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為副主祭以後,殷樂已經不止一次地進入淵區,進入聳立在混沌湍流中的「血魂寺」。她每次都感覺,如同乘坐小舟出海,在狂風暴雨中登上一座海上平台。
平台的穩定程度當然要比小舟強出太多,給她極大的安全感,但風暴和湍流的衝擊影響,也時時刻刻都存在。
殷樂覺得血魂寺是一座海上平台,可在他人眼中是什麼模樣,卻不得而知。
因為在教團體系中,血魂寺有無數個側面,在每個信眾眼裡,都有微妙的同與不同,卻永遠都看不到全景。
作為祭司,又何嘗不是?
身為副主祭,殷樂能夠體會到血魂寺的基本框架,掌控一部分細節,利用秘法提純信眾之意念,以其為引子,調動淵區威能。使她以C+級的實力,也能與B級強人一較高下。
副主祭的身份提升了殷樂的層次,可殷樂一直都認為,這並不是一個好差使。尤其是任鴻反叛,她全面接手教團日常業務之後,這兩個來月的時間,她每天都要梳理引導來自成千上萬信眾的意念力量。且由於這段時間,信眾基礎起伏動盪,各種麻煩紕漏層出不窮,就是有哈爾德夫人照應著,也牽扯了她絕大部分精力。
有時殷樂甚至在想:「任鴻叛逆難不成就是膩煩了此事?」
哈爾德夫人真似有透徹人心的本領,意念溝通顯化:「掌握祭法,調理血魂寺,從來都是最辛苦的差事。你有眼光決斷,也有通權達變的本事,唯有下死功夫的韌勁兒不足,做這些事情並不是最適合的。」
殷樂忙表態:「我一定會再沉潛心思」
哈爾德夫人卻不以為然:「性格如此,不是輕易就能修正過來的。莫說是你,就是我在這些年,梳理起來也吃力了。時常浸泡在這些雜亂無章的信力之中,要維持住自家心思,只有更難。」
殷樂再次想到了任鴻。
哈爾德夫人的意念,便如冰水下滲,層層透入進來:「說到底,還是缺了祭器的緣故。祭器可以操作、可以鎮壓、可以調理;同時也是尺度規矩,你我種種操作,是否合乎根本法度,都可以加以參照——我便不知這幾年,是否把教團帶上了正路。」
「老闆!」
哈爾德夫人意念不絕:「沒有了祭器,只能等到每年大典,借祭法儀軌,聚力校正。但今年」
殷樂終於理解,為什麼哈爾德夫人情緒低落且無遮掩。因為今天,12月21日,是血焰教團立教紀念大典的日子。
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教團最忙碌也最重要的時節。可在今年、今日、今夜,無疑是最為混亂淒清的一次。
由於正副主祭不在,蒂城那裡只能由江元真代為主持;至於夏城這邊,花費半年時間籌備的慶典,乾脆完全拋開,
殷樂曾經以為,哈爾德夫人在這個當口,回到夏城,多少要給夏城的信眾一個交待,卻萬萬沒想到,就這樣無疾而終。
此時在淵區血魂寺中駐留,也能感受到信眾意念的萎縮和動搖。殷樂甚至不願意去進一步了解,只想著明天早上再收拾殘局。
哈爾德夫人顯然與她的想法不同,一縷意念,直趨此時萎縮動搖最為劇烈的最下層。
殷樂無奈,只能跟隨,很快就到了血魂寺結構中,石林岩漿湖所在。
原本這裡是洗鍊提純信眾意念的結構區域,強大的血魂寺構形,內聚強壓,形成岩漿之湖,使混濁的信眾念力持續淬練,待到一定程度,才能往更上層而去。
可如今內聚之力鬆散,不見熱度,只有躁動和混亂,如同蚊蠅亂飛,甚至還有上層一些虔信徒的意念墜落下來,更受影響,漸有剝離之勢。
面對這種情形,殷樂覺得閒置發呆都是一種罪過,下意識便動手加以控制。幸好,血魂寺的基礎結構依然穩定,立教的首位主祭大人,確實給教團留下了穩固的基石。
哈爾德夫人沒有動作,只是看殷樂施為,然後問她:「現在我們到了深淵邊緣了嗎?」
「沒有,老闆,沒有。」
殷樂也許缺乏一些下死力的憨勁兒,但她的眼光和判斷向來都為人稱道。她並不認為哈爾德夫人的意志出了問題,只將此時此刻的情境,視為一種考驗。她一邊處理信眾信念的流失,一邊鄭重回答:
「正如您所說,恐懼和絕望的深淵底部,偉大的血焰意志正注視我們。」
血焰教團的教義,一向是極端暴烈。這一面讓它變得小眾,很難真正擴張規模;另一面也使它擁有較紮實的核心信徒,且越是在逆境之中,越能體現出決絕的教義本質。
上一次,血焰教團瀕臨崩潰的時候,正是這份極端決絕的本質,催生出了哈爾德夫人,用她丈夫的頭顱,為教團續命、重生。
現在,也許就輪到
「崩,崩崩!」奇異的聲響,突然從底層結構的某些位置傳出。
殷樂意念一跳,之前還算得心應手的掌控手法,冷不丁地變得滯澀起來。她都沒來得及去搜檢問題所在,接連不斷的「崩崩」震音,便在這片石林岩漿湖區域彌散開來。
與之相呼應的,是外界驟然激烈的湍流風暴。血魂寺這個「海上平台」,開始搖擺晃動,晃得人心煩意亂。
這一刻,毀滅性的淵區風暴,似乎隨時可以切入。在殷樂的感知里,血魂寺的基礎框架分明也出現了扭曲,要崩不崩,要破不破。
殷樂不知道該怎麼做,哈爾德夫人也沒有任何指示。她就這樣意識僵直,在「崩崩崩」的震音里渡過了噩夢般的一段時間。
等她回神的時候,意識已經回歸到現實層面,多半是哈爾德夫人將她帶回。
房間的燈光溫暖柔和,殷樂心底卻是寒意浸染。在淵區的記憶有些恍惚,可她還記得,血魂寺的結構框架,在持續的扭曲變形後,已經出現了某種不可逆的變化!
