誰,但殺死黛安娜是大殿下交代的命令,作為軍人,他必然要堅決執行。
數十名叛軍抽出武器,朝著老人和女孩斬去。
老人牽著女孩,走向漫天的刀光劍影,數百把長劍交織而成的劍幕把狂風撕扯地呻吟起來,無數道煙塵濺射而出,形成一道道土龍,吼叫著沖向老人單薄的身軀。
目睹這一切,老人眼中再度閃過憐憫,溫和而又堅定的詞彙從嘴裡吐出,始而低沉,最後卻像一道驚雷一樣劃破被血色浸染的皇城。
「滌罪之炎」
聖焰從地面鑽出,金色的光焰將叛軍們一一包裹,在美麗而又霸道的火焰下,他們的身軀在半個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的時間裡變成了縷縷青煙。接著,聖焰像水一樣淌過,朝著四面八方流去。
點燃了皇宮的魔法火焰被這股火焰吞噬,成為它的一部分,火焰所到之處,地上的每一滴鮮血都被燃燒蒸發。最後,偌大的皇宮裡,路面仿佛被水滌盪過般乾淨,再也見不到絲毫血腥的痕跡。而完成了使命的滌罪之炎則化為一顆巨大的火球,向著高空衝去,成為地面上的人視野中一個不起眼的金色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