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武其實能看得出來,自家那位老丈人是不想活了。
一切的緣由只因為魏琦對楚王射箭,不管射死、射傷或射空,反正就是射了。
哪怕是射空,有人看見的話,也是對君權的大不敬。
現在這麼個年頭,君權其實屬於能夠欺凌,卻不能無視。
很多列國的權臣,他們哪怕再囂張和跋扈,面對君主時該飆演技還是得飆,甚至在面對同僚以及其餘貴族,再怎麼蔑視依然要表現出對君權的尊重。
另外,其實現在沒人能真正蔑視君權,再無能的君主都有莫大影響力,會有大批人前仆後繼的報效。
在這個王、侯、將、相「有種」的年代,對君主不敬不但是在挑戰一國之君,其實挑戰的是包括君主和貴族在內的這個階層,必然是會受到整個階層的反撲和針對。
所以,魏琦需要用自己的生命來結束「國君殺手」對魏氏的影響,免得哪天魏氏遭到滅門的滔天大禍。
為家族犧牲自己,不管是在什麼年代,只要這個人對家族有足夠強的歸屬感,基本上都會義無反顧去做。
呂武理解了這一層,想救魏琦又怕變得里外不是人。
畢竟,魏琦是想用自己的死來消除魏氏的隱患。
對於魏氏來講,魏琦的情操很偉大,理想很高尚。
要是呂武阻止魏琦的犧牲?
魏琦會是感激,還是憤怒?
已經接受魏琦即將死亡事實的魏氏,會不會對呂武產生滔天的憤懣?
幾位「卿」絕對已經知道魏琦的決定。
一些貴族應該也察覺到了一些什麼。
魏氏並不止有老呂家這個關係近的家族。
他們這個家族存在了那麼久,怎麼都該有一些朋友的吧?
去見魏琦的人不少,卻沒有任何一人試圖阻止。
與魏琦的見面,更像是一種送別。
而之前,魏琦先去見了欒書,像是得到了什麼許諾?
當代貴族的複雜,展露得清清楚楚。
也許魏琦在開戰前就已經跟欒書交談過,雙方達成了什麼意向?
老魏家長期在中軍服役,說明跟欒氏的關係不會太差。
只是,呂武根本沒聽過魏氏與欒氏有過什麼合作。
另外,魏氏在晉國幾乎不參與各家的紛爭。
這一點跟韓氏挺像。
呂武跟潘氏的來人交接了潘黨的遺體,來到魏氏營地這邊。
潘氏來的是潘黨的家臣。
會這樣,是出征的人中並不包括潘黨的親人。
那個潘氏家臣做足了禮節,感謝呂武能夠將潘黨的遺體保持完整並清理整潔。
他給呂武奉上了一口藤條編織的箱子。
裡面也不知道裝了什麼,看人抱著有點重量。
呂武等潘氏的人走了再掀開一看,裡面是金燦燦的一坨坨。
之所以是用「一坨坨」來形容,只因為它們是一種馬蹄的造型。
這種金屬呂武很熟悉,不就是黃金嘛!
現在不管是市面上,還是在哪裡,黃金都不是作為貨幣。
事實上,目前擁有黃金的諸侯國也不多,以楚國擁有的數量最多,卻只是作為一些飾物的材料。
不大的一口箱子,疊著三十「坨」馬蹄金,一「坨」應該是半斤左右?
呂武還不知道黃金的稀缺,只是看一眼就讓小白收起來。
他對殺死潘黨其實感到很驕傲。
畢竟,殺的可是天下第二。
只不過,他對自己超過二十米就沒什麼準頭的遠程攻擊力,著實是感到極度無語。
這個是無論他怎麼練,反正就是練不好的情況。
為此,他都被逼得準備了五柄全金屬長錐,用來在二十米內進行投擲。
晉國這邊對潘黨死亡,一來是高興自己這邊的貴族殺了楚國的天下第二,再來就是無比的解氣。
不是潘黨在戰陣上殺了多少晉國將士,是另外的事情。
完全是「邲之戰」結束之後,潘黨對楚莊王建議,收集晉軍戰死者的遺體打造「京觀」。
這個「京觀」是什麼,不用過多解釋。
當前是春秋中葉,諸夏內戰中沒人干出築造「京觀」的事情,再怎麼恨也只是針對某個有血海深仇的個體。
以現在來定論,晉國和楚國不算同一個體系,甚至已經不統屬一個文明。
可是,兩國交戰其實還算講「禮」啊!
是什麼樣的原因,致使潘黨對楚莊王建議收集晉軍戰死者的遺體,干築造「京觀」來炫耀武功這種事情?
楚莊王並沒有接受潘黨的建議。
然而,潘黨所說的話,不但被史官記載,還傳到了中原列國。
事情沒幹成。
建議卻被傳播了出來。
其餘諸侯國對潘黨是什麼看法?
反正晉國這邊有自己的看法。
那個看法就是,無一恨潘黨不死!
也就是時間已經過去二十一年之久,仇恨隨著時間變淡。
要是相隔的時間不久。
呂武幹掉潘黨並將屍體帶回晉軍營盤。
說不定潘黨的屍體會被扒光吊在旗杆上暴屍。
呂武只是知道「邲之戰」,並不知道「邲之戰」的詳細過往。
可能是事情太多,又或是晉國的高層也忘了。
沒人過問呂武對潘黨遺體的處理。
要不然,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晉國人非常記仇,並且報復心也極重!
呂武所不知道的是,潘氏的家臣帶著潘黨回去的半途被晉國幾個貴族帶兵追上,發生了一連串的後續。
他來到魏琦軍賬外,發現裡面挺熱鬧,有著各種歡聲笑語,時不時還傳出一聲吆喝。
軍營外,新軍正在郤犨和郤至的統率下,對閉營不出的楚軍邀戰。
晉軍營盤前方,幾個軍團抽調出來的「師」列陣等待;營盤之內的絕大多數位置一片肅然,時不時會有一隊巡邏的士兵走過。
魏琦營帳這裡的歡聲笑語過於顯眼了一些。
按照道理來講,平時要是這麼喧鬧,軍司馬早該帶人來砸場子了。
然而,軍司馬對魏琦這邊的情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呂武站在帳簾之外,要伸手撩開帳簾,帳簾卻被人先一步撩開了。
他與魏相來了個面對面。
魏相看見是呂武,臉上強裝的笑容漸漸淡去,換上了憂愁,說道:「可隨相漫步?」
作為兒子,知道自己的父親即將赴死,傷心和憂愁是應該的。
魏相與父親魏琦的親情很濃,沒有情緒崩潰已經算是意志力很堅強了。
呂武嘴唇動了動,選擇無聲地跟魏相併肩而走。
「我父出戰之時已決議對楚君射箭。」魏相低著頭,走得很慢,一邊說:「未曾想,一箭射中楚君『厥目』。」
聽到魏相這麼說,呂武的心裡好受了一些。
呂武並沒有選擇性地遺忘,是他戰戈杵中了魏琦的右手肘,才導致魏琦將箭給射了出去。
他說道:「相,我為大大戎右,射楚君一箭,亦有我……」
「既無人言,不可有所牽扯。」魏相一臉的嚴肅,甚至是嚴厲。
說完的魏相,臉上表情換成了感激,又說:「武,我已知你意。」
有擔當啊!
並且情義也夠!
「陰氏新晉,不可無你。」魏相有些推心置腹地說:「我魏氏奮鬥數代方有今日。此戰過後,魏氏獲卿位只待時機,介時必不負陰氏!」
什麼意思???
魏氏想要獲得晉國卿位的門票很久了。
又與楚國爆發大戰,他們想要有精彩的亮相。
老魏家拉上老呂家跟楚國的「王卒」打得有模有樣,對內對外都表現出了實力。
魏相說自己的父親魏琦打從一開始就想要攻擊楚共王熊審,肯定是為了迫使楚共王熊審退卻,引發楚國「王卒」的恐慌,再一舉擊敗楚國「王卒」獲得勝利。
楚國「王卒」偃旗而退,毫無疑問的是老魏家和老呂家的聯合部隊獲得那一場交戰的勝利。
「我記得魏琦是射中了楚王的眼睛沒錯啊?」呂武說的不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是好像在那本書里看到過這個歷史片段。
要不,他在戰陣上看到魏琦有點不想射,哪會那麼驚訝。
如果沒有出現意外,魏氏肯定會發展起來。
否則,魏氏怎麼跟趙氏和韓氏瓜分了晉國?
只是看晉國目前的情況,不但魏氏實力只能說中上游,趙氏也歷經了破滅再復立,韓氏在卿位家族中其實是墊底。
晉國現在最為強大的是郤氏,再來是荀氏、中行氏和智氏的聯合體,欒氏大概是和范氏一起排在第三的位置,再往後則是韓氏。
魏氏只比韓氏的實力弱了一丟丟,相差不是太大。
硬要排比老呂家的實力,或許已經跟祁奚的家族是同等級別?
現在,呂武已經知道魏琦是打定主意要攻擊楚共王熊審,心裡的負罪感輕了一些,卻還在想辦法。
要是能保住魏琦的命,還能讓魏氏免受「國君殺手」稱號的困擾,肯定是完美的。
只是!
呂武暫時沒想到什麼好辦法。
「相,我有一事不明。」呂武用著真情意切的困擾表情,說道:「戰陣相接,生死有命,擊君豈可為罪?」
那麼多場戰爭,真的沒人刻意想要殺死一國之君?
無論怎麼樣,呂武都不會相信的。
怎麼輪到了魏琦,後果會這麼的嚴重!?
一陣陣的歡呼聲從遠處傳來。
聽動靜,不是楚軍出營應戰,是出去追擊鄭君姬睔的郤錡所部回來了。
現在,日頭已經偏西。
郤錡也不知道追了鄭君姬睔多少里,帶回了鄭君姬睔的大纛,引發了營寨內晉軍將士的歡呼。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呂武也就再次提出疑問,說道:「駒伯(郤錡)追襲鄭君,可為罪?」
魏相看上去有些發愣。
對啊!
如果冒犯君權是一種罪過,郤錡又會怎麼樣。
難道楚共王熊審因為楚國是霸主國的一位「君」,只因為鄭君姬睔的鄭國是個二等強國就不是「君」啦?
「郤氏名聲已毀,恐時日不久。」魏相沒被呂武繞進去,講了這麼一句。
呂武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相,慎言!」
就算魏氏從各方各面評估後,覺得老呂家是非常好的盟友,也不能這麼口無遮攔啊!
魏相看到呂武這個反應,又說道:「此為實情。如若所料不差,此戰罷了,元帥必算計郤氏。」
這是知道欒書找國君給郤氏上眼藥啦?
又或者,欒書的人設已經徹底崩盤?
應該是後者居多。
呂武自己都能看得出來,另外的那些歷史悠久的家族,還能缺了聰明人?
魏相很苦澀地說道:「我家……」
老魏家的情況比較特殊!
想要獲得什麼,一些代價就必須付出。
呂武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憂愁起來。
看來想發展家族真的需要考慮太多,不止是壯大實力方面,更要懂得取捨,人際交往也是一項技術活。
他們正交談著,一陣鳴金之聲傳了過來。
楚軍還是沒有出營接戰。
邀戰了一個下午的新軍,鳴金聲響起之後,有序地退回到營寨。
夜幕降臨。
去見過魏琦的呂武剛回到自己的營帳不久,得到了郤至的召喚。
他來郤至這邊,進帳一看,郤氏一叔二侄都在場。
「潘黨遺體可在?」郤錡講話的時候,一臉意氣風發。
呂武就納了個悶,覺得郤錡著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和蠢蛋啊!
「潘黨曾言以我軍屍首鑄造京觀。」郤至清楚自家堂哥是個什麼鳥樣,感到極度的無語,說道:「此為大恨,不可不報。」
說起來。
郤氏的一叔二侄,郤錡跑去追擊鄭君姬睔,郤犨和郤至這率軍前去邀戰,還真不知道呂武已經跟潘氏家臣交接了潘黨的遺體。
呂武說道:「已由潘氏家臣接回。」
郤錡稍微愣了一下,一臉臭臭地說:「你不曾聽聞潘黨京觀之論?」
「陰氏新晉,孤陋寡聞也。」呂武再次認清一個事實,也就是郤錡著實混蛋。
這特麼!
潘黨是呂武殺的!
處理權在呂武的手裡。
看樣子,郤錡是想要白嫖,偏偏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受過郤錡氣的晉國貴族,甚至是其餘列國的貴族,真的太多太多。
難怪郤氏的名聲會這麼臭。
「無事矣。」郤至還想著拉攏呂武為己所用,可不想被郤錡壞事。
呂武滿心不痛快地走了。
一天的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這一夜註定很難睡著,哪怕睡過去也必然睡眠質量極差。
「到底救不救,又該怎麼救?」
迷迷糊糊睡去之前,他還在想著。
而這一夜,難以入眠的人會有很多。
其中包括楚國令伊子重,搞得他決定來點輔助,也就是喝酒……