殷樂扭頭,想問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轉臉的時候,面頰卻蹭到哈爾德夫人的身子。由於是跪坐,她蹭到的是一段裸露在浴袍外的小腿,修長緊緻,然而卻冰冷至失去了活人的溫度。
哈爾德夫似乎毫無所覺,只是面無表情地舉杯,飲下紅酒。可殷樂分明察覺到,混摻在酒香里的,還有一層淡淡的血腥氣。
「老闆!」殷樂心中惶惑,想起身,頭上卻是微痛,被哈爾德夫用力按著頭骨。
哈爾德夫人居高臨下,目光冷沉,投射到殷樂眼底,更如颳起一場冰雪風暴,一直肆虐到心間。
「感覺到了嗎?」
「啊?」
「祭器,血魂寺。」
「老闆?」
「有人做出了祭器血魂寺,而且還在修改框架。」
殷樂睜大眼睛。
「砰。」
空酒杯破碎,迸裂的破璃碴灑在哈爾德夫人的浴袍上、腿上,也有些划過殷樂的面頰。但這時候,殷樂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哈爾德夫人右臉頰上,狹長的血痕似乎真要殷出血來,除那之外,整張面孔則是蒼白透明,偏有一份冷酷又瘋狂的張力。
她靜靜地注視只剩底座的杯子,仿佛那上面隨時可以再長出新的杯體又或者長成任何一個未知的模樣。
未知便是大恐懼。
血焰教團的人,從不迴避恐懼,他們認定血焰意志便深藏在恐懼之中,賦予他們力量。可是,當根基受制於人,血焰意志是否還會再保佑他們呢?
半分鐘後,哈爾德夫人用出奇平靜的語調開口:「通知『多面』,一小時後,我要14號當天,夏城中心車站及附近所有影像資料,範圍可以延伸到三十平方公里。
「還有,不管她用什麼法子,要我們付出什麼代價,我需要一個直接與羅南接觸的機會——單獨的,無干擾的機會。」
殷樂微愕:「羅南?」
哈爾德夫人唇角下抿:「羅南。」
當血焰教團的正副主祭,來回重複「羅南」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在幾十公里開外,齒輪建築地下六層,模擬倉里,羅南本人捏了捏拳頭:
「成了。」
他的主意識仍然在兩千公里外的火山區。就在一分鐘前,在極域炮擊滅殺蟻后之際,有紮實的「樁基」——也就是早先冒頭的粗短石柱,一根根拔升,牢牢楔死在畸變巢穴的「心臟」要害之上。
短短數十秒的時間,在火神蟻巢穴的「心臟」部位,粗短的石柱便成了規模,聳立如林。它們共同建構起一處原始粗獷的祭壇底基,使得虛無縹緲的血魂寺,突破了精神與物質的邊界,也撕開了火神蟻社會的防禦堡壘,強行殖入,正式來爭搶這片巨大能量循環系統的控制權。
火神蟻巢穴的「心臟」內部,已經被血魂寺的光影充斥、重塑,而在它的下部,石林環繞的區域內,一圈明顯比周圍更加濃稠的熔岩窪地也現出雛形。其中的滾沸的岩漿已經不是純粹物質層面的東西,而是混入了更驚人的熱能雜氣,如同一鍋燒開的沸油,不停地向外崩濺,又不會超過石林控制的範圍。
至此,火神蟻巢穴的「心臟」便成為了歷史。一個與「心臟」、乃至其他蟻室完全不同的新結構,在石林岩漿湖的承載下,替代了巢穴核心的位置,並開始慢慢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